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作者:MM豆 字數:3444

裴秉元將那盞酒一飲而盡,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道:“我都這個年歲瞭,還擠進國子監同那些少年郎在一塊,恐怕不合適罷。”

多少老廩生,五十餘歲才排到貢監名額,進入國子監。裴秉元如今尚未滿四十,比他年長的大有人在,哪裡說得上不合適呢?

不過是他臉皮薄,不好明說拒絕,找瞭個由頭罷瞭。

“無妨無妨,此事也不急著馬上就定下來。”徐大人並不惱,他對於裴秉元的性子還是知曉幾分的,又道,“親傢不若再多考慮幾日,甚麼時候拿準主意瞭,讓瞻兒知會我一聲就行。”

這是給裴秉元留瞭回旋的餘地。

徐大人走後,裴璞規勸兒子,道:“秉元,三年又三年,中瞭秋闈還有春闈,有這時日蹉跎,不如進國子監辛苦三四年……出來後品級雖低瞭一些,可也算正經走上官途瞭。”

國子監畢業,授官僅八品。

裴璞又道:“那中瞭進士的,倘若留不瞭京,也不過七品知縣而已。”

老太太亦附和道:“徐大人一份好意,不好辜負瞭。”

依他們的意思,都想讓裴秉元應下來,進國子監讀書。

“父親母親知道的,孩兒並不是為這個。”裴秉元嘆氣,無奈道,“徐大人與我做親傢,已經官四品,秉盛、秉明兩位堂弟進士出身,如今已調至兵部、工部任職,官六品。孩兒的那些同窗們,要麼中舉外任瞭,要麼早早放下學業,承瞭傢裡的產業,唯獨我這麼些年不管不顧一直考著,一年復一年……孩兒十六歲就是秀才瞭,如今年近四十,卻要領著一個貢監的名額入國子監進修,這叫孩兒如何應得下來?”

如何放得下臉面,又如何放得下執念——裴秉元始終是要給自己一個交代的。

大堂內沉默著。

許久瞭,裴老爺子才道:“都考瞭這麼多年,也夠瞭……”

“不夠。”裴秉元情緒陡然激動,額上青筋冒瞭出來,道,“我寧可讓別人罵我是頭倔驢,也不願別人叫我懦夫。”

見此情景,老太太急忙出來打圓場道:“今日就到這裡罷,回頭再慢慢商議。”

……

夜裡,失眠的不僅僅是裴秉元,還有小小少年裴少淮。

在原書中,本是沒有徐大人替裴秉元爭取貢監名額這一情節的。興許是如今裴徐兩傢感情更加親近,於是發生瞭這一幕。

身邊的人或是事,都在微妙地變化著……他將會面對越來越多的未知。

裴少淮剛剛踏上讀書之道,父親遇到這樣的選擇,對他的沖擊很大。試想,若是換成自己,又該如何選擇呢?一邊是寒窗苦讀堅持瞭二三十年的荊棘路,前途未卜,繼續走下去未必有好結果;一邊是退而求其次的捷徑,唾手可得。

他為旁觀者尚且不知如何決斷,更何況父親這個當局者呢?無怪父親會如此躊躇不定。

裴少淮心裡唯想著,珍惜少年時光,再刻苦一些,把功夫做足瞭,往後才能避免遇見這樣的兩難境地。

……

此後又過瞭兩三日,裴秉元或獨自一人待在書房內,或對著院中落葉枯枝沉思,一直沒有松口的意思。

老爺子、老太太皆嘆氣連連,兒子不肯他們又有甚麼法子,隻能如此瞭。

這日曹夫子下堂之後,淮津兄弟如往日一般主動留堂,先是口中念念有詞背記《論語》,等背得差不多瞭,再取來筆墨,將方才所背的一一書寫下來。

既是默寫,也是練字。

兩個小子並不圖快,一筆一劃都寫得極認真。

等到斜陽慢慢將屋外的影子一點點拉長,最後映入到課堂當中,兄弟二人才發現父親的影子落在桌前,頎長而筆直。

原來,裴秉元一直站在窗外,背著手安靜地看著兄弟二人背書寫字。

就好似看到瞭自己小時候讀書習字的模樣。

“父親。”兩兄弟起身問好。

“為父打攪到你們溫習功課瞭。”

“不曾。”

見到兩個幼子頗具天分,又如此刻苦,裴秉元很是欣慰,他笑瞭,原先的愁眉緩緩舒展開來,問道:“《論語》背到哪一卷瞭?”

津哥兒不好意思先答,便輕輕扯瞭扯兄長的衣袖。

淮哥兒如實應道:“弟弟已經背完瞭四卷,我比弟弟慢一點,才背到第三卷的為政篇。”

“為政篇?”裴秉元自然忘不瞭,緩聲念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1]”聲音漸停。

淮哥兒則順著父親的話,稚聲往下念道:“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2]。”

一切都是恰好,裴秉元恰好來瞭,淮哥兒恰好背到瞭這一篇目。

裴秉元拿起淮哥兒默寫的紙張,紙上正默寫著這幾句。孔老夫子隻告訴瞭世人,十五立學,三十立身……但世人常常容易忽略,書間紙上十五與三十兩個數,隻有寥寥數筆,於一個人而言,卻是漫長的十五年。

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到一點點將自己收斂起來的中年人。

本是讀過千百次的幾句話,今日再讀,裴秉元心間咯噔頓瞭一下。

“甚好。”裴秉元誇贊,道,“你們繼續溫習功課,為父不打攪你們瞭。”

“是。”

……

隔日一大早,伯爵府備瞭馬車,裴秉元親自前往徐傢,應下瞭貢監之事。

回到傢,他對老爺子解釋道:“傢中淮兒津兒都是難得的讀書之才,我未竟的願、未達成的事,由他們接著去做罷,他們往後的風光,便是我的風光。我既已到瞭這個年歲,也該試著走走其他的道瞭。”三十五六不小瞭。

裴老爺子欣慰道:“你能想明白便好。”

又過月餘,這日,裴秉元啟程前往國子監進修。兩地雖同在京都城內,但依照國子監的規矩,他入學之後,唯有初一十五休沐之時才能回傢。

裴秉元告別父母後,與林氏說:“這幾年,辛苦你一個人費心操持這個傢。”

“是我的本分,官人莫惦念著。”

最後,裴秉元對淮津兩兄弟說:“為父不在,你們要聽祖父的話,要聽夫子的話,用功讀書,不可懈怠,但可今日完成之事,絕不可拖到次日。”

“孩兒知曉瞭。”兄弟兩應道。

……

伯爵府內,日子悉如往常。

英姐兒比裴少淮大三歲,現九歲,已是半大的姑娘,相貌身段愈發出挑,平日裡喜著青衫,不愛繁瑣,反倒顯得容顏天成、不經雕飾。

年紀增長,性子也跟著顯露出來。

她與竹姐兒已經跟著女先生把字認全瞭,林氏便開始張羅著,從各府打聽,找來老嬤嬤幫兩位姐兒再提一提、端一端言行舉止。那教琴棋書畫的女先生,亦是輪番前來。

林氏是煞費苦心,可英姐兒卻興致缺缺。

這日,英姐兒又帶著丫鬟在後院裡打理她種的那些花花草草,忙得十分開心。

沒一會兒,林氏風風火火趕來,遠遠就道:“我就曉得你躲在此處……那女先生前腳剛走,竹姐兒還留在房裡繼續練琴,你怎就偷偷跑瞭,又來擺弄這些花花草草?”

“母親,我已做到答應你的,上課好好練琴,你怎出爾反爾,又來這裡管教我?”英姐兒嘟囔道。

“那你倒是說說,都半月有餘瞭,你的琴藝怎不見一點長進?”

英姐兒狡辯道:“學瞭未必能懂,懂瞭又未必能彈出來,彈出來也未必有那韻味,這琴藝增進,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母親您每日這麼辛勞,就莫要太操心女兒的事啦。”一邊說,手裡的小鏟不忘給黃苓草松土。

林氏見女兒這古靈精怪的樣子,真是又氣又好笑,道:“辛辛苦苦給你找的女先生,你是一門都沒學上,反倒是三丫頭,見一樣學一樣,樣樣都有模有樣。”

“那是竹姐姐有天賦,又勤奮,勤奮是不會虧待她的。”

林氏又道:“你若是不肯學這些也罷,及早跟著我,學著打理府上的產業,免得以後甚麼都不會。”

這話,林氏不是第一次跟英姐兒說瞭,聽得她都能倒背瞭。

英姐兒一邊將那盆玉竹端到墻角陰涼處放著,一邊應道:“母親若是要帶我去郊外莊子、藥園,或是城南藥鋪,學習打理,我自然是極願意的……若是母親說的打理,是叫我坐在屋裡頭,整日整日地看賬本,隻怕是賬本認得我,我未必認得它。”

頓瞭頓,英姐兒又道:“對瞭,母親若是想教看賬、算數,不如去教竹姐姐罷,上回三表姐來我們傢,臨時起興表演打珠盤,我瞧見竹姐姐站在沈姨娘身旁,眼珠子都看直瞭,若不是沈姨娘管著她,她怕是要湊到三表姐跟前去。”

“就你長進,一日日竹姐姐竹姐姐的,也不見你能有三丫頭的一半要強。”林氏說道,“我早找人教她瞭,還用你提點我。”

“我是娘親生的,又不是竹姐姐生的,自然不會像她那麼要強。”

“說話愈發沒規矩瞭,叫人聽見瞭笑話你。”林氏教訓道。

英姐兒笑嘻嘻道:“我在外人跟前,自不會說這些趣話的……別人想聽都聽不著,我歡喜與母親說笑,母親反倒教訓我。”

林氏被女兒逗笑,不再教訓她,又有些發愁,說道:“英丫頭,你這琴也彈不好,畫也畫不好,書……書尚可罷,往後可怎麼給你找人傢?”

“上回弟弟跟我討一碗蓮羹吃的時候,說瞭,自有那不看琴也不看畫的人傢……而且女兒隻是不精於此,又不是全然不懂。”英姐兒對弟弟的話深以為然,繼續道,“弟弟還說,若是沒有這樣的人傢,他便替我撐腰,我看上哪傢,他便叫那一傢人不看琴也不看畫兒。”

“你弟弟才多大,你就打他的算盤。”林氏揶揄道。

“誰叫他是我弟弟呢。”

英姐兒往一個小瓷盆裡裝入潤土,仔細將一株綠色小植栽入其中。

“這回種的又是甚麼花草?”

“弟弟替我挖回來的積雪草。”

設置 目錄

設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