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兒別瞭族兄,走出海濱王府,走到那馬車下。擦幹瞭眼淚,她上瞭馬車,沉默地坐在瞭完顏希尹對面。
方才那淒痛的話別猶縈繞在耳際,毓兒強忍著傷痛,不想再在包括完顏希尹在內的金國人面前落淚。
“你哥哥耶律延禧的病情如何?”完顏希尹出言問道。
“不用你貓哭耗子假慈悲!”毓兒毫不客氣地道。
完顏希尹對她的不知好歹似要發作,卻又忽然平靜下來。
此時早已過瞭子時,他給的時限已過。
她的確已別無選擇,但隻要她不動作,那就是默認。他已成功地逼她就范,迫使她加入金國的陣營,不管她願不願意。
“子時已過。”他有意無意提醒她道。
看看窗外的夜色,他的心底竟有一絲快意,隨即又道:“我可以安排,來日宋都汴京城破之時,替你尋找小蝶的下落,讓你們姐妹團聚。”
毓兒抬頭看著完顏希尹,想要說話,卻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擔心你的妹妹小蝶。”完顏希尹又道:
“冷玉書他一貫行事謹慎,他不會隻把籌碼壓在你身上。以我對他的瞭解,他脅迫你前來金國潛伏隻是先著。在你之餘,他必定會同時利用你的妹妹小蝶,找出他要找的東西,雙管齊下。”完顏希尹講到這裡,嘴角有一絲難得的笑意,絕非嘲笑,而是贊賞。
雙管齊下?
聽到完顏希尹的話,毓兒大驚失色,死死地盯著完顏希尹。
被人利用的滋味,永遠不會是好過的。
“所以,對北宋那邊,你隻需,靜靜的就好。”完顏希尹簡潔明瞭,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冷玉書即使察覺到你這招險棋已被我識破,也不會奈你何。要知道,冷玉書之所以用你這招險棋,是因為此舉既可以將損失降到最低,又可為北宋贏得時間。即便你死瞭,險棋變為死棋,未損一兵一將,他一樣可顧全大局。”
“可是他一定萬萬想不到,此次雖然他棋先一招,我卻依舊能乘勢扭轉局面,化死棋為活棋。我是不會讓你就那麼死瞭的。”
化死棋為活棋?所以,面前的人才要自己活到今日,甚至逼迫自己在交戰的兩邊選擇金國……可是,雖然她不夠聰明,為什麼會感到他的所作所為,看似處處在幫自己?毓兒看著面前的完顏希尹,她越來越不懂。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麼那麼瞭解冷玉書這個人。那是因為,我和他本出同門!他本是我的師弟。”完顏希尹低頭整理著自己的袖口,雲淡風輕。
師弟?!
聽到這句,毓兒再也不能平靜,詫異地看著完顏希尹。
看著毓兒驚訝的表情,完顏希尹的神色竟如春風化雨便舒緩起來:
“當年,我與他同投名師,我二人一見如故,互引為知交,但覺相逢恨晚,後來,更是結為異性兄弟。曾幾何時,我們也曾同廬煮酒,吟風弄月,小樓把盞,雄辯滔滔;我們也曾一同醉看天下時局變幻,一同笑談行兵佈陣之法!隻是如今,昔日的同門手足,今日卻已南轅北轍。竟想不到,我二人結識於抱負,卻也因為同樣的兩個字,站在彼此的對立面上。”完顏希尹說著,唏噓之情,不經意地便流露出來。
毓兒的驚愕程度,可想而知。這兩個人,居然師出同門,有著如此之深的同窗兼手足之誼!怪不得兩人都是那般聰明絕頂,城府深極的人物,行事作風又是如此相像!可是在冷三少壽宴當日,他們的舉動明明……為何他們如今各投其門,陣前操戈,針鋒相對,卻依舊能毫無嫌隙,坦然相對?
她幾乎產生一種錯覺:眼前的人此刻神色真摯認真,仿佛他不再是金國宰相,而僅僅是完顏希尹。
完顏希尹此時正看著窗外的茫茫夜色,臉上蕩漾著一股罕有的柔和的光亮。
“多年前,我曾萬分期待,我與師弟有朝一日或能共事同一明主。憑借我二人的才智,定能所向披靡,無敵於天下。無奈自十幾年前離開師門,我二人便一別經年,難能聚首。我也曾試圖說服師弟與我同投太宗麾下,可是得到的答案總是拒絕。又或者,天意即是如此。論及我二人的學識,我與師弟不相伯仲,我們的性情亦是十分契合。但多年的迥異際遇,似乎註定瞭我們此生隻能對立、一南一北、在這萬裡山河之間全力競逐天下。
“近年來金宋戰事日益緊逼,再加上我二人敏感的身份,我與師弟難能一見。即使見瞭,也再不能如往昔那般暢所欲言,毫無掛礙。雖故人之情猶在,然痛失如此知己,何其憾也!今日想來,這般結局,原來在多年前便早已可預見。”講到這裡,完顏希尹的眼底掠過一絲悵然。
“從你們各投其主那天開始,你們就該預想到今日會是這樣的結局。”毓兒冷聲道。
完顏希尹對毓兒的冷語以對絲毫不以為意:“沒錯。正是如此。”
他與師弟似乎早就達成瞭默契,從未向人提及此事,也從不曾期冀有人能懂。
“你不該告訴我這些。”毓兒雖為他二人的情誼所動容,卻依舊面上冷若冰霜。“我可以去告密,把這件事情傳揚出去,屆時隻怕就連你這位金國宰相也會背上一個私通敵國的罪名!”
他笑:“你不會的。我相信你,我也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人。”
“多年來,謹言慎行之餘,為瞭不給我的政敵留下絲毫機會,這個秘密我從不曾向人吐露。我今日會告訴你,那是因為我知道你並非同尋常女子,你總是能聽得懂我在說些什麼。”
他竟說他信任?
她愣住,低頭不語,心中陡生愧意。可即便如此,她的心底,還是十分氣他、怨他、恨他的。她的手指不自然地擺弄起襟前的緞帶。
完顏希尹看著她的小動作,心下會意,一笑而過。
“我與師弟雖然是各事其主,但這麼多年過去,曾經的慎其行、修其身、在其職、謀其政,安其民的約定從未曾改變。昔日我們曾有言相約,來日若逢明主,得展抱負,碌碌於朝堂之上,謹需各自施展平生所學,在智計謀略上一較長短,絕不可顧念手足之情。”
原來如此。
回想起洛陽上元盛宴至今日的種種,毓兒頓時幡然大悟。
與冷玉書的智計角逐,從來都是殫精竭慮的比拼;而這其中的樂趣,也隻有完顏希尹和他的師弟冷玉書能夠瞭解。這也許早已經成為他們兩人之間長久以來的一種默契。
曾經的那份從無猜忌,通宵暢談,夜夜抵足,大被同眠的深厚手足情誼,歷經種種人事的扭轉,竟依然能隨時光輾轉存留至今日,其情誼篤厚實屬罕有。也許他們的手足之情早已超乎生死,他們的互知互信,也早已超越瞭一切謀術爭訐。他們都是響當當的熱血男兒,亂世中別具胸襟的人傑豪雄,錚錚鐵骨,註定瞭要各自投身天下時勢之中一展抱負。
毓兒的神色,漸漸安定下來,她的手指,也忽然停住。
“好一個聰明絕頂的冷玉書!好一個智計超群的完顏希尹!好一個手足情深,同窗高義!”她語出清冷。
她為他們的情誼所折服,但言語之中卻帶著無情的嘲諷。“你們一個,是韜光養晦,潛伏在洛陽多年的北宋皇傢第一密探;另一個,是堂堂金國第一聰明人,位高權重的宰相大人!我耶律韃塔,何其幸也!”
“哈哈……哈哈哈……你說你信我。”毓兒忽然輕聲冷笑瞭起來。“宰相大人難道就不覺得,告訴一個正是拜你二人所賜,淪為階下之囚的大金女奴這些,未免有些荒唐可笑麼?”
“還是說”她抬起頭,凌然直視他:“你告訴我這些,又是要計算著什麼?!”
完顏希尹停住。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卻狀似不經意地,伸手拿起她脖子上掛著的那串穿著綠松石和各色玉石的珠鏈。很顯然,他曾見過它的主人戴著它。
馬車的空間有限,毓兒心生局促,又逃不脫,隻能任他拉起那珠鏈。
“我從未曾視你為奴。”他輕輕撫弄著那珠鏈,輕輕說出這句。
“你也許是沒那麼想,可你已經做瞭!”她輕輕地搖著頭。“我已不敢,也不能,再去相信什麼。”
他憑什麼以為,她耶律韃塔會在此時此地為他二人的手足之情高唱贊歌?!亡瞭她的國傢,把她的族人推進水熱身火熱中去的,恰恰就是這兩個聰明人!
“想聽聽我此刻的真實感受麼?”毓兒看著他。
完顏希尹靜靜地聽著,並未打斷她。
“你們是很聰明。可難道就因為你們是聰明人,位高權重,所以我們就該被你們玩弄於鼓掌之間?!從洛陽一路到阿城,我看到太多太多。僅僅因為你們是聰明人,位高權重,遼國的百姓,北宋的百姓,甚至金國的百姓,萬千黎民,就都該被你們決定生死?!這萬裡山河,原本盛納著萬千黎民本就多艱的生,可在你們的手裡,卻隻不過是一張任你們隨意馳騁進退的棋盤!你們隻要隨意進一步,邊疆就刀兵四起,血流成河!你們憑什麼隨意操弄著天下,隨意操弄著百姓萬民的生與死?!在我的眼裡,你們和那些冷血無情的劊子手沒什麼兩樣!”毓兒大聲斥責著完顏希尹,斥責著這位金國宰相;當然還有冷玉書,雖然此時此刻,他並不在眼前。
“憑什麼?”完顏希尹摸瞭摸鼻尖,輕聲重復著。面對眼前女子的厲聲斥罵,他並不以為意,反而嘴角輕揚一絲笑意。“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對他如此出言不遜。比起兩日前她要殺他時的兇狠模樣來,現在的她無疑更像一隻面對危險時隻能空伸著爪子揮舞的小貓,要溫馴得多瞭。
忽然,他話鋒一轉。“難道你就從不曾好奇,你的母親耶律阿九裡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她的母親,耶律阿九裡?毓兒頓時驚呆在原地。
“還有你的伯父,昭懷太子耶律浚?”
“今日的佈局者,又豈止我和冷三少二人!唐括皇後,北宋天子,前遼天祚帝耶律延禧都在其中,甚至就連你的母親和伯父耶律浚,都不例外!也許,從今以後,你該擦亮眼睛,好好地看清楚,當年究竟是誰,設下並開始瞭這盤棋局瞭!”
“這就是權術。”他道。“令你、我、乃至整個天下,都奈之莫何的權術。”
毓兒驚駭不已,再也說不出話來。
馬車緩緩停下,宰相府到瞭。
她的神情無所適從,眼前的人一眼便已知她心之所憂。
馬車已停穩,他並未動,卻沉聲對她又道:
“北宋天子在沒有找到玉美人的財富之前,你妹妹小蝶定會平安無事。相形之下,你這招險棋,此時此刻比起你的妹妹處境要兇險的多。冷三少早已有舍一子即保全局的打算。你們兩者之中無論誰能先一步計成,你都是那顆棄子。一旦北宋天子找到瞭他想要的東西,遠在塞外的你對北宋便再無用處,他們隻會任由你自生自滅。如今你既已被拖入金國的牢籠,就該收起你所有的顧慮。你該思考的是,如何完成明日起我為你安排的特訓。想要求取一個機會,你更需要的是積攢足夠的資本。”
毓兒聽著,怔怔地坐在馬車內,心潮翻滾,雙拳緊握。
“看來,我要和他比快瞭。”完顏希尹說著,饒有所思,挑起車簾,下瞭馬車。
次日。
如果完顏希尹說瞭什麼下去,那件事就絕無任何不做或拖延的理由。
毓兒從早上開始,便被領進瞭書房,由一位通曉多國語言的金國先生教瞭整整一上午的金文。下午用過午膳稍作休息,便被格鬥師傅帶往練武場,練習匕首的近身殺術。
上午的金文課程毓兒還算可以忍受,盡管老先生催的也是很緊。
但是較之金文,練習匕首格鬥就異常艱苦瞭。格鬥師傅是個身形魁梧的金國男子,他精於各種短兵器近身格鬥、刺殺,身手矯捷敏健,是近身格鬥術中的一流高手。他教得無疑很用心,但管制也十分嚴厲。稍有做錯,毓兒便會遭到百倍的嚴懲。
格鬥師傅在場中安放瞭許多用幹草圍紮起來的木人。刺、紮、挑、抹、豁、格、剜、剪、帶,每練習一個動作,他都要毓兒練上成百上千次。寒冷的冬日,毓兒卻是大汗淋漓;當這第一個特訓日黃昏降臨的時候,毓兒已經是精疲力竭。
格鬥師傅完成瞭自己的教習,準時離開瞭場地。毓兒拿著那把匕首,依舊在風中練習著受罰的招式。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神思飄到瞭何處,自己變作瞭何付模樣,隻是不斷地重復著手中的動作,越來越熟練,越來越凌厲。她心中救人的熱切,早已化作戾氣和殺意,一次次地兇狠地進攻著面前的木人。仿佛,她又變回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寒星。
終於,一切完畢,她停瞭下來,跌坐在地上。
忽然,她拿著那把匕首,開始在冰冷的地面上慢慢地劃瞭起來。
那是一把非常堅韌的匕首,可謂斬石如土,削鐵如泥。曾是殺手的毓兒何嘗看不出,在它憨厚、烏亮的色澤和外表之下,隱藏著令人生畏的可怕殺氣。那厚實的手柄和鋒利無比的切割線,能夠使匕首的刀身隱蔽而快速地出刀,幹凈而利落的結果敵手的性命。
地面的青石板在那匕首的割劃下,發出銳利的摩擦聲,依稀閃出火星。
她慢慢地劃著,直到地面上依稀現出一個字,一個她深深鐫刻在心上的字。
她怎能忘?她沒有忘。盡管他的樣子,他的聲音,隻能一次次出現在淒迷的夢境裡。
淚,已流滿面。時間伴隨著相思和孤苦,就像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而此時此刻,被割傷的人,是她。
他是否知道,自己已遠在金國,與他相隔萬水千山?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瞭自己的身世,是否還能夠一如既往地接受她這個異族女子為心中所愛?他是否還能像以前那樣,不論她在哪裡,都能找到她,再與她相見……
她怎能忘瞭那一顆虔誠的初心?在那心底,又依舊有著有多少無法幻滅的執念……
但凡是深深愛過的人,都會知道,那種為愛癡,為情狂的心中執念,是何樣滋味。
她停瞭下來,收回匕首,拖著疲憊的身子,踏著漸昏的天色,走回自己的住處。
在不遠處,拐角的回廊下,已佇立許久的完顏希尹看著她的背影,神情靜默,若有所思。
中原。洛陽。
夜色清冷,銀月高懸。
屋內的光線十分暗淡,從外面看去,如同裡面的人已經休息。
冷玉書看著手中的密報,蹙眉不語。他神色沉鬱,雙目發紅,竟似要流出淚來。
情勢的演變,越來越超出所有人的預料;他要走的路,也就更難瞭。
公孫蘭軒看著三少的神色,心憂不已。他跟隨三少多年,從不曾見過三少這般陰沉的神情。
“主子,難道是那位給您出瞭一道無法解決的難題?”公孫蘭軒小心詢問著。
冷玉書搖頭。
為何會是到瞭這般地步。難道,就連上天此番也無意再庇佑北宋天下?!
他的心頭,從未曾這般愁與苦過。
將手中的密報交給公孫蘭軒,他幾乎是啞著聲音道:“看過後處理瞭吧。”
“是。”公孫蘭軒接過,舉目看向那密保,隻看瞭數行,便驚得連密報都掉在地上,轉而看向三少:“楚淮王爺他”
三少看著他的反應,竟彎下身,親自撿起那密報,放在燭火上,燒瞭。
“主子!”公孫蘭軒悲痛交加,幾乎難以自持。
公孫一族,世沐皇恩;自五年前自己受命輔佐洛陽密使潛伏在洛陽以來,他一貫心定意堅,隻為忠君護國,竭盡所能。可是,如今的國勢變故,較以往種種實在尤甚……他實難以再鎮定下去。
“此時朝廷內憂外患,你我當以大局為重!”三少說出這句,似在撫慰公孫,也在撫慰自己。
“難道皇上他要”公孫蘭軒話未出口,就被三少厲聲打斷:
“住口!那位的心意,豈能容你隨意揣測!你往日的歷練修為,到哪裡去瞭!”
公孫頓時收住思緒,靜默下來。
冷玉書看著甕中的火光。頃刻間,密報便已隨著火焰,化為灰燼。
他轉過身,看著身後的那副毓秀山河圖,負手而立。
皇權之下,對與錯,早已不能再問。
可是,他又何嘗不是
那道模糊的界限,似乎在無限的擴大、擴大,如同一個沒有邊際的黑洞,一點一點地侵吞著他的心力……
三少閉上眼睛,想讓自己竭力靜下心智。
公孫蘭軒隻覺熱淚在眼眶中打轉,卻苦苦支撐。
就在這時,一聲輕輕地叩門聲傳來。公孫蘭軒大驚。
“冷大哥。”是小蝶。
公孫蘭軒匆忙整理自己的神態,看向三少。三少早已睜開眼睛,恢復如常,向他搖瞭搖頭。
門外的小蝶見到無人回應,以為冷三少不曾回府,便自去瞭。
待到小蝶走遠,冷玉書始對公孫道:“明日你大可告知小蝶、德喜等人知曉,小王爺因忙於朝廷政務,無法脫身,會遲些送他們回京。此外,你要格外留意方靖天,他並非等閑之輩,千萬不可令他生疑。”
公孫蘭軒點頭。
“時候不早瞭,你也回去歇著吧。”
公孫蘭軒應瞭,悄悄地推門離去。
三少走出案後,徑直走向那張鋪著白虎皮的軟榻,靠倒在那裡。
滿腹心事,才上眉頭,難下心頭。
夜色漸深。
鐵面人靜靜地藏匿在屋簷之上,看著廊下的人經過。
廊下的紫衣女子,走入房間,摘下面紗,卸瞭裝束,又走至窗前把窗關上。屋內的燈暗瞭下去。
他停駐瞭片刻,便躍下屋簷,離瞭冷府。
回到寒梅館,千雨霏正坐在廳內暖閣等著他。
“你又去見她瞭。”她問。
他不答,走到她身旁坐下,她為他倒瞭一杯熱茶。隻是今次不同的是,她的懷中,多瞭一隻通體銀毛的玉石眼波斯貓。
她輕輕婆娑著那貓兒,轉而又道:“冷九妹冷子魚近來在洛陽城內到處找你。”
他依舊不答。
這次,她隻得道:“距離我們復仇的日子,越來越近瞭。我不希望你在那天之前出現任何意外。”
南風這才道:“為何會選定那個日子?你何以如此肯定,柴少康必然會在那天出現。”
千雨霏幽幽地道:“因為他有著一個一定會來的理由。”
他又問:“當日你從柴少康那裡換回我的屍身時,你所用的千氏賬簿,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她答。
“但是,在給他之前,我曾經看過千氏賬簿。”她終給瞭他答案:“我千雨霏雖然非習武之才,但自幼卻有著一件過目不忘的本事。”
所以,今時今日,她就是活著的千氏賬簿。
“你是怎麼想到千氏賬簿的?”她笑問。
“柴少康十幾年來一手壯大自在城不易,他不僅對遮幕山莊深惡痛覺,更是與我逍遙宮處處為敵。多年來他為瞭與我母親周旋,明爭暗鬥,煞費苦心。近來他忽然對名門正派痛下殺手,竟不像是心血來潮,而是蓄謀已久。思之再三,除瞭要為他的父親柴天霸報二十多年前的仇以外,我想不出別的原因。此次你周密部署瞭整個逍遙宮的力量,定是想要一舉決勝負。雖然你瞭解柴少康,但是能夠如此徹底地看出柴少康的圖謀,並對我們的計劃十分的成竹在胸我隻能聯想到,那是因為千氏賬簿給瞭你看破他此番動向的理由。”卓南風道。
“不錯。”千雨霏道:“你猜到瞭。”
千氏賬簿,乃是她那被逐出傢門的叔叔鬼駝子耗盡一生心力所撰寫的江湖秘錄。上面不僅記載著許多江湖秘案的真相,也同樣記載著眾多名門正派不為人知的秘密。這也是為什麼她的叔叔鬼駝子會被各大門派四處追殺,十多年來在江湖中躲躲藏藏的因由。因為一旦奪去千氏賬簿,持有者便可擁有足以脅迫各大門派的巨大可怕力量。
“二十多年前,遮幕山莊的慕容長風連同武林盟主東方清衡、千傢莊和各大門派,為瞭鏟除魔教勢力,一起合力大舉圍攻逍遙宮和自在城。在那一役中,不僅逍遙宮宮主逍遙子受到重創,自在城老城主柴天霸也是身負重傷。柴天霸從圍攻中僥幸活命,便藏匿起來,圖謀卷土重來。不想數年後柴天霸終因傷重不愈含恨而逝,而他的兒子柴少康卻子承父志,暗存韜晦,重振自在城。”
千雨霏道出瞭那被歲月塵封的往昔恩怨。
“那一次圍攻雖然重創魔教勢力,卻並未鏟除自在城和逍遙宮。逍遙宮宮主逍遙子為瞭報仇雪恨,重整逍遙宮,終於在十三年前慕容長風的壽宴當夜血洗瞭遮幕山莊。而就在第二年,千傢莊上下也被自在城神秘的新任城主屠殺滅門。”
在講到此處,往昔千傢莊和遮幕山莊被滅門的慘狀便頃刻間湧入心頭,千雨霏的臉上,流露出無限悲苦,就連靜坐在一旁的卓南風也是神色動容。
千雨霏幽幽一嘆,繼而道:
“你的母親月姬很早之前就曾查出,十三年前逍遙宮血洗遮幕山莊之時,自在城亦有可能暗中參與其中。銀澈針近日重出江湖,更添佐證。千氏賬簿上的記錄,不僅證實瞭此事,更證明瞭自在城城主柴少康對各大門派的恨意,絲毫不亞於遮幕山莊和千傢莊。隻不過當年,後兩者不幸首當其沖而已。這些年來,為瞭成為魔教之首,柴少康多番設下計謀,打敗瞭你的母親,如今他的羽翼已豐。他直至今日才向各大門派尋仇,那是因為,自負如柴少康,在一步步掃除瞭遮幕山莊、千傢莊和逍遙宮的障礙之後,他根本不曾把其餘各大門派放在眼裡。”
聽完千氏賬簿的因由,卓南風略略沈默片刻:“所以,你認為,自在城先前的動作,都是為瞭武林大會當日所坐下的準備?”
千雨霏點點頭。“正是。用不瞭多久,我們就可以結束這一切,大仇得報!”
卓南風聽瞭,靜坐在那裡,隻道瞭一句:“這個結局,就是你真正想到的麼。”
她撫弄貓兒的手停瞭下來住。
見到她不回答,他沉聲道:“沙華寺一戰,我母親的死,曾讓我明白瞭一個道理。女人,永遠都不會以仇恨為由,殺瞭自己最愛的男人。”他的母親月姬,便是最好的證明。
說畢,他便離瞭暖閣,徑自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