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亮瞭起來。也就是在那馬車經過冷府的時分,十裡坡上。
雪還沒有停。
司空毓兒依舊伏身在那碑前,一動不動。
她的四肢早已被凍得麻木,身上早已被白雪覆蓋。
恍惚之中,仿佛看見南風正笑對自己,伸出他的手……
“南風,帶我走……”
司空毓兒已經快要神識不清,口中喃喃道。想要伸出手去,無奈四肢早已僵硬,眼見著面前的南風,正緩緩的離去,越飄越遠……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司空毓兒發出絕望的呼喊。
五內混沌之際,隻覺喉間一陣辛辣火熱傳來……
“咳……咳……”未及反應,那股熱流依舊在繼續。司空毓兒昏昏中不由劇烈地咳嗽起來。那股熱流嗆得她鼻子、眼睛都十分辛苦。她本能地想要把口中的東西吐出,依稀中卻感覺到有人在硬生生強灌自己。
那是……酒。很烈的酒。火辣辣的液體沖進喉嚨,激得司空毓兒全身一陣戰栗。
長時間地伏在那裡,她已全身僵硬,這幾口烈酒,讓她的身子稍稍動瞭一下。
“姑娘,這墓中之人,是你的什麼人?”
一個蒼勁,渾厚有力的聲音傳來,讓司空毓兒不由地艱難睜開眼睛,想要去看清眼前的人。
那是一個紅衣老者,衣衫陳舊,形容奇特。斑白的頭發,面帶笑容,臉上皺紋密佈,卻分明掛著慈祥;腰間系著褐色腰帶,一手執一桿翠綠竹杖,一手正拿著酒葫蘆,看著自己。
他方才給自己喝的,正是裝在那葫蘆裡的烈酒。
“埋在這墓中的,莫不是你的意中人?”見到司空毓兒沒有答話,那老者輕撫白髯,笑著問道。
“好一個癡情女子!你伏在這裡不肯移動,莫不是要凍死在這墓前,以死相殉?”老者嘆息一聲。
司空毓兒無聲地垂下眼睛,她已經沒有力氣瞭。
“死者已矣,生者當惜。”那老者驟然一嘆。
“姑娘,你今日在此尋死,可曾想過,你那意中人,雖在黃泉,卻希望你能好好活著。”老者輕聲道。
司空毓兒心頭一慟。
“想你們既真心相愛,他豈會輕易舍你而去?即便舍你而去,也必是犧牲瞭自己,要你好好地活著。你若一心求死,豈不辜負瞭他的一片真心?”
真心相愛?是的,她不是一直都堅信,他們是彼此深愛著對方的麼?即使這其中存在著傷害。
想要自己好好地活著?司空毓兒隻覺,自己的心猛地抽痛瞭一下。
“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留我獨活……怎麼可以……”
司空毓兒伏在那裡,用微弱至極的聲音喃喃道。
如果你死瞭,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啊呀呀!這是哪裡跑來的一群狗兒,好生沒眼色,無端端地跑來,攪人清靜地說話!”
突然之間,那老人傢開口嚷瞭起來,語調甚是古怪。
“啊呦呦!我老人傢,眼也瞎瞭,耳也聾瞭,就連力氣也無,這可如何是好?”
司空毓兒不解其意,隻得勉強向周圍看去,不由大驚。
不知何時,幾十名勁裝黑衣蒙面男子,悄悄地出現在樹林四周。白色的風雪中,他們充滿殺意的目光,更顯蕭瑟。
“城主有命,擒拿寒星返回自在城,不論生死!逍遙宮已故少宮主卓南風,將其毀墳棄碑,挫骨揚灰,不容於世!”
冰冷的聲音,在墳墓前響起。那些黑衣人在不斷逼近。
“啊呀呀,我老人傢,今日真是閉眼聽見烏鴉叫,睜眼看見掃帚星!倒黴透瞭!好不容易進城趕趟集,卻在這裡碰見姑娘你在這裡尋死,現在你又被仇傢追殺!哎呦,我說姑娘啊,難不成我老人傢因為你,今日要在這裡丟瞭性命不成!”那老漢忽然嚷嚷起來,一臉的惶恐,十分懼怕。
司空毓兒心裡想叫出聲,口中張瞭幾張,卻早已說不出話來。雙手恢復瞭些知覺,便想要握起,暗暗匯聚內力,掙紮起身……
無奈身體已經凍得僵硬,她掙紮瞭幾次,依舊是無法起身。
“寒星,今日你還是束手就擒吧!”為首的一名黑衣人叫道。
“姑娘!我老人傢不想死!我傢中還有孫兒,我老人傢還沒見著孫媳婦進門,我可不想在這裡丟瞭性命!姑娘救我!”那老人傢一個勁地嚷嚷,片刻之間,便已有兩個黑衣人沖瞭上來,揮刀砍向那老漢!
司空毓兒心中一急,胳膊動瞭一動,奮力往前一撲,卻再也不能動彈。卻始終未能阻止,眼睜睜地看著那寒森森的刀,向那老漢砍去!
豈料,那老漢大叫一聲,捂頭便躲,尋瞭個間隙,從那兩名黑衣人中間滾瞭出去,躲過那兩刀。
“兩位大俠饒命!”老人傢苦苦哀求。
那兩名黑衣人見狀,回身便要再去刺將過去,豈知那老人,狼狽地跌倒在地,滾到一旁,生生躲開。
兩名黑衣人面面相覷,再次出擊,這次老漢取下懷中葫蘆,擋在身前,連連躲避,黑衣人的刀數次都隻是砍在瞭葫蘆身上。
正在此際,已經有兩個黑衣人上前,架起司空毓兒,拖向一邊。又有六名黑衣人上前,四人用工具動手挖開墳墓,兩人用刀劍,砍斷墓碑,大肆毀壞。
“不……不要!”司空毓兒突然,發瘋瞭一般痛呼出聲。
石碑被砍去一角,隨著地面土質的翻動,轟然倒地!
司空毓兒拼命地掙紮著,想要上前,卻氣力不濟。
冰涼的淚滴,緩緩流出。
墳墓已被挖開,露出瞭一口黑色的棺材。一個黑衣人拿出火油等物,灑在墳塋內,用火把,點燃瞭棺槨……
“哈哈哈!”他們肆意地大笑起來。
不遠處,那個老人還在狼狽的躲避著,那兩個黑衣人竟似也不著急殺他,戲謔地逗弄著老漢,看著他在場中滾來滾去,狼狽求饒的模樣。
南風,那裡面躺著的是南風……他們居然要把他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也要毀掉……不可以,絕不可以!
她急,她切,她恨,她怒。司空毓兒雙眼發紅,憤怒在她的心裡點燃瞭一把火,幾乎將她的身體燒瞭起來!
“南風……”一聲淒厲的大喊,令周圍的黑衣人面上均是一愣。
司空毓兒拼出積聚起來的僅存之力,發動焰霜訣,一掌揮向左側的黑衣人!
紅白光芒過後,那黑衣人經受不住內力的沖擊,身體飛脫出丈外,骨骼爆裂之聲,不絕於耳,當場吐血而亡。
“啊”又是一聲慘叫,司空毓兒身邊的另一個黑衣人,也已是喪命當場。
在場的黑衣人均是一愣,丟下那老人,一時紛紛舉起刀劍,向司空毓兒襲來。
司空毓兒掌際頻頻發動,很快,又有數名黑衣人倒下。
可是這種情況隻維持瞭很短的時刻,司空毓兒漸漸發覺,自己掌際的內息漸漸消失,掌力越來越弱,竟至消無。她的武功,她的武功……
她的雙掌已經沒有瞭殺力。
那些黑衣人中掌後,全然無恙,再度回身急犯,殺氣不絕。
看著自己的右掌,司空毓兒失瞭神……惘然之際,一名黑衣人,已經舉劍刺向她的右肩。
身形一個不穩,血跡漸漸滲透瞭司空毓兒的衣襟,眾黑衣人見狀,以刀劍架在她的肩上,將她圍個通透。
難道,這就是老天最後給自己的答案麼……司空毓兒抬頭,看著依舊在落雪的蒼茫天穹
“放開她!”一個響亮的聲音響起,令在場的人均是一愣。
此時此刻,那躲在一旁的老人傢,竟爬到一邊,喘著氣,坐瞭下來,倚著那殘破的石碑,就著葫蘆喝起酒來:“哎喲喲……累死老漢我瞭!英雄救美人……我老人傢喜歡!哈哈哈!”看著場中,竟是十分歡喜。
向場中看去,卻見來的是一個面容醜陋,面色黝黑醜陋,背上背著一把古怪短木杖的少年。
“哎呀呀……這個後生,又黑又瘦,可不怎麼俊俏,我老漢不喜歡……”紅衣老者古裡古怪地冒出著一句,令在場的黑衣人面面相覷。
“小夥子,我老人傢可是聽說,那死瞭的逍遙宮少宮主卓南風生的可是面如秋月,俊美異常。你這賣相,輸的那可是不得瞭哎!”
慕容筠玉一時窘在原地,看著那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老人傢,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卻也暗覺這老人傢滑稽中透著古怪。
“你若要救美,就快則些,莫要老漢我等得太久瞭……老漢我急著回傢看孫兒呢!”那老漢喝著酒,越發的興頭。
“是。”隻能吐出這一個字,慕容筠玉一躍而起,跳入戰圈。
那些黑衣人見瞭,立時擺開陣仗,圍向慕容筠玉,留下兩人挾持著寒星,站在一旁。
筠玉快速地遊走在那些黑衣人身側,想要以流雲凌幻術打亂他們的招式,然後乘機使用流雲指點住他們的穴道。哪知這時,冷不防那老漢又嚷嚷起來:
“你這後生,從哪裡學來的狗屁功夫,如此不濟,還敢在這裡賣弄!還不快停瞭,亮些真本事!”老漢隨手拈起一個小石子,貌似不經意地丟入場中。
慕容筠玉聽瞭,鬱悶之至。狗屁功夫?!他居然說自己辛辛苦苦練的流雲凌幻術是狗屁功夫?!
尚在納罕,這老頭到底是誰,隻覺察右腿膝上不知被什麼重重一擊,口中痛喝一聲,腳下步法頓時被破,慢瞭下來,一時刀光劍影,悉數向自己臉上劈來,驟然幾分慌亂。
何其險也!
他打瞭個機靈,飛快地躲過刀光劍影。隻再晚上一秒,他的臉準被砍個稀爛!
狼狽地出掌突出重圍,又見那怪老頭依舊虎視眈眈,便再也不敢使出流雲凌幻術,隻能用碧遊訣以掌力相對。
卻不想,那老漢再次嚷嚷瞭起來:“啊呀呀!你這後生,胸前受瞭傷,也敢來救人?可不要敗下陣來,連累老漢丟瞭性命。”
正在打鬥中的黑衣人也厄而一怔。
果然,眾人仔細查看留心,便見那少年的胸前曾經因為一時的打鬥,傷患復發,有血跡滲出。
“還傷得不輕呢!小夥子,照這麼下去,你撐不瞭多久瞭!”老漢貌似不經意地說著,得意地笑瞭起來。
慕容筠玉心中氣急,不知這老人是什麼身份,怎的在這緊要關頭耍賴廝扯?不幫忙也就算瞭,怎好在背後拆人的臺呢?!實在過分……
“前輩,你……怎能幫著對手來打我?我在救你們啊……”
那老漢一聽,一聲冷哼,面色一頓:“哈哈哈!小子技不如人,還敢在這裡對長輩說三道四!該打!該打!”一時右腿作狀一蹬,向場中踢去一團雪花,險些砸在筠玉頭上,迷住瞭慕容筠玉的眼睛。
那些黑衣人受瞭老漢的啟發,紛紛放緩進攻,卻頻頻輪流發動,如此下去,定是要耗去慕容筠玉的體力,令他傷勢發作命亡當場才肯罷休。
筠玉暗覺吃力。碧遊訣雖然精妙,然而自己修為有限,耗損極大,雙拳敵上幾十名黑衣人,漸覺吃力。長此以往,必會殞命在敵手刀劍之下……
無奈之下,眼見情勢危急,也顧不得許多,攔住面前的一名黑衣人,劈手奪去他手中長劍,攔在身前,使出催風劍法,口中大喝一聲:“我本不想取人性命,情勢所逼,得罪瞭!”
一時之間寒光所到之處,寶劍赫赫生風,威力驚人,數招之內,便擊退前後十幾名黑衣人
架住司空毓兒的兩名黑衣人見瞭,一時放下她,也跳入戰中。
司空毓兒無力地倒在雪泊之內,右肩前的鮮血,漬紅瞭墓前的冰雪。
看到那少年所使的劍法,那場前的老人面上一驚,卻不曾表露,略略思忖片刻,貌似有所悟。
喝下一口酒,老者又笑向場中喝道:“你這不肖後生!誰準你用劍傷人!若要救人,焉能傷人,取人性命!我老人傢,不準你用劍傷人!”
慕容筠玉這廂聽瞭,隻覺胸中鬱悶難當,又急又氣,一時擋住那些黑衣人,口中喊道:“你這老人傢,好沒道理!如今晚輩救人心切,你卻處處阻攔,難不成,你這是存心要晚輩丟瞭性命不成!”
“小子休要羅嗦!我老人傢,就是不許你用劍傷人!哈哈哈!”古怪地一聲長笑,老人指尖又是一彈,自顧自地喝酒。
慕容筠玉以長劍格開身前黑衣人的殺著,卻不想一聲脆響……
不知何故,自己手中長劍,竟無故斷去一截!
看向場前的老人,他正在那裡施施然地喝酒,面上笑容詭異。
慕容筠玉盛怒之下,隻得以斷劍與人相抗,無奈斷劍有所短,每每掣肘,漸難招架。被眾多黑衣人占取上風,身上已多處受傷。
場中的惡鬥還在持續,他的身上已經傷痕累累……
伏在雪中,司空毓兒用力去看著場中的惡鬥,腦海中一片空白……看著那拼殺的身影,她竟心痛莫名。
是他。那個小駝子,又是他。他這是第幾次冒死來救自己?可是,都隻是徒勞,徒勞而已。
小駝子不肯傷人,寡不敵眾,已是拼死負隅頑抗。
他的身上全是刀劍留下的傷口,血跡早已將那破敗衣衫染透……
那小駝子的身形挺直,可見他之前隻是喬裝,並不是真的駝子。可是司空毓兒已無暇去在意這些。她心中忽然升起不忍,不忍親眼看著他就在這場拼殺中死去。
“姑娘,即使是眼見瞭一個生命,肯如此為你流血犧牲,你還是要執意尋死麼?”那老人傢絲毫不理會場中的一切,別有深意地道。
司空毓兒隻覺心中湧起悲痛。
“不要……不要再打瞭……小駝子……不要再打瞭……”
她竟失聲痛哭。
呼嘯的西風,吹過場地,吹在她的耳側。
南風,你是在怪我麼?怪我如此輕視你用性命為我換來的生機?可是,你的離去,令獨自殘存在世上的我,感到好累、好累。我已失去獨活的勇氣。
“不要再打瞭……小駝子……你快走……不要再打瞭……”
司空毓兒向場中呼喊。這一路,她走瞭太久太久,以至於面對鮮血,她早已心生麻木。長久以來,第一次,她真切地不想枉費一個生命,不想看那一場似水年華就此空逝去。哽咽的哭聲,令場中倍添淒涼。
慕容筠玉跪倒在地,他的視線漸漸模糊。流失的鮮血,在漸漸消耗著他的生命。黑衣人的身影微晃在眼前,他卻已無力去躲閃。伸手看向她的方向,他昏瞭過去。
“不要……”司空毓兒看著那倒下的身影,雙手在雪地上抓出道道深痕,想要爬上前去,卻難以移動尺寸之地。
那些黑衣人丟下小駝子不顧,漸漸逼近,走向司空毓兒,想要把她帶走。
“唉……現在的年輕人啊!”那老人搖著頭,頗為不滿。“鬧瞭半天,還是要我老人傢給你們收拾殘局。我老人傢,命苦,命苦!”
那老人此時看著那些黑衣人,全然沒瞭先前懼怕的模樣,喝下一口酒,將葫蘆系在腰間,拍拍屁股上的雪,站起瞭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