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

作者:MM豆 字數:3854

淮津兩兄弟既已正式開蒙,若還單靠祖父、父親來教習,顯然力有不足,況且裴秉元還要忙著備考來年的秋闈。

伯爵府幾經嚴選,終於為兄弟二人請瞭兩位塾師——葛夫子與曹夫子。

葛夫子是個和藹的小老頭,年將六十,身無功名,但寫得一手好字,書寫姿勢、指腕用力、筆尖技法,皆有自己的一套心得,他仿得顏氏、柳氏[1]兩派的筆法,已有七八成相像,館閣體亦寫得極好。

雖隻是仿,但教淮津兩兄弟寫字已經足夠瞭。

相比之下,曹夫子的性子要清高許多,冷冰冰不茍言笑。他是位老廩生,數十載未能中舉,不得已才當瞭夫子。因教過許多富貴人傢的孩童,在京都城裡小有名氣。

每日,兩位夫子輪換著,葛夫子教識字寫字,曹夫子教讀書習文。

……

授課的第一日,葛夫子先考校瞭兩兄弟,發現兄弟二人已經認得《千字文》《朱子小學》裡所有的字,驚喜又詫異,樂呵呵道:“不得瞭不得瞭,小小年紀幾乎把字認全,往後不可限量矣。”

於是,開始教他們如何執筆。

“寫字時,細末之處在於指,筆劃行進在於腕,工整平穩在於肘,是以,指、腕、肘各處,配合得當,用勁得當,方可寫出好字。[2]”

光是練習執筆姿勢,懸腕、懸肘,就叫兩兄弟吃瞭好些苦頭。

裴少淮前世用慣硬筆,糾正執筆姿勢尤為費勁,一個不小心就前功盡棄、原形畢露,他隻好不停放空思緒,從頭再來。他知曉,若想科考一道上有所建樹,練一手好字是必不可少的。

津哥兒亦十分刻苦,端筆端得額間冒汗,隻要夫子不喊停,他便咬牙一直挺著。

“每一個字裡頭,以你們之見,甚麼最重要?”葛夫子問。

裴少淮前世雖未專門練過書法,但讀書多年,自然知曉“字以結構為美”的道理。隻不過小小年紀不宜顯露太多,免得讓葛夫子生疑,遂道:“學生以為是筆劃,一筆一劃方成字。”

“你呢?”

津哥兒應道:“我同大兄想的一樣,從一筆一劃入手,由簡到難。”

“非也。”葛夫子耐心解釋道,“若將字比作房屋,這一筆一劃就好比是屋子的木梁,不管是多好的木材,若是搭建不當,一推便倒,並不牢固。是以,寫字最重要的是掌握其結構。筆劃隻能成形,結構才能成美。”

後邊的課堂裡,葛夫子又細細跟他們介紹瞭各類字形的結構。

兩兄弟恍然大悟。

至於選擇甚麼樣的字帖來仿練,葛夫子亦有自己的見解。他道:“讀書人追求科考,館閣體圓潤端正,筆勁內斂,最適合考場內書寫,於是深受讀書人追捧,這本無錯……隻不過以我之見,倒不急於一開始就以館閣體為帖,早早限制瞭自己,你們若是將腕力、技法練好瞭,日後想寫館閣體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葛夫子是見兩個小子頗有天賦,才說瞭這樣的話。畢竟,換瞭那不善寫字的,規規矩矩練館閣體,這是最有效率的。

每次課堂結束,葛夫子都會給兄弟二人一張紙,右下角蓋有葛夫子的章,他道:“今日讓你們回去練的字,你們要練好瞭,才能謄在這張紙上,僅此一張,不得塗改,下次課堂交給我。若是敢敷衍,叫我看出來瞭,可要打手板子。”

於是,每日下瞭學堂,兩兄弟隻能苦哈哈地留下來練字,不敢麻痹大意,都仔細寫好瞭才會一同散堂回到各自院裡。

等到月末,葛夫子會將他們交上來的字拿出來擺在一起,道:“自個兒瞧瞧,可有長進。”對比十分直觀。

如此訓練之下,淮津兩兄弟的書寫能力循序進步。

……

再說那教讀書習文的曹夫子,他的教學方法則傳統得多,他把教其他孩子的法子照搬過來,直接用在淮津兩兄弟身上。

應裴璞的意思,曹夫子不必再教《三字經》《弟子規》等蒙童書籍,可直接從《四書》開始。

曹夫子的教學法,可以稱之為“包本法”[3],和後世的“填鴨式教學”頗為相似。

每日一開堂,行禮之後,曹夫子坐在講榻之上,道“取出某書,翻到某卷”,然後開始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帶著淮津連兄弟讀書卷上的內容。

中途並不講解。

讀完一遍,翻回去,從頭再來,如此反復三遍之後,便到瞭下堂的時候。

曹夫子道:“回去將今日學的,仔細背下來,明日我要考校。”

如此反復。

這“包本法”的精髓便在於,趁學童小的時候,先教他們把四書五經背下來,背得滾瓜爛熟,等到年歲大些,再慢慢講解含義,年歲愈大領悟愈為深刻。

倒不是曹夫子敷衍瞭事,而是大慶朝各地的學堂私塾,夫子教導幼童時,十之七八應用此法。他們覺得學童年歲小,講瞭也不甚明白,倒不如先背下來把底子打牢,往後再慢慢消化。

對於此法,裴少淮談不上反對或是支持,既然盛行就說明自有它的用處。那縣試、府試所考的帖經題,不就是要考生一字不差地將原文默寫下來嗎?這是科考路上的必備技能,總歸遲早都是要背的。

不過,對於搖頭晃腦讀書,兩兄弟都不甚喜歡。

津哥兒道:“每次扯著嗓子喊,便覺得自己像那屋頂上的公雞,聲聲啼叫喊得日頭升天。”

淮哥兒則道:“我倒覺得自己腦袋像那婆子漿洗衣物時用的棒槌,邦邦直敲撞得頭昏腦漲。”

聲聲啼叫喊得日頭升天,邦邦直敲撞得頭昏腦漲,好巧對仗瞭。

可兄弟倆有甚麼法子,若是不搖不晃,曹夫子便會說他們體態不端,還要挨手板子。

這日,曹夫子又在課堂上考校他們背書,背《論語》公冶長篇。

裴少淮先背,雖略有磕絆,但總算是背全瞭。

輪到裴少津,句子停頓顯然不如裴少淮,但背得又快又流利。

裴少淮心裡自嘲,剛穿過來時,還曾想是不是要藏拙,免得被人發現過於聰慧,視為妖孽。如今看來,哪裡用得著他藏拙呀,在真正的“妖孽”面前,他也就仗著自己是個“老妖怪”,才不至於太遜色。

津弟這記憶力,是真的沒得說。

而且還特別用功。

無怪是原書裡的天選男主。

正當裴少淮略開小差之時,忽聽聞曹夫子道:“你且停下來。”

津哥兒背書聲止。

“我方才讓你背哪一篇目?”

“回夫子,公冶長篇。”

曹夫子又問:“你背到哪瞭?”

津哥兒想瞭想,才吞吞吐吐應道:“雍也篇。”並默默伸出手,準備挨一尺子。

原來,他背得太快,不知不覺竟背到瞭公冶長的下一篇,問題在於曹夫子還沒有教他們雍也篇……

曹夫子並沒有打津哥兒手板子,而是沉默瞭片刻,似乎是在想哪裡出瞭問題,又問道:“你還背瞭其他哪些篇目?”

隻見津哥兒緩緩從書案上拿起瞭論語第二卷書。

一旁的淮哥兒目瞪口呆,深受打擊,自己第一卷還沒背完,津弟就已經背到第二卷瞭。

津哥兒發現自己拿錯瞭,放下,又緩緩拿起瞭論語第三卷書,道:“已經背到第三卷衛靈公篇瞭。”

淮哥兒:……

淮哥兒沉默瞭,夫子也沉默瞭。

“昨夜吃壞瞭肚子,不然理應背到季氏篇瞭。”

淮哥兒隻想沖上去捂住津弟的嘴,道:“我的好弟弟,你說得已經夠多瞭,快放為兄一條活路罷,兄弟之間,不必內卷。”

當然,這是玩笑話而已。裴少淮隻覺得讀書科考果然不易,這世上勢必不止津弟這麼一個天賦異稟的天才,若想出頭,他隻能更勤奮些,既要發揮自己的長處,亦要彌補自己的短處。

果不其然,下堂的時候,曹夫子對淮哥兒說道:“你若有餘力,也接著往下背罷。”

“是,夫子。”

夫子走後,兩兄弟留在書房裡寫課業。

“津弟好狠的心,自己夜裡偷偷勤勉也就罷瞭,還叫夫子看出來,把我也拖下水。”淮哥兒伸伸懶腰,佯裝抱怨道,“看來我今晚是要挑燈夜戰到天明瞭。”

兄弟二人自幼一同讀書,習慣瞭開玩樂,於是津哥兒打趣道:“待我回到院裡,叫小廝給大兄送些燈油過去,免得大兄明日渾說燈油不夠,戰不到天明。”

“好你個津弟,原是你沒藏拙連累瞭我,如今還好意思拿我取樂。”淮哥兒又道,“往後遇到不懂意思的字,休要再問我瞭,你自個兒去找曹夫子罷,看他說不說與你聽,興許他會叫你趕緊背章句集註,哈哈哈……”

兄弟二人就這般打打鬧鬧,回到瞭各自的院子。

自這日以後,曹夫子上課陷入瞭一個怪圈子——

他才做好瞭課教計劃,淮津兩兄弟:我們已經學完瞭。

叫他不得不好好考慮,應當如何去教這一雙兄弟。

……

……

翌年秋闈,又出桂榜,果真如裴少淮記得那般,姐夫徐瞻此次發揮出色,居正榜第一得解元。

又逢蓮姐兒為徐瞻生瞭一子,取名徐言歸,雙喜臨門。那徐夫人更是逢人便誇傢中一對兒媳,都大方得體,做事穩重,心思通透,使得傢宅和睦,一雙兒子能安心讀書,方能取得如此好名次。

再說景川伯爵府。

姑爺高中,女兒生子,本應是可喜可賀之事,但裴傢沒有慶賀,府上氣氛反倒有些壓抑。隻因裴秉元也一同參加瞭今年的秋闈,結果再次落榜。

他分明覺得自己今年答得比以往都好,沒出疏漏,怎還是不中?

裴秉元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如往常一般,甚至張羅著要去同女婿賀喜,可傢裡人都看得出,他心中很是鬱鬱,落寞得要緊。

裴少淮唏噓,心想,父親多年不中,必定是文章火候不夠,缺瞭點什麼,可這把火候如何去補,並非多讀書或是多背書便可燃起……或是天賦,或是時機,或是實踐,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這便是科考的殘酷之處,不管前頭走得多快,隻要關鍵的秋闈春闈過不去,一切都是白搭。

幾日後,親傢徐大人前來伯爵府拜訪。徐大人在國子監任司業兩年後,調至禮部下的鴻臚寺,如今已是鴻臚寺卿[4],官四品。

頗受聖上重用。

徐大人朝中事務繁重,能抽出時間過來一趟,自當是有緊要事。

餐宴上,幾盞下肚,徐大人才對裴秉元道:“親傢,前幾日,我在國子監的那位舊友說是今年貢監出瞭些小差池,簿子上少瞭一人,想把名額放下去,又怕下面的各州各府爭搶不休、鬧得不痛快,於是找瞭我。”

隨後的話,徐大人便不說出口瞭。如此明瞭,又豈會有人聽不明白?

說是出瞭差池,實際上恐怕是徐大人費瞭好些功夫,特意拿來的入學名額。

貢監,即向朝廷進貢人才,自國子監畢業之後,亦可為官。雖起點低瞭一些,但畢竟是一條入仕之道,許多未中舉的秀才,都排著隊等貢監名額。

如此機會,換作他人,自是一口應下瞭。

可裴秉元舉盞的手定住瞭,神色遲疑,久久都未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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