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巧跑瞭,一傢子便坐在田埂上吃飯,狗兒在旁邊一畝地裡,他離得遠,跑瞭兩步見竹哥兒沒挨打,就擦著汗走過來。
顧蘭時掀開籃子上蓋的佈,果然,因為之前跑動,菜湯灑瞭出來,一碗幹米飯也倒瞭,飯還好,筷子能夾起來些。
苗秋蓮用手指捏著籃子底的米粒往嘴裡塞,米飯沾瞭湯汁不好歸攏,她口中憤憤罵道:“這天殺的老婆子。”
“娘,別撿瞭,掉的也不多。”顧蘭時把筷子遞給她,讓她先吃碗裡的飯。
狗兒到跟前先倒瞭一碗水喝,水是薄荷葉沖泡的,清涼解暑,一口氣喝完才暢快瞭。
“坐下緩緩。”顧蘭時見他放下水碗,就將飯碗和筷子遞過去。
籃子裡裝瞭五碗米飯兩碗菜,一碗清炒蒿菜一碗春菜炒肉,都是用油炒的,吃起來香人也有力氣,小包袱裡是十個饅頭,不然傢裡人吃不飽,還得再跑回去拿。
顧鐵山有瞭點年紀,但和其他莊稼人一樣,從小練出來的,力氣尚足,飯量也不小。狗兒正是吃得多的時候,他倆都是一碗飯三個大饅頭。
顧蘭時三人吃得也不算少,連竹哥兒也能吃一碗米飯半個饅頭。
農活向來是費力氣的,幾口人埋頭猛吃,連話都顧不上說。
到最後狗兒用饅頭把碗底的菜油擦幹凈,苗秋蓮坐在田埂上,用手帕擦瞭擦額頭汗水,說:“快瞭,明天早上估計就能割完,到時先別歇,撿瞭穗子再回去,就一氣兒完瞭。”
她從土裡撿瞭幾粒脫落的麥粒,笑道:“今年是豐年,撿穗子就行,麥粒閑瞭有功夫再來篩,不差這點。”
把麥粒塞進袖兜裡,她對竹哥兒說:“以後碰見那老貨別理她,原是隻想趕她走,她撿幾根也沒什麼要緊。”
竹哥兒放下水碗,氣鼓鼓道:“娘,我那不是著急,咱傢的麥子,一粒也不想給她那麼個老不要臉的。”
苗秋蓮順著他的話道:“這話倒對,可娘那不是怕你吃虧。”
歇過一陣,顧蘭時把碗筷收進籃子,割麥子要緊,這些等回去做晚飯時再洗也不遲。
日頭熱辣辣的,縱使習慣瞭,麥芒時不時紮手紮胳膊,弄得他身上起瞭一片紅點,擦不完的汗水流進眼睛還不算難受,最難受的是鉆進衣服裡的麥芒會刺痛比手腳嫩些的肌膚,全身熱汗一流,被紮出來的小傷口那叫一個蟄,再被濕衣裳捂住,那滋味,要不是從小幹活慣瞭,恐怕都受不住。
鐮刀磨得亮又快,他彎腰割瞭幾把,汗水不斷滴落在地,如此熱意,恨不得早些回傢沐浴洗發,才能得一點清涼,抬頭就發現前面的狗兒已經打瞭赤膊。
鄉下漢子天熱時幹重活常有打赤膊的,未出閣的雙兒和姑娘,還有臉皮薄的年輕媳婦、夫郎,若是看見瞭每每要避開,雖有些無禮,但實在太熱,顧蘭時看弟弟能涼快些,恨不得自己也是個漢子。
“狗兒,快穿上褂子,仔細背上曬脫皮。”苗秋蓮喊道。
顧蘭瑜熱得眼睛都睜不開,說:“娘,沒事。”
“什麼沒事,忘瞭去年曬成那樣?”苗秋蓮沒依他。
聞言,狗兒隻得把沒有衣袖的小褂套在身上。
竹哥兒跟在他們後面捆紮,他已經十歲,雖然小,但和村裡大部分同齡人一樣,已經是傢中勞力,一捆捆麥子紮好,攢多一些,他爹就會抱到板車上,拉一車回傢去。
良田黃土,幾乎每一塊土地都有人在其中忙碌,疲憊擋不住豐收的喜悅。
趕在天黑前,顧蘭時用扁擔挑瞭兩捆麥子,提著飯籃子往傢裡趕,該回去做飯瞭,竹哥兒背瞭一筐麥穗拎著空瓦罐跟在他旁邊。
傍晚太陽即將落下去,總算沒那麼熱瞭,還有幾絲涼風吹來,讓人頓覺輕快。
還沒進村子,從另一條土路上走來個又高又瘦的漢子,顧蘭時一抬眼,就看見裴厭挑著兩大捆麥子,手裡拎個水瓦罐。
不知是不是曬的,裴厭左臉上那條猙獰長疤看起來有點發紅,再加上他汗流浹背,熱到眉頭皺起,薄唇也不自覺抿著,一臉不好惹的模樣。
這是竹哥兒頭一次和他打照面,仰起臉就嚇瞭一跳,那疤痕確實醜陋,直接讓人破瞭相,再一個,他瞧見傷疤貫穿眼皮,心裡一陣後怕,他自己摸過自己眼皮,那裡的皮肉很薄,平時不小心戳一下都覺得疼,能劃出這麼深一條疤,要是一個不留意,恐怕眼睛也要瞎瞭。
顧蘭時下意識慢瞭一步,等裴厭先一步進瞭村子,才和竹哥兒往裡走。
他傢割麥子是從昨天開始的,短短兩天累得夠嗆,連竹哥兒都沒力氣說話。
村裡到處都是麥秸的味道,眼下比平時做飯晚瞭些,但多數人傢都是這會兒才冒起炊煙。
聞到別人傢炒菜香氣後,顧蘭時腳下越發匆忙,他傢在村後,要比別人多走幾步路。
而前面裴厭腿長走得快,已經離瞭好一截距離。
聽他娘說,裴厭比他們住的還後,要穿過村後那片小樹林才能到,山腳下有一小片開闊地,那裡還有以前村裡幾戶人傢的老屋,好些年沒人住過,早已破敗不堪,提起那裡常叫做後山。
他之前還小的時候,貪玩去過那裡,隻有一戶有院墻,餘下的兩三間小茅草屋要麼塌瞭要麼到處漏風,一看就不是什麼好去處。
那邊沒有如今的村子占地開闊,離山又太近,那幾戶搬出來後,破落老屋連回都不想回去,漸漸就沒瞭人氣。竹哥兒四五歲的時候夜裡不睡覺非要鬧著出去玩,他哄不來就嚇唬竹哥兒,說那邊的老屋子有虎狼吃小孩,給竹哥兒嚇得直接縮回被窩。
總算到瞭傢門口,裴厭早就轉過村後不見瞭,顧蘭時腹中饑餓,哪裡顧得上別人,開瞭院門直奔灶房而去。
滋啦——
辣子下瞭鍋,又辣又香的味道有點嗆人,但聞著就開胃,隨後他將肉片倒下去。
竹哥兒在旁邊切春菜,案板咚咚咚響,他同樣餓瞭,切完菜順手摸瞭半個饅頭吃。
顧蘭時把炒好的菜盛出來,說道:“撈幾個咸菜疙瘩切瞭。”
咸菜疙瘩是用鹽醃的,平時有點舍不得吃,幹農活時不一樣,有油有鹽才有力氣。
竹哥兒嚼著饅頭含糊答應一句,拿瞭幹凈碗筷往雜屋去。
顧蘭時捏瞭一點辣椒吃,咸淡正好,他傢種的辣子沒那麼辣,裹著油香別提多下飯下饅頭。
兩碗菜炒出來,旁邊熱饅頭的鍋也冒瞭白汽,外頭太陽落下去,天明顯暗瞭。
正想著怎麼還沒回來,就聽見院門口有動靜,他爹拉著板車,他娘和狗兒在後面幫忙推進門。
夜幕降下,天上月亮和星星閃爍,在院裡借著一點月光星芒吃完飯後,吵嚷熱鬧一天的小河村歸於平靜,被曬得熱氣撲人的地面也涼瞭。
顧蘭時躺在炕上,渾身都是累的,連翻身的力氣都不想使,很快有瞭睡意。
睡著之前,他突然想起裴厭住的那裡,有間漏風的茅草屋他以前進去過,好像正是夢裡自己茍延殘喘最後死瞭的地方。
*
暑熱氣讓人不大願意在日頭底下幹活,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才瞇著眼睛去做,好在莊稼人慣瞭,風吹日曬是常有的事,為瞭一口吃的也不得不幹。
新麥收回傢要趁著太陽好曬幾天,等幹透後趁著晌午日頭正大,就要碾場脫粒,這時候熱歸熱,卻是碾麥子最好的時機。
院子裡,顧蘭時戴著草帽臉上蒙瞭佈遮住口鼻,碾場、翻場還算好的,等到揚場時,那才叫一個灰頭土臉,若不遮掩遮掩,口鼻間就全是曬熱的塵土,叫人又臟又熱。
傢裡驢子拉著石磙一遍遍碾過去,一遍碾完要用木杈將麥子翻過來再碾一遍,如此反復,好讓麥子徹底脫粒。
還沒到揚場的時候,前院菜地已經蒙上些碎屑和揚塵,不似之前那樣綠油油水靈靈。
翻完麥子,顧蘭時在葫蘆架下躲瞭躲涼,熱得用草帽扇風。
“蘭哥兒,你歇著去,茶水都沖好瞭。”張春花拿起靠在架子上的木杈說道。
顧蘭時沒有勉強,眼睛一彎露出個笑說:“知道瞭大嫂。”
今天不光他大哥大嫂過來幫著碾場,二哥和二嫂李月也來瞭,如此,他爹娘就能歇歇腳。
之前割麥子時大哥二哥傢的麥子也都熟瞭,不能耽誤,不然麥粒掉在地裡不好撿拾,他爹就讓兩個哥哥各自去忙,不必來老傢幫襯。
如今麥子收回來,碾場要用到牲口,石磙太重,雖說人也能拉,實在太費力氣,他大哥二哥各自分瞭兩畝水田兩畝旱地,人少日子能過得去,但還沒買牲口,別人傢的牛驢最近都要用,還是自傢驢子好借,你幫我我幫你,人一多翻場肯定快些。
堂屋裡,顧滿和顧衡帶著弟弟顧安玩耍,顧滿和顧安是他大哥兩個兒子,一個五歲一個一歲半,顧衡快四歲,是二哥兒子。
苗秋蓮看著三個孫子嬉戲打鬧,笑得合不攏嘴,哎呦哎呦直誇她孫子有能耐有本事,顧鐵山也被孫子逗得哈哈大笑。
顧蘭時在竹哥兒旁邊坐下,這才解瞭臉上的佈。
“小嬤,給你吃一口。”顧衡把手裡一塊甜米糕遞過來。
顧蘭時逗他,抓著他的手假裝張大嘴巴要全吃完,顧衡果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卻礙於男子漢大丈夫,說瞭給小嬤吃就不能反悔,隻能一臉肉疼地看著米糕。
“行瞭,你自己吃。”顧蘭時咬瞭一小口,捏捏他肉臉蛋沒有真吃完。
孩子總是無憂無慮的,顧衡一看米糕沒吃完,立馬高興瞭,童稚笑聲不斷傳出去,站在院門口都能聽見。
顧蘭時喝瞭一碗薄荷茶湯,還沒放下碗就聽見外頭他阿奶的聲音。
方紅花嗓門不小,一邊進門一邊說:“幾個混小子,又跑這邊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