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 86 章

作者:MM豆 字數:3307

冬日不見春光勝似春光,三分歸於雪後晴初,七分歸於迎娶納新。

午後,日頭初斜,徐傢的迎親隊伍已經準備就緒。

“吉時到,啟程迎親——”

徐言成從祠堂裡出來,頭戴烏紗帽兩側簪花,身著緞制大紅袍,金絲藍絲繡著鸂鶒補子,袖口下擺點綴雲紋,腰上系著銀邊腰帶,腳穿黑色皂朝靴,踱步而來,神清氣朗。

輕身一翻,騎上一匹高頭駿馬,意氣風發。

再看其後兩側,少淮少津兩兄弟亦跟隨騎馬,他們穿著淡柳青色的襴衫,束腰靛藍絲絳,腳蹬皁靴,頭上折著方正儒巾,肩上斜披一段紅色錦緞,正正是謙遜有禮的書生君子。

迎親隊伍出動,一路鑼鼓喧天,喜慶洋洋。

街上百姓聽聞是尚書長孫娶親,紛紛前來看熱鬧,等著拋放喜錢。

裴少淮騎在馬上,從後面看著昔日玩伴、同窗的背影,歡喜之餘,又感慨良多——最開始認識言成時,因隔著十幾歲的心理年齡,言成在他眼裡隻是個孩童。十數年的相處,潛移默化,連裴少淮自己都不清楚是何時開始,同窗好友之誼漸漸沒過瞭年歲之差。

時辰還早,迎親隊伍不緊不慢,噠噠的馬蹄聲沒在歡慶聲中。

他們三人騎馬同行,好似幼時坐在課堂裡,齊齊托腮歪著頭,坐等夫子考校學問。

裴少淮如是想。

……

暮色時,迎親隊伍來到蘇府門前,熱鬧非凡。隻見朱色大門外,門檻前,臺階上,兩道邊,鬧而有序地站著蘇傢的男丁、門生,大多穿著玉色佈絹圓領大袖衫,一看就知曉是書香門第。

打頭的那幾位,正是新娘的兄弟,還有蘇傢的姑爺連襟,個個面帶微笑,躍躍欲試。

裴少淮心中暗道,想來這位蘇小姐在傢裡也是極受寵的,言成大外甥得好好表現才能抱得美人歸。

再看這氣勢,蘇傢恐怕就差擺幾張桌子出來,現場考校新姑爺和男儐相寫文章瞭。

這樣有雅趣的攔親,既是彰顯蘇府的底蘊,也是為瞭讓大傢知曉新姑爺的才情。

新郎官剛下馬,蘇傢人熱熱鬧鬧圍瞭過來,將他攔住,相互玩笑著。

徐言成學問紮實,應答如流,加之其嘴皮子瞭得,妙語頻出,不時惹得周遭圍觀的賓客哄堂大笑。

譬如有人出瞭算學題,叫他算算哪個香囊重,哪個香囊輕,徐言成算都沒算,直接道:“管他對錯,黃昏良辰,今日我隻取輕(親)。”

神情自然,言語有趣。

幾個回合下來,言成出瞭風頭,眾人開始把註意力轉向兩位男儐相——裴傢兄弟。

蘇傢大姑爺站出來,說要與他們頑飛花令,言道:“新婚大禮,兩傢結好,不如就以姻緣婚嫁為令,以唐詩宋詞作答,請兄臺接令。”用詩詞歌賦頑飛花令送賀語,十分合時宜。

裴少淮一聽,轉頭望向弟弟,恰好弟弟也望過來,兩人會心一笑。

有少津這張王牌在,飛花令根本無所懼。

裴少淮心想,還是先別讓少津出場瞭,於是上前一步,道:“回令,宋趙必《賀新郎》,天上姻緣千裡合,喜乘槎、先入銀河路。”

與蘇傢姑爺對令四五個會合,完全沒有落於下風的意思。

蘇傢人見裴少淮是自己站出來的,以為他背詩最厲害,才主動“應戰”,於是紛紛嬉鬧著起哄,要另一位男儐相來接令。

言成笑問道:“你們當真要換人上場?”

“對,換個人,比試比試。”

“嘿,你們可不許反悔。”

於是蘇傢姑爺又出令,道:“今日良辰吉日,雪後初晴,就以‘雪’與‘晴’為令,請兄臺接令。”

裴少津上前一步,端著手,不緩不急開始回令。

裴少淮、徐言成、徐言歸三個站在一旁,靜靜看著少津大展身手——眼前這個人,可是一部行走的唐詩宋詞啊。

那麼多典故都背瞭下來,還差這些詩詞?

言歸悄聲說道:“淮小舅啊,你一會兒攔著點津小舅……”

“嗯嗯……”

隻聞:“唐李白,一條藤徑綠,萬點雪峰晴……宋楊萬裡,銀色三千界,瑤林一萬重……”[1]

滔滔不絕,脫口說出十數條。

攔親的眾人直接愣住瞭,飛花令不是你一句我一句嗎?這位男儐相根本沒給他們機會開口呀。

蘇傢曉得這兩位是才子,又變瞭個法子來考校,說要裴少淮臨場予好友作賀詞。

裴少淮踱步,回想方才看言成背影的思緒,言語自然也就出來瞭,言道:“念往事,歲寒窗,共望十裡湖光。人金縷,桂枝香,今朝喜事成雙。”

考破題時,蘇傢人出:“聲聞於天。”

少淮則應:“君子博,人性之厚無過求,德化之廣無不及。”

蘇傢人出:“思文後稷。”

少淮則破題:“文昌社稷,聖德與天一,民心與理一。”[2]

三兩句之間,無不精妙契合,蘇傢賓客讀書人居多,都忍不住“反戈”鼓掌喚好。

連臨場破題都這麼厲害,蘇傢人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新姑爺帶來的這兩位男儐相,學問瞭得,不是尋常書生學子。

徐言成看著少淮少津應對如流,聲聲叫好,玩得十分開心,竟有幾分圍觀熱鬧的神態。吉時臨近,攔親也鬧夠瞭,三人一一破瞭最後的攔親題目,順利進入蘇府。

小言歸則跟在後面分發喜錢,讓大傢夥都沾沾喜氣。

大哥小舅們都進去瞭,小言歸留在外頭等候,方才攔親的那些門生紛紛圍過來,向他打聽方才那兩位男儐相是甚麼身份,為何年紀輕輕學問如此醇厚。

言歸簡潔應道:“解元。”

眾人瞭然,原來是今年榜上那位十八歲的秋闈解元,無怪這麼厲害。

又有人問:“哪一位是解元?”

言歸應道:“沒有哪一位,是兩位。”

“兩位?”

“左邊一位是解元,右邊一位也是解元。”

眾人晃晃神,大驚後大悟,惋惜準備的題目太簡單瞭。兩位解元陪著桂榜第二來迎親,這樣的陣仗,甚麼樣的攔親能攔住他們?

蘇府中,女賓客們在內院裡聽著門外的熱鬧聲,貴夫人們紛紛討論今日的兩位男儐相是誰傢的公子少爺,又誇蘇府會擇婿,早早就選中瞭徐傢小子,傢風清正,才十八歲就得瞭桂榜第二,所結交的好友皆是讀書人。

這樣的傢世傢風,這樣的性情才情,前途可期。

夕陽將落,徐傢的迎親隊伍,帶著新人,折返回徐府,迎親禮成。

……

楊府閨中,少女坐在妝臺前,捧著銅鏡卻不看自己容顏,愣愣出神。

隔著院墻去聽,他的聲音溫和而不單薄,悅耳之處不僅在於聲音,而在於他說話時徐徐有度,每一句的起轉承合,都恰到好處,聽起來就很舒服。

唯有真正的才華學問,才能造出這樣一道聲音。

好似窗前的風輕輕掠過瞭耳畔。

想及此,楊時月耳根火辣辣發燙,卻又忍不住去回想那個遠遠的身影——

迎親歸去,柳青色的衣袍飄飄,他騎著駿馬,跟隨迎親隊伍離去。

見到瞭他頎長的身形,也見到瞭他的側顏,卻在他有所察覺驀地轉頭望過來的時候,楊時月的手不由一松,窗簾輕晃,擋住瞭她的身影。

也擋住瞭她的視線,沒能見到他的正臉眉眼。

楊時月越是覺得自己太過放肆,越想抽回思緒,偏是“咔嚓”一聲,手不知覺把妝盒的鎖竅打開瞭,抽出小屜子,那支金蛙嵌荷葉瑪瑙玉腳簪靜靜躺在裡面,楊時月隻望著而沒有取出來。

她知曉母親為她著想,所以聽從傢裡的安排,從未想過會這麼不自主……

思緒中敲門聲響,楊時月輕一抖,急忙將屜子推回去,重新鎖好。

丫鬟推門進來,手裡捧著一套新衣制,說道:“小姐,上元節燈會的白綾襖子做好瞭,夫人讓送來給小姐試試,看有什麼要改動的地方。”

上元節,花市燈如晝,城不宵禁。

樊園裡也有燈會。

……

近來伯爵府喜事多多,一直都是一派和氣喜氣。

過瞭臘八就是年,林氏操持全府過年的大小事務,見傢中幾個小院空蕩蕩的,她有些傷懷,對沈姨娘道:“幾個丫頭都嫁出去瞭,這院子跟心裡一樣,空落落的。”

“誰說不是呢。”沈姨娘道,“雖都在京都城裡,終究不同於在府上。”

所幸,嫁的都是好人傢。

林氏看瞭看兩個哥兒的院子,笑笑道:“等他們倆也娶親瞭,府上便就能熱鬧些瞭。”

正好趁這個時候,林氏同沈姨娘商量道:“少津心儀陸傢小姐,你如何作想?”林氏是當傢主母,庶子的婚事由她操持,她還是要問問沈姨娘的意思。

沈姨娘應道:“一切都聽夫人的安排。”言下之意是她也歡喜這門親事。

莞爾,沈姨娘又道:“不過,少津的婚事還不急罷……長幼有序,他大哥的婚事未定,豈能越矩,壞瞭行事規矩?”

總是要少淮婚事定下來,才好提少津的婚事。

林氏解釋道:“倒也不是正經提親,隻是提前過去走動走動,讓陸傢明白個心意,以免發生些陰差陽錯的誤會,耽誤瞭孩子的婚事。”

這世道裡,兒女婚事由父母做主,裴傢身為男方,若是不早些主動表個態,人傢姑娘到瞭婚嫁的年歲,父母緣何非要等你一傢的兒郎?

陸府這個門第可不低。

林氏又道:“少津剛得瞭解元,名聲正盛,這個時候過去正合適。”

轉而又想到,不光是少津要給陸傢表個態,少淮也該跟楊傢表個態瞭。

所幸年後就是上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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