碧遊看著手中的那幾張官府告示,心中不由暗笑。
不知究竟是何人近來一直在假扮自己,處處留痕呢?尤其是借著他的名諱,大有刻意為之的情景。此人手段也算高明,盜取瞭那麼多的錢財不留絲毫蹤跡,但他卻不知已難逃自己的法眼。
隻要被他給碰上,他定要將這個小賊抓回官府問案。
碧遊笑著將手中的告示撕成碎片,任憑它們隨風飄去。
秋日長天無雲,清風送爽。
山林之中飛鳥成行,火紅的楓樹間佈其間,真是美不勝收。
此時,碧遊公子正獨立於揚州城外的一處山巒之上,極目遠望。
正在心曠神怡之際,忽然,一陣蕭瑟的簫聲乍起,曲調悠然回蕩在山谷之中。
這簫聲十分的古樸蕭瑟,空靈婉轉,回蕩在這山谷之中,於眼前的景象甚是相合。碧遊仔細聆聽,發現那是古曲西江月。
又欣賞瞭一回,碧遊卻忍不住輕輕搖頭:“這曲聲蕭瑟質淳,淡漠有餘,隻是太過於冷冽瞭。”
料想吹成此曲的人,必是位飽經滄桑的世外高人,一時心中便生出一絲敬慕之意,也將懷中的長玉簫取出,輕撫簫孔,吐氣成音,與那從對面山林中傳來的簫聲相和在一處。
聽到有簫聲相合,那對面山林中的簫聲隻停頓瞭一下,又再次響起。
一時兩個簫聲,一個低沉,一個清婉,兀自成勢,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白衣公子心中大暢,不由地隨著蕭聲,進入無塵的境界。
正在心無旁騖之際,隻聽得對面山林中一陣深厚的內息循風而至!
隻聽得一個清冷的聲音,飄渺無忌:“一笑一啼一吹簫,春秋事瞭……”
那聲音夾雜著一股強勁的內息,傳聲幽遠。
碧遊心內訝然,不料那人竟是個女子。而且聽聲音,她竟如此年輕……
想這女子竟能以如此深厚的內力施展傳音入密,內力修為一定不低。
那簫聲並未停止,碧遊公子也沒有猶豫,一時也用瞭傳音入密之法,兩袖漲起,一陣狂風蕩過,將內息送至對面的山林中。
這兩座山頭雖然相連相對,看似不遠,事實上至少也相距數裡。雖然二人皆有意韜晦,然彼此心下俱知,對方武功不弱,隻是不明對方,是敵是友。
碧遊公回的是:“催動歲歲年年,應笑明月,盈亦相思,損亦相思,相思不老。”
方才那女子言春秋,道塵止,話在風月,自己隻笑嘆明月無常而在久恒,也不過是風雅之言,回執以禮。
對面再沒有回應,雙方敵友已分。
簫聲轉過商音,漸漸沉息,一曲終結。
碧遊不由地心中釋然,如此的知音人,不知何日再能有緣相見。無奈自己身肩重任,不可隨意在一處過多流連,隻得收瞭玉簫,下山去瞭。
卻說在碧遊公子所在的山坡下,崎嶇的山路上,密林掩蓋之中,竟潛伏著一隊重兵。
這些護衛身著明黃錦繡鎧甲,氣息均勻,一看便知是訓練有素的軍隊。
重兵所拱衛之處,停著一架車轅。車轅並不十分華麗,卻處處透著華貴之氣。
聽著從這相鄰兩處山林中傳來的簫聲,車中人已經安坐瞭許久。
簫聲停瞭以後,他仍覺音律繞林,餘韻猶存。
一時忍不住感慨,他輕輕嘆道:“曲是好曲,品格卻不免太過冷冽。如此格調,終是曲高和寡!”想那林間之人,必是兩位絕世高人。
忽然,車外一聲警鳴。
隻聽得車前的護衛對著車中人道:“主上,前方出現情況,已經派人去查探瞭!”說畢又催動馬匹,將車轅駕往隱蔽之處。
那車中人待車轅停住之後,竟從車中走瞭出來,四處查看一番,走向一處高地。
“主上……”那護衛十分擔憂對方的安危,無奈欲攔不得。
那車中人遠遠望去,卻見前面的山林中正飛速掠過一道白色身影。
武衛看得真切,那是名白衣女子,輕紗罩面,神情冷冽,隻是不知是敵是友。眾護衛心系主人的安危,行動敏捷,迅速組成戰墻,攔在主人身前。
豈料那女子見到那重重的武衛,隻在一處樹上停住身形片刻。面似不屑,她一個翻身越向林間,竟並不與他們糾纏,隻身不見。
高地之上,那車中人目光熠熠,向身旁的護衛笑道:“那女子並非是為我們而來。我們繼續趕路吧。”
“是,主上。”那護衛同車中人一起走回車攆,繼續前進。
天黑時分,方靖天與揚州知府吳敬棠一起走進揚州當地的行宮別苑,來到趙應乾所在的書房。
這行宮原本是天子造訪揚州啟用的,雖然如今天子已返回京師,但臨行之時他特意囑咐楚淮王繼續住在那裡。可見這位主上對自己的皇弟確實是寵信有加。
二人來到書房,卻不見趙應乾的蹤影。
隻得又來到花園中。
果然,花園中的一座涼亭內,趙應乾命人設瞭案幾香茗,正在那裡作畫。
趙應乾原本是來練字的,卻不想心中煩悶之極,竟在紙上作起畫來。而他一筆一畫,手中所畫的,竟是一個女子……
抬筆將伊人的身形細細勾勒,精心著色,但見伊人明眸素服,眼波流轉,氣質翩躚如雲。
一副美人圖已成,趙應乾卻對著面前的佳人黯然神傷。
司空毓兒,難道你竟真的,就這麼死瞭……
兒女情長於他,並非是那般難以割舍。可為什麼到瞭今時今日,他的眼中心中,竟依舊掛記著她。當日在聽到她的死訊的時候,他心中竟是痛不可當;而今已過去數月,他依舊不肯相信,她已就這樣白白死去。
他是誰?他是譽滿朝綱的楚淮王爺。
他自幼生長在帝王之傢,也曾金戈鐵馬,幾度手握兵權,為皇室立下赫赫戰功。
他深受皇上的器重,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是禦前封王,可謂青雲得志,呼風喚雨亦不為過。
隻要是他喜歡的東西,不論是什麼連城的寶物,多麼難得的奇珍,身邊的人必然會竭盡全力的取來,呈到他面前。而身為王室貴胄,他所見到過的紅顏美人,更是不可勝數。上至百般疼愛他的人主、太後恩賜,下至有心逢迎奉承的臣工獻媚,他一概笑而置之,從不曾入心頭。可不想,多年來奔走於國事繁務之中,真正令他亂瞭心緒、夢縈魂牽的,竟隻有這一個。
“王爺。”方靖天與吳敬棠立在亭外,不敢上前,唯恐驚瞭這位主子。隻是他已經連喚數聲,卻依然不見這位主子回過神來。
趙應乾終將手中的畫像放下,微微側目看到二人,聲音不疾不徐:“吳敬棠,你辦的好差事。”
吳敬棠心知此次楚淮王爺宣他前來必是有問責之意,如今聽到趙應乾疾聲呵斥,早已是嚇得魂不附體,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卑職辦事不利,請王爺責罰!”
“說!你不是一直都回稟一切都安排的妥當無疑,為何如今竟會出瞭這樣的差池!”
趙應乾面上看不出喜怒,隻將手中依舊蘸著墨的毛筆隨手一擲,飛濺的墨汁頓時點污瞭吳敬棠的衣擺。
吳敬棠哪裡經得起這一擲,立刻跪在地上抖作一團,冷汗直冒:“卑職該死……卑職也未曾料到竟會出這樣的事!隻怪那毛賊碧遊公子手段十分高明,實在是令人防不勝防啊!”
“怎麼,難道不是逍遙宮的人動的手麼?”趙應乾看向方靖天。
“王爺,白雲山莊被逍遙宮的人在一夕之間毀於一旦是不假,可是,咱們寄存在那裡的兩個石箱所藏之處十分隱秘,並不曾被發現。卑職與知府大人曾一同前去查探,在石箱被偷的地方,發現瞭這個。”方靖天說著,遞上去一物。
趙應乾接過一看,竟是一張字條,上面赫然寫著“碧遊公子”四個字,不由地問道:“這碧遊公子又是何人?”
“啟稟王爺,這碧遊公子神出鬼沒,乃是最近剛剛出現在江湖上的一個大盜!他已經連續在揚州城作案多起,隻因他武功極為高強,行蹤飄忽不定,我等至今尚未將其抓捕歸案!”吳敬棠說的膽戰心驚。
“哦?什麼時候江湖上又出來這麼一號人物?本王倒是很想見識見識!”趙應乾緩緩地踱著步。
“王爺,卑職等一定全力緝拿那個盜賊,盡快將此案瞭結!”吳敬棠再次俯首而拜。
“吳敬棠啊吳敬棠。該讓本王怎麼說你才是!全力緝拿?好!本王現在就限你在一個月之內緝拿這個名叫碧遊公子的盜賊,不得有誤!否則的話,你這揚州知府的烏紗帽,還是讓給別人去戴吧。”趙應乾一揮長袖,轉過身去負手而立。
“是是是!卑職定當竭盡所能!”吳敬棠戰戰兢兢。
“起來吧。火速捉拿碧遊公子來見我。”趙應乾沉聲道。
“是。謝王爺!”吳敬棠起身,倍覺自己大禍將至。
素聞這位王爺在朝中極受榮寵,他的手段也是十分凌厲,如今所見果然極是。他也曾暗中打探有意疏通,豈料這楚淮王爺作風竟當真一貫剛正不阿,自己一直有心效攏,卻苦於沒有機會。如今犯下大錯,該如何是好?
吳敬棠正起身,卻見一陣風吹來,廳內案上宣紙浮動。用眼睛斜睨瞭一眼,卻發現,畫上竟是個美人。
吳敬棠心思本就玲瓏,此時腦海中靈光一閃,反應迅敏,急忙將那女子的大致模樣暗記於心。
“沒什麼事的話,你就下去吧。”趙應乾道。
“王爺容稟,卑職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為瞭保住自己的性命,吳敬棠隻得拼死一試。他近前幾步,刻意離那幅畫近瞭幾分,同時斟酌著自己的下文。
“講!”趙應乾無狀地擺弄著自己的衣袖。
“就在白雲山莊出事之前的一天夜裡,卑職曾在府中遇到刺客……”吳敬棠決心要為自己打破重圍。
趙應乾盯瞭方靖天一眼,方靖天卻懵然無所知,隻得低瞭頭。
“就在那天夜裡,有一個武功極為高強的蒙面白衣女子,突破我府上的守衛,潛入瞭卑職的內室。她以劍相逼,以卑職的性命相挾,定要卑職說出那兩個石箱的下落。卑職自然是抵死不從,適逢我府中的護衛及時趕到,那女子才施展上乘輕功離開!當時的情形……真可謂是命懸一線、九死一生,至今想來,卑職仍是心有餘悸啊王爺。”
趙應乾和方靖天聞言,不約而同地俱是面上一震。
“你說什麼?”趙應乾莫名心頭生出一絲希望,情急之下問道:“那女子用的是什麼劍,輕功又是什麼路數?快講!”
普天之下,對這兩口石箱感興趣的,隻怕除瞭遮幕山莊的敵人逍遙宮與自在城,就隻剩下慕容筠玉與司空毓兒這兩位遮幕山莊的後人瞭。可當時慕容筠玉正受困於白雲山莊,無暇相顧。那麼這名女子……極有可能可能就是手持慕容燕寶劍的司空毓兒!
“這……當時是在夜裡,卑職受到瞭驚嚇,根本沒能看到那女子用的是什麼劍……”吳敬棠見狀,心知自己已然拋出瞭一個很好的理由,一時心中稍定,卻仍裝作膽戰心驚的模樣。
趙應乾失望地立在亭中,一言不發。
“王爺,卑職奉命辦理這件事情之時,極為隱秘,未曾向外泄露給任何人知道。就連白雲山莊的老莊主白雲飛和卑職是故交,卑職也不敢告知那石箱中的玄機。隻是石棺被盜之事,如今被這碧遊公子數起偷竊的案件一帶,才被勾連瞭出來。所以,卑職大膽推測,這碧遊公子一案,或有兩種可能。”吳敬棠不無自得地道。
“其一,那碧遊公子作案是真,那女子搜尋石箱也是真,隻是盜取石箱,是那女子借用瞭碧遊公子的名號所為。也就是說,那女子與那碧遊公子,是兩人作案。其二,那碧遊公子的名號是假,揚州城中的幾件大案,均是那名武功高強的女子所為!”吳敬棠抓住時機,大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趙應乾陷入沉思。
吳敬棠所言也不無可能。如果司空毓兒還活著,難道真的會是她所為?想當日在影子谷之時,司空毓兒的武功平平,可如今聽吳敬棠的描述,卻又似不是她。可是,除瞭逍遙宮以外,究竟是誰,會對這兩口石箱感興趣呢?
趙應乾思忖半晌,看著吳敬棠的神容心下明亮,終開瞭口。“你的猜測不無可能,看來這件案子,還真是疑霧重重啊!”
“既然是這樣,你就按照疑點一一排查,盡快查尋匪徒,務必破得此案。”趙應乾看著吳敬棠,刻意加重瞭一一二字的語氣。他話中弦外之音,吳敬棠自然明瞭。
吳敬棠忙道:“是,卑職一定不負王爺所托!”
“雪兒,這麼多年,想不到,還是隻有你陪在我身邊……”輕輕撫著雪兒頸上的羽毛,司空毓兒心中感慨萬千。
自從師父去世後,雪兒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然而,為免人生疑,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司空毓兒一直都不曾把白鶴雪兒的事告訴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最敬愛的燕大哥。
雪兒如同是聽明白瞭她的話,張開雙翅,發出幾聲歡快的鳴叫。
撫著雪兒,司空毓兒看向天際。
“可是我不能再輕易地就這麼帶著你出來瞭,一旦被別有用心的人發現瞭你,你隨時都會有失去性命的危險。所以,不管我有多麼的不舍得和你分開,我都要把你放在安全的地方,才能安心。”司空毓兒輕輕一嘆。
那一日她同雪兒一起經過揚州城,便已經引發諸多揣測和人言,這對雪兒,絕非好事。
揚州城的事情她已經處理得差不多瞭。如今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到筠玉,暗中保護他,護送他回遮幕山莊,以後再圖他想。
看著腳邊河中自己白色的倒影,司空毓兒再次想起瞭那個記憶中害死師父司空曙的人。
碧遊公子。這個名字,她記得太清楚。
十三年過去,縱然人事變更,舊景難再,這個名字她依舊記得明白。
燕大哥待她如同親生妹妹,他的仇,她沒有忘。可對她有多年撫養之恩的師父司空曙的仇,她更是不敢忘。
她並不喜歡白色。可是,身著白衣白靴,頭戴白冠,手持玉簫,她就是要喬裝成他的模樣,盜用他的名號,做出人盡皆知的動作來。
既然碧遊門素來以兼濟天下蒼生,逍遙自在著稱,那麼,她就多做幾件案子,設法引碧遊公子現身。待到他現身之日,就是她為師父報仇之時!
“雪兒,又要辛苦你瞭,我們這就去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不讓任何人發現你!”司空毓兒露出久違的笑容,飛身坐在雪兒的背上,一手持短玉簫,一手抓住雪兒的背。
肋下生風,雪兒頓時震動雙翅,直撲向一側的萬丈山崖。
在半空之中一陣回旋,雪兒繼而直沖向半空之中
碧遊公子正漫步在山林之間,忽然聽見,不遠處的山谷之中,傳來幾聲奇特的鳴叫。
“晛……”“睍……”
這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悅耳,碧遊想要一探究竟,於是施展身形,向那聲音發出的方向掠去。
卻不想走瞭一段,前面已是沒有瞭去路,一道山崖赫然橫在眼前。
正在遲疑之際,忽見腳下的萬丈山崖之中,雲霧深深之處,再次傳來幾聲鳴叫。
又一抹白雲,正快速地向上浮動。
可是,碧遊很快就發現,那不是白雲,卻分明地是一隻白鶴。
鶴上有人!
碧遊公子幾乎是毫不加思索地就跳下斷崖,飛身掠向滿佈藤棘的峭壁之上,扯過青藤,想要看清楚那白鶴上究竟是何許人也
卻見白鶴之上,赫然坐著一位白衣女子,循風動時,衣袂飄飄,神情清麗脫俗,恍若蟾宮仙子。鶴舞翩躚之間,驚鴻一瞥,猶如神芷……
再去看時,那白鶴已經一飛沖天,直奔天際。
扯住青藤,穩住身形,碧遊再難平復。天下竟有如此逍遙如神仙般的人物,就連自己都頓覺黯然失色。枉顧自己一向自己命不凡,是個自在之人。
伊人已遠去。
碧遊公子黯然掠回崖際,獨立於山崖之上,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