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毓兒緩緩睜開眼睛。
這是一間陳舊但還算整潔幹凈的屋子,自己正躺在一張雕著團鳳紋飾的木床上。正待起身,她卻發現自己,竟使不出一絲力氣。
她抓住床邊的帷帳,使盡全身的力氣,艱難地坐瞭起來。
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她木然發現,自己的武功……已經沒瞭。
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失落和空乏感湧上心頭!
正在驚慌失措之時,忽然有人推開房門,走瞭進來。
那是一位年紀在三十五歲上下的婦人,她頭上不帶任何裝飾,隻用木釵綰瞭低低的雲鬢,眉目明麗,風韻獨具。
她一開口,便令司空毓兒頓時心中安定瞭許多:
“你總算是醒瞭。你在想你的武功?既然沒瞭,就好好地做個普通人吧。你現在,和大街上的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司空毓兒看著她。不知為何,毓兒看著她,就覺得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信任。
“這裡是丐幫白虎堂。我姓顧,這裡的人,都叫我顧大娘。你也這麼叫我吧。”她端著一副湯藥,走近毓兒,喂她吃藥。
丐幫?白虎堂?
司空毓兒隻是看著她。這些日子,她昏迷之中依稀記得,一直是她在身邊照顧自己。
“你已經昏迷瞭三天三夜瞭。你先把身體養起來,一會兒,幫主會叫你過去問話。”顧大娘笑的和藹。
“你不必擔心。來到瞭這裡,就安心住下吧。幫中的弟子,待人都是極和善的。幫主已經決定要收你為義女,以後,我們就是一傢人瞭。”
義女?司空毓兒疑惑不已。
看著面前的兩個白胡子老人,司空毓兒五味雜陳。
端木白,那一日,雪中灌自己喝下烈酒的古怪老頭。他也算得上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前輩。隻是,自己與他素未平生,為何此次他會救瞭自己?想起那一日自己伏在南風墓前之時,他所講的話,處處令藏玄機,想要點醒自己,她心底,還是感激的。
“逍遙宮寒星使,司空姑娘。”端木白叫出這個稱呼,使得原本低頭侍立在廳堂的司空毓兒都大吃一驚。
看起來……他似乎知道自己就是寒星,不止於此,他看起來更是對自己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她隻這麼想著,連答話都忘記瞭。
而那洛長老,始終立在一旁,神色之中,絲毫不以為忤。
“你一定是在想,我怎麼會知道,你就是寒星,更是司空毓兒。要知道,在大半年前的影子谷,許多武林人士都以為慕容燕與他的義妹都死在自在成與逍遙宮的火並之中。”端木白捋著胡須,眨眨眼睛。
司空毓兒看著他古怪的表情,不解何意。
“我還知道,你與那逍遙宮少宮主卓南風的淵源。”他一捋胡須,向前走瞭幾步,一邊沉思一邊道:
“你不必訝異,我與那卓南風,曾有過些許師徒的緣分。那卓南風,有著不為人知的身世,也算的上是一個武學奇才。多年前,我遊歷於嶺南,在一個山谷中,與他偶遇。我見到他不過區區少年,卻竟能將幾大門派的劍法都使的精妙絕倫,且心存正氣,不流於邪魅。一時心生愛憐,便棄瞭要為武林出去一害的念頭,並暗中傳授給他幾門丐幫的武學,以求能將他導邪歸正。”
司空毓兒驚異地睜大瞭雙眼。
“那次之後,我囑咐他不得將此事透露與人知曉,便與他分別。此後,我暗中打探到,原來他本是遮幕山莊的後人,始才明白因何他的劍氣始終都不曾為荒淫邪魅所動,卻帶有渾然天成的浩然正氣。是以,我就更不後悔,多年前未曾錯殺他性命。”
“至於你。隻怕你早已忘記,多年之前,你與慕容燕,在前往揚州城的途中,與我有過一面之緣。你雖已化作寒星使,我卻依舊記得起你的模樣。”端木白悠悠道來,仿佛令司空毓兒又回到自己曾經的少年時光去。
司空毓兒恍有所悟。似乎,還有一點模糊的記憶。
“不錯。那一日揚州城外,我因慕容燕的玉佩而識破瞭他的身份,甚至有意帶你二人投奔與我丐幫。然你的慕容燕大哥執意要以一己之力重振遮幕山莊,加之尋妻心切,一意前往揚州,便拒絕瞭我的襄助。危難之時依舊氣節有持,雖然武功造詣平平,你的慕容燕大哥,也算並未辱沒慕容世傢的門風。”
聽著端木白的講述,此刻憶起往昔種種,司空毓兒眼眶都紅瞭起來。
“豈料天意之中,自有冥冥註定。你們此後各有一番際遇,輾轉淪落各方。”端木白嘆瞭一聲,不勝感慨。
“司空姑娘。逝者如斯,你,是否已經想通瞭?”
司空毓兒不知該如何回答。
“卓南風已死。為著已經死去的人,你也應分外珍惜自己的生命,好好地活著。更何況,你那已經過世的慕容燕大哥,也絕不會希望看到,你如今輕視自己生命的樣子。”端木白慈祥地道。
司空毓兒的心理防線終於潰敗。
“端木幫主,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世,應該也知道,我曾經殺人無數……”司空毓兒看著自己的雙手,顫聲道。
“你所殺的人,多與自在城與逍遙宮的恩怨相關。我亦無意為你開脫。如今你既已看破生死,便需好好悔悟,重新為人。”端木白點點頭,語重心長。
“端木幫主,你肯收留我……”面對這位德高的前輩,司空毓兒紅著雙眼,隻覺面容無光,自己前塵種種,無限悔恨。
端木白笑意吟吟:“回去好好養傷,想清楚,自己今後該何去何從。我自會尊重你的決定。”
“幫主……”司空毓兒感銘之餘,單膝跪地,向端木白與洛長老二人拜倒。
洛長風長老見瞭,忙將她扶起。見她心有悔意,心懷安慰。從始至終,他都不曾說話,但聽聞這女子的經歷,也暗自稱奇。見她有悔改的希望,始知老叫花救她回來的另一層深意。
當夜。客舍之內。
柴少康走近,看著床榻上熟睡著的人。
伸手輕輕點住她的睡穴,柴少康命身後的醫士上前診脈。
“她所中的逍遙散,已經被控制住瞭麼?”柴少康問道。
大夫診完脈,恭敬地退在一旁道:“稟城主,夫人體內的逍遙散隻是暫時得到瞭些許壓制。”
“那麼現在呢?為何期間她的眼睛會突然看不見?還有她的武功,為何會在不斷地消弱?”柴少康看向司空毓兒。
“稟城主,據我等觀察所見,夫人的內力被化去,正是血蠱生效的佐證。那逍遙散本就依附著中毒之人的內力筋脈而動,而今夫人雖失去瞭武功,卻也使得逍遙散漸漸失去發作的依托。”大夫細細道來。
“至於夫人的眼睛偶發性的失明,則是因為,用血蠱以毒攻毒,本就是十分兇險的對策,才會出現的一些副作用。現在夫人體內的血蠱已經融入夫人的七經八脈,寄主的抵抗作用漸漸會消失。夫人的眼睛,應該不會再偶發性失明。”
面具背後的柴少康釋然。
“隻因上次夫人留在自在城之時是第一次試藥,我等不敢加重劑量。當時無法進一步密切觀察藥效,才不敢進一步斷癥。就現在看來,用藥初期,夫人的體質和血質本就經過淬煉,對血蠱似乎有些抵觸,是以寄主抗力的出現,也算正常。如今夫人的體質已經與血蠱融合完畢,我們也已證實,雪之華確實可以治療夫人所中的逍遙散,但會化去夫人的所有武功。若要完全祛除夫人體內的逍遙散,仍需繼續用藥半年之久。是否繼續用藥,請城主示下。”
“半年?”他皺眉。要知道,他一貫鮮有耐心。
“正是。用城主的血做成的雪之髓乃是逍遙散的克星。在短短的一個多月內能夠有如此療效,已經是奇速瞭。”大夫道。
武功,丟瞭也罷,她的安危,自然會有他關照。
柴少康抬手示意,那醫士便走上前去,將一顆血紅色的藥丸放入司空毓兒口中。
那顆藥丸,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叫做雪之髓。
之所以叫做雪之髓,是因為,雪與血諧音,那藥丸是用柴少康的血中毒素的精華淬煉而成的蠱毒。
這種藥,曾在千雨霏的身上使用過,雪之髓與寒毒的互相壓制起到瞭很好的效果,是以,自在城的醫士在受命醫治司空毓兒所中的逍遙散卻苦苦無解之時,想到瞭這個方法。沙華寺一役之時,他們將柴少康的血經過淬煉,悄悄地放在司空毓兒每日的的藥碗中,並期冀暗中查看效果。
“一個月後,如果沒有什麼問題發生,便可再進行第三次試藥。”醫士做完手上的工作,便悄然退出房外離去。
柴少康解開司空毓兒的睡穴,靜靜地站在床榻邊,不曾離去。
司空毓兒喟然夢中,睡的昏昏惑惑之際,忽然感覺到有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在床榻一側。
那陰影如同一種可怖的威壓,讓她不由地漸漸感到呼吸困難。依稀睜開雙眼,卻驚見一張金色的鬼面。
“是你!”司空毓兒低呼出聲,掙紮著坐起身,憑空擊出一掌,想要出襲,完全忘記瞭自己已內力盡失。
須臾始醒知,自己那一掌,不能給對方帶來半分損傷。自己體內,內力虛空,蕩然無存。
柴少康完全無視她的反應。
那張鬼面被主人緩緩取下,露出一張驚世俊美的面容來。
“誘你去十裡坡,本就是本座的主意。卓南風,他該死。”
冰冷的聲音,如同一陣冷風,在她的心上刮過。
司空毓兒緊緊扶住床幃,身體過度虛乏令她臉色蒼白,額上微微地流出汗跡。
“可是你竟然為瞭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我本該將他挫骨揚灰,什麼都不留下!”他恨恨地握緊自己的手掌。
“你來……是要做什麼?!”司空毓兒無力地說道。
“我來,是要你,忘瞭他。”他淡淡地道,忽然雙目中藍芒大盛!
司空毓兒呆住,雙眼暗淡下來,慢慢地變得空洞,飄忽。
“忘記卓南風這個名字,還有這個人的樣子。把他,從你的記憶中抹去。”他看著她的眼睛,發出指令。
“是。”司空毓兒乖順地應道。
柴少康收回攝心術,司空毓兒依舊睜著木然的雙眼。
他伸出手去,輕輕撫弄她鬢角的發絲,無限溫柔。
“既然你想留在這裡靜養,就留下吧。過一陣子,你好些,我再帶你離開。”
將她安放回床榻,蓋上背角,戴回面具,他轉身離去。
她隻能是他的……她愛上的男人,也隻能是他。
司空毓兒睜著木然的雙眼,最終也昏昏睡去。
當司空毓兒再次從睡中醒來的時候,院內的陽光正好。
顧大娘推門走瞭進來,笑道:“怎麼樣?昨晚可曾安眠?”
司空毓兒點點頭。
看著司空毓兒蒼白的面龐,顧大娘又憐惜地道:“昨日見過幫主瞭吧?但願你已經想通瞭,從此之後,不要再做傻事。”
昨日?昨日她似乎的確見瞭端木幫主。可是,他們談話的內容,她卻記得不大清楚瞭。
司空毓兒搖搖頭,感覺冥冥之中,自己仿佛忘掉瞭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顧大娘見狀,關切地問。
司空毓兒搖搖頭:“顧大娘不必擔心,我隻是,有些事情,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那就別再去想瞭。興許你忘記的,是些不開心的事呢?何不隨遇而安,隨心所至,好好地過好當下的日子。”顧大娘雖不明就裡,仍是細心安慰。
“是啊。隨遇而安,隨心所至。顧大娘,謝謝你,這幾日我已經想通瞭。幫主果真是個好人、奇人。洛長老也是一位令人敬重的當世大俠。”司空毓兒由衷地道。
顧大娘笑瞭:“那就好,從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傢瞭。幫主特意吩咐我要好好照顧你。”
司空毓兒又道:“顧大娘,我想……為幫中做些事情。”
顧大娘道:“你想做點事,是極好的。但是現在你身子還沒好。若要學著做事,就要快些把身子養好才是。”
司空毓兒點頭。
顧大娘喂完瞭司空毓兒湯藥,又將她扶好睡下,對她說道:“我命人去折瞭些新開的梅花,一會兒就拿來,擺在房裡,添些喜氣。年紀輕輕的姑娘傢,也不要太素淡瞭。”
她說著,便走出瞭房門,不一會兒,便帶著幾個小叫花走瞭進來,將梅花擺滿瞭屋子。為首的小叫花,便是吳涯。
司空毓兒看著那些紅色的花枝,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吳涯忙完瞭,歪著腦袋問顧大娘:“顧大娘,這些梅花可好?”
顧大娘笑著在那小叫花頭上敲瞭一記:“還不錯。”
那小叫花瞧見司空毓兒,便又靠近床前:“這就是師父新近認下的義女?姐姐叫什麼名字?”
顧大娘撫弄著吳涯的腦袋:“你們以後記住瞭,要叫她司空姐姐。”
吳涯點點頭:“司空姐姐真漂亮。人在病中,還那麼美。怪不得大哥心裡眼裡,念的都是她。”
司空毓兒大窘,當著這麼一群小叫花的面,雖然不知道他口中的“大哥”是誰,她居然覺得臉上熱辣辣地。
這時,屋子裡的小叫花們,都哄笑瞭起來。
顧大娘笑著輕聲嗔道:“臭小子,胡說些什麼?還不去看看,你師父那邊忙的怎麼樣瞭。順便幫我告訴他,司空姑娘醒瞭。”
吳涯吐瞭吐舌頭,帶著眾小叫花,熱鬧地去瞭。
“你不用擔心,從此就在這裡安心住下。忘記該忘記的,一切重新開始。”顧大娘走到司空毓兒身邊,別有深意地看著她,語重心長。
司空毓兒點點頭。
她隻覺得累,很累,仿佛從一個很長很久的夢中醒來,已經走瞭太多太多的路。
她還覺得,腦海中和心底的某個地方仿佛空白瞭一個角落,一下子變得輕松許多,卻不明白,那種奇怪的感覺,是因何而來。
現如今,她已經是孑然一人。燕大哥死瞭,曾教導自己的月姬也死瞭,還有什麼?
重新開始,她可以麼?
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兩人深深相戀卻不能相愛,忍受煎熬,天涯相隔的無奈;
也不是兩人明明相愛相守,愛瞭又要死別生離的悲哀;
而是,兩人明明曾愛到極致,活生生再站在彼此面前,彼此卻已不得不將對方忘記之時的末厘毫微;相愛過,卻不能被留下些許記憶;所有前塵,深情種種,止於今生,化作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