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雁飛高,市井無閑燈,守城的衙役嫻熟支開城門,放行馬車。
馬車原是朝東而行,未及半程,車裡頭忽命令道:“往南走,去十裡棧。”
臨時改瞭會面的去處。
城南一處偌大的莊子,初夏蛙鳴嘈嘈,守衛摸黑層層把守,唯獨莊子二進的客堂裡亮著燈盞。
此處正是十裡棧。
因臨時改瞭地點,謝嘉姍姍來遲,他穿瞭玄色衣袍,又戴著竹笠遮面。
謝嘉近日剛剛受瞭裴少淮的侮辱,心情不佳,招搖火把的映照下,更顯面色沉沉。離客堂越來越近,想到要借徐霧之力去造亂雙安州、牽扯裴少淮,縱是不情願,謝嘉還是擠出瞭滿臉的笑意來。
“內兄,好久不見。”一進門,謝嘉便笑呵呵走向徐霧,還說道,“時辰雖晚瞭些,可酒還熱著。”
豈知貼瞭個冷屁股,徐霧哼瞭一聲,冷言道:“謝知府,咱們是有些時日不見瞭。”昔日的妹夫成瞭謝知府。
語氣裡顯然對這個“妹夫”有意見。
謝嘉怔怔然,迎向的步子緩瞭下來,虛假的笑臉沒能繼續掛住,隨之怒與鄙顯現出來,說道:“徐老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時,謝嘉才註意到窗臺旁站著個少年,一時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神色很是復雜,道:“這黑燈瞎火的,你怎麼把純兒帶來瞭?”所謂虎毒不食子,謝嘉對這個兒子還是有些感情在的。
“他本就是黑燈瞎火裡生下來的。”徐霧毫不避諱言語,反問道,“莫不是兒子想見見父親,還要先送個帖子上門,問一問你這個當爹的?”
謝嘉半天憋不出話來,他在徐霧旁邊坐下,問道:“你叫我過來,有什麼急事?”
“有件事,我想要個準信。”徐霧問道,“朝廷是不是真的下旨,要在此地開海行商?近來,嘉禾嶼裡的動靜不是一般小。”
謝嘉為穩人心,裝作風輕雲淡應道:“早十年八年就傳出過風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突然問這個作什麼?”
“逡島上的弟兄們,躺在刀尖上過活,掙的就是這份銀子,我不問這個問什麼?難不成問知府大人,能不能把俸祿分一半給他們?”徐霧再次確認道,“你隻說,究竟是不是有這回事。”
若是真的開瞭海,沒瞭官府鎮壓,又有戰船護航,他們可就成瞭陷阱裡的耗子,死路一條。
徐霧如何能不憤然,不焦急?
“是有這麼一回事……”
“那為何不說與我聽?”徐霧咄咄問道。
謝嘉找瞭個由頭,繼續安撫徐霧,他斬釘截鐵道:“這註定成不瞭的事,何必耽誤瞭內兄時間說這個。”
“某近來被嘉禾衛逼著,躲在島上出不瞭,閑散得很。”徐霧並不買賬,言道,“事情能不能成是一回事,你同不同我說,又是一回事……我徐霧可不是什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走狗。”
“徐老二你不要太過分。”
受瞭言語刺激,謝嘉難以再掩,勃然盛怒。
“好,那就且不論這個。”豈知徐霧並非退讓,而是拿另一件事發問謝嘉,道,“泉州府給王矗送瞭上萬兩的白銀,這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朝廷發的殺倭格賞。”
“老子才不管什麼賞不賞的,究竟是從你手裡流出去,老子想不明白,有什麼銀子非得送進王矗的口袋,卻不能給逡島的弟兄們換口肉吃?”不偏私也就罷瞭,還把銀子送給瞭對傢,徐霧豈能不氣,他質問道,“究竟是逡島的弟兄這些年出生入死不夠,還是不配?”
既是因利而結,自然也會因利而分。
謝嘉算是聽明白瞭,他徑直問道:“你想要多少?”
“老子今天不要銀子,就想要個公道。”
一個賊頭在“堂堂”知府面前說公道,這一幕何其可笑。
正此時,篤篤篤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瞭兩人的對話,外頭的守衛進來稟報,道:“大人,嘉禾衛領著一隊兵馬,硬闖進瞭城,正在外頭到處搜查。”
謝嘉第一反應是不信,但行至門外,果然聽到遠處有窸窸窣窣的步履聲。
“他們如何能進得瞭城?”
守衛垂頭道:“說是有南鎮撫司的金牌,腰上掛的是繡春刀。”
是南鎮撫司進瞭城,不是嘉禾衛。
徐霧已然不能鎮定,若非有捕快護著謝嘉,情急之下,徐霧的刀說不準真會砍到謝嘉身上。
“不是你想的那般。”面對徐霧的怒視,謝嘉連忙解釋,可如此境況下,又哪裡解釋得通。
謝嘉隻能先選下策,言道:“還是先逃命罷,解釋的話,往後再論。”
徐霧邊往後門走,邊怒道:“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又朝一直站在窗畔的少年招瞭招手。
那名為謝純的少年,毫不猶豫跟瞭上去。
路經謝嘉身旁時,謝嘉抓住瞭兒子的手,有些瘦,又有些冰涼,於是更抓緊瞭幾分,道:“純兒,爹帶你回傢。”
少年漠視一眼,一聲不吭,下一瞬,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把亮錚錚的彎刀,徑直往謝嘉的手臂上劃下。
似是陌路人。
謝嘉吃疼,手不自主松開瞭,伴著兒子離去的身影,光滑的一片袖佈落地,傷口汩汩滲血,染在玄色衣料上,根本辨不出顏色。
他早該想到如此。
……
郡城裡,兵馬聲吵醒百姓,卻無人敢掌燈查探外頭發生瞭什麼事,生怕燈亮引人註意,引火上身,隻能關門閉戶,躲在漆黑裡仔細聽著。
燕承詔帶的是精銳,拉網搜查素有章法,沒一會兒就從城南追瞭出來。
徐霧以為出瞭城,就能擺脫,豈料追兵尾隨,步步緊逼。
眼看著就到野渡口瞭,卻又見來時的船,已被燒得隻剩殘骸。
賊至渡口無船渡,燕承詔領兵圈圍過來,結果不言而喻,徐霧等人悉數被捕,當夜便送入瞭嘉禾衛的天牢裡。
……
嘉禾嶼靠海潮濕,島上如此,挖在地下的牢獄更是如此。
潮濕到火把焰頭都帶著一股霧氣。
徐霧拖著哐哐當當的鐵鏈入獄時,那久居此處的毛利四郎,正弓著身子,把頭湊到手邊,一遍遍企圖拔去頭頂新生的幾根毛發,卻屢屢失敗。
聞聲抬頭,兩人對視,很快都認出瞭彼此,又趕緊躲避目光,生怕被獄差們察覺到。
可越是躲避,越是顯露破綻,豈能逃得過南鎮撫司的眼尖。
……
京都,皇城裡。
時隔月餘,裴少淮寫的書信送到伯爵府,又呈入皇宮,愈發說明這是一封普通的信件。
“陛下,裴知州有信件寄回。”蕭內官稟報道。
“快快呈上來。”
皇帝原在批閱奏折,看到一些煩心的政事,心中有些鬱鬱,正好借伯淵的信一解憂愁。
信件被呈至皇帝跟前,他掂瞭掂,覺得有些輕薄。
似乎隻有一兩頁紙?也罷也罷,君臣至真至誠之言,不必在乎多與少。
皇帝拆信,滿心好奇伯淵會跟他說些什麼,再三往信封裡摸,還是隻抽出瞭一張紙,沒有更多。一旁的蕭瑾也不禁側瞭側身,僭越往信紙上瞄瞭一眼。
皇帝知曉信很短,但他沒想到,會短到展開即閱完。
一旁的蕭瑾瞥瞭一眼信,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也就裴大人敢這般寫信瞭。
滿心的期待空付瞭,皇帝看著短短幾行字,沒有不悅,更不見怒意,隻是陷入瞭沉思,半晌才問蕭瑾:“伯淵的信,是通政司送來的?”
“回陛下,是裴二大人送入宮的。”蕭內官補充道,“裴二大人還在外頭候著,可要傳他覲見?”
“傳。”
裴少津步入禦書房,皇帝問道:“伯淵給朕寫的信,是隨傢書一同寄回來的?”
“陛下,正是如此。”
皇帝又問:“你兄長給你寫的信,有多少字?”
少津憑這隻言半語,哪裡摸得透聖意,隻能含糊其辭,應道:“微臣考慮不周,並未細數信中寫瞭多少,隻估摸著有五六頁紙。”其實有十頁紙。
不管幾頁,總之超過四十二字瞭。
“這個伯淵……”皇帝既好氣,又覺得好笑。
隻消明白裴少淮信裡的意思,皇帝還不至於小肚雞腸,非要與“傢書”比一比長短。
可轉念一想,還是有些“氣不過”,皇帝對裴少津說道:“你同你兄長說一聲,下回給朕寫信,須得超過六頁紙。”直接給安排上。
“微臣遵旨。”
少津退下後,皇帝方才的愁緒一掃而空,心情輕快瞭不少。
愁緒緣於觀閱折子,近來的許多折子,反反復復、字裡行間皆是奏請“太子預政”、“太子監國”、“立東宮官團”、“早預早立,賢能相傳”……加之閩地白銀的流向,東宮的收支情況,都讓曾經父慈子孝的關系,變得有些微妙。
皇帝年過五十,太子預政,其實不算早瞭。一定程度上,臣子們依規上奏,倒也正常。
“蕭瑾。”
“奴婢在。”
皇帝言道:“上晌的蘇式綠豆糕可還留著?”
“還在偏殿裡放著,隻是有些涼瞭。”蕭內官道,“老奴讓禦膳房重做一份。”
皇帝有心思吃綠豆糕,可見心情很是不錯。
“不必,就把偏殿的端上來罷。”
趁著皇帝吃綠豆糕的空晌,又逢皇帝有胃口,蕭瑾問道:“陛下,午膳是不是讓禦膳房多做幾個菜?”
“也好。”
有些話皇帝不便跟臣子說,便也把蕭瑾當個傾述的,皇帝說道:“滿朝的折子彈劾他,朝中局勢陰陽不明,伯淵還能把信摻在傢書裡一起寄回來,既不辯駁求聖眷,也不摻和、攪渾局勢,一心隻顧著‘忙’手頭的要緊事,這便很好、很難得。”
蕭內官端著碟子,聽得出神。
皇帝又取瞭一塊糕點,說道:“也是,先把手頭要緊事做好瞭,局勢自也就隨之明朗瞭。”皇帝憂慮,更多緣於事態不明、躊躇難定。
吃飽瞭,心情也好瞭。
吃飽思棋欲,好些時日不下棋,禦書房後的棋盤也該沾沾人氣瞭,為瞭懲治裴少淮隻寫瞭四十二字的書信,皇帝下令道:“蕭瑾,一會出宮去一趟景川伯爵府,傳朕的話,接下來半月,每日下晌,讓裴給事中到禦書房後園,陪朕打磨打磨棋藝。”
遠的抓不著,近的總不能放過。
“老奴這就去辦。”
“聖諭”很快傳到裴少津那兒。
在外人看來,如此與君相棋、天子聖眷,本是難求難得,理應倍加珍惜才是,可是少津卻有些苦惱——兄長負下的債,暫且隻能由弟弟還著。
罷瞭罷瞭,叫大哥下回寫信寫長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