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明睛計劃

作者:流雲南 字數:6117

崔五娘回到搶救大廳裡,大查房已經結束。

崔盛坐得極為舒服,正在看新版的醫館語教材,見阿娘回來,立刻有瞭笑容:“阿娘,這裡的書翻看起來特別輕巧方便。

崔五娘點頭,把眼科復查結果遞給崔盛:考考你。

崔盛把結果翻來覆去,忽然眼睛一亮:“阿娘,你的眼睛全好瞭?”崔五娘笑著點頭。

崔盛開心極瞭:“甚好!”

激動時的音量難免會高,崔盛猛地想起皇後和太子都在,立刻拿教材遮臉,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興高采烈時並未發癲癇。

皇後、太子和兩位醫師都聽到瞭,內心的期盼又提升一點。皇後現在綁著護腰,按照中醫科安主任教的做床上恢復操。太子吸著氧,同樣拿著醫館語教材消磨時間。

兩位醫師在皇後與太子的雙重威壓之下,總算成瞭聽話的病人,按時服藥,定時測血糖和血壓,以求達到最佳的穩定狀態。

醫生護士們各司其職,齊心協力讓各種藥物發揮最大效力。

崔五娘含笑陪在崔盛的床旁,說不出的好心情,忽然眼角餘光憋到大廳門邊有窺探的身影,武將之女的警覺心驟起,掌起一根輸液竿直指門外:“誰?快出來!”

一位老者的嗓音在大廳外響起:“奴季祖見過皇後殿下,見過太子殿下。”

皇後驚訝極瞭:“是季翁麼?”

“皇後殿下,正是奴。”

太子想下床,但礙於插著氧氣管、還在輸液,隻能在床邊稍稍活動,不由提高嗓音:“季太師請。

崔五娘這時才想起來,第三次遇到雙眼復明的老翁,其實是因為眼疾辭官的前太子太師季昶,當時太子甚至請瞭尚藥局奉禦臼涿和前奉禦周延替他診治,但收效甚微。

這位老翁性情剛烈耿直,五十歲那年被潤和帝封為少師,教授皇子與公主功課。

也是他堅持對當年病弱的九皇子同等要求,還建議九皇子深入村莊農田,知道與百姓息息相關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包括稅賦徭役。

而其他皇子與公主聽到季少師的要求都置若罔聞,隻有九皇子因為遠離永樂宮,住在山下村莊旁,平日與村莊孩童一起讀書認字,對尋常平民生活非常瞭解。

r/那座陪伴九皇子成長的村莊就是季田村,住著都是挑選過的季傢人,還住著三位深藏不露、深愛田園山色的方傢,每日在私塾輪番講學。

所以,九皇子知道真實的農耕播種與收獲,也知道百姓每日睜眼都要為生活奔忙,也是他能在永寧宮一鳴驚人的主要原因。

九皇子被封為太子,季昶就成為太子太師後兩年,先是視物仿佛有飛蚊,之後視野越來越模糊,直至隻有光感。

季昶不顧太子的挽留,堅決請辭,回到季田村養老;新年時分,應秦國公邀請赴宴,聽到周圍的人都在議論飛來峰頂的瓊樓玉宇,既驚奇又覺得荒唐。

但當他知道秦國公搜羅病患打算送上飛來峰時,堅決要求加上自己,哪怕喬裝改扮成乞丐也在所不惜。

其實,季昶當初想的是,就算治不好,也不能更糟瞭。而事實如他期盼的那樣,雙眼復明瞭,雖然不能與年輕時相比,但真實地看清瞭。

於是,季老翁離開眼科診室後,用瞭點時間把自己清理幹凈,才摸到搶救大廳來,聽到皇後與太子殷切地招呼聲,激動得老淚縱橫。

張嘴第一句卻是:“皇後殿下,太子殿下,國都城老翁老嫗們大多有眼疾,更有甚者五十多歲就已經失明。

“他們每日摸索度日,困在傢中不敢出門,冒然出門不是被撞,就是受傷;可是在傢中,不是被子女嫌棄,就是自我厭棄。

皇後殿下,太子殿下,能否許奴一個心願?太子不假思索回答:“季太師但說無妨。”

季昶也不客氣,直接走到太子與皇後的兩床尾中間,認認真真地行拜首禮,然後高聲說道:“老吾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能否容奴下山回國都城,把他們都帶上山?

皇後與太子互看一眼,這…

太子行事向來高效,轉而看向白班的周潔護士長;本王有事與兩位大醫仙商議,不知他們現在何處?

周潔立刻摁下對講機,剛要說話。

鄭院長和金老走進搶救大廳,問:不知太子殿下何事相商?

太子把季太師所說的情況照實說瞭一遍,然後問得真切:“這麼多替者飛來醫館能否救治?飛來醫館治療替癥的診費幾何?

鄭院長正愁126名病人去哪兒找呢,求之不得,忙問:“殿下,有多少人?”

太子看向太師:“國都城大約有多少瞽者?願意來醫館的又有多少?”老人傢本來就會越來越固執,不聽勸也是常有的事,比如潤和帝。

季太師沉默,隨即謹慎回答:“回殿下話,少則二百有餘,多則三百。若要提診金,怕有七八成瞽者付不起。

太子的目光極亮:“診金從本王私庫出。”

鄭院長在金老的同聲傳譯聲中,提出疑問:“殿下,瞽者出行難,出城爬飛來峰更難……他們該如何上山?

太子已經聽旅賁軍隊正飛奔來報,東宮六率與崔傢軍的武器盡失,他們再留守於此,也有些多餘:“就由東宮六率負責接送上山,崔傢軍負責在半山腰接應。”

鄭院長閑來無事見過“山間梯索”,雖然簡陋但有效,覺得這個方法可行。

況且按照以前眼科門診的日診量,兩三百的眼科病人,最多二十人需要住院治療,其他病人可以隨看隨走。

事實上,總有問題被解決時,冒出新問題,比如這些眼科病人住哪兒?雖然住院的眼科病人已有九成康復,但他們及傢屬沒地方去,仍然在病區裡。所以,最大的問題是他們沒地方住。

鄭院長開口;“皇後殿下,太子殿下,崔五娘和兩位醫師。上下山不易,飛來醫館沒有足夠的地方讓他們居住。”唉,要是醫院和有些醫院一樣有職工公寓樓該多好。

“另外,連續吃住在醫院的醫護們,已康復的病人及傢屬也需要移居到院外,這樣醫護們才能更好地休息,醫院也能收治更多病患。

太子一怔,隨即命人取來筆墨紙硯,在病床邊研墨潤筆抻紙,略加思索後一揮而就,並遞給金老。

金老看完後大受震撼,太子殿下竟然向潤和帝申請把整座飛來峰都定為飛來醫館地界,可在此范圍內建造悲田坊(特指收容病人的地方),由工部負責勘探並施工。

更令金老驚訝的是,太子勸潤和帝允批的理由是,大小般若寺打著除病消災的名義,瘋狂收斂百姓香油錢,卻無治病之實。

想要消除百姓對大小般若寺的盲從,隻有“眼見為實”一條路,讓更多飽受病痛折磨的百姓上山求醫,不再讓錢財受到無謂的折損,以

至於繳不瞭稅賦。

等信晾幹,太子將書信裝入信封,再命人即刻下山送往國都城尚書省和工部,接下來就是等回復。

幹等回信自然不是太子和鄭院長的會做的事,讓替者分批上山就可以暫時解決這些問題。

太子一聲令下,半數東宮六率乘坐“大鳥籠”下到半山腰,驚人的事情又這樣發生瞭,他們消失的兵器又回到各自身上。

但這次不是驚恐,而是“原來如此”,因為飛來醫館受神力護佑,所以,凡是上到半山腰的人兵器都會悉數掉落。

東宮六率們說服瞭自己,翻身上馬,徑直向山下奔去。

與此同時,鄭院長也用對講機通知眼科:“即將有二三百大郢的眼疾病人上山,按每批五十人次算,準備好容身之處。

收到,眼科主任花林景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閑瞭這麼久終於開始來活瞭,也不知道大郢病

人眼疾的種類與分佈,會與現代有多少差別,但這分明是一次大治療行動。

於是,打小是電視兒童、在無數動漫的陪伴下成長的花林景主任,雖然是位魁梧的東北大漢,但非常中二地問瞭院長一句:“鄭院長,請問這次的行動代號是什麼?”

鄭院長被怔住,隨即笑著無奈搖頭:“雙眼失明再復明,代號,明睛計劃。”

“是,院長。”花主任掛掉後,在醫生辦公室裡拍手示意安靜。

“大傢聽好,因為羅絹羅醫生認真對待每一位病患,並成功治愈兩名病患。現在大郢國都城將送眼疾病人上山,代號,明睛計劃。

“我們眼科以前隻能看著急診、皮膚科、口腔科等前沿科室忙碌,現在眼科立大功的機會到瞭!

“到時,希望大傢認真細致、治好每一位病患。”是,花主任!眼科醫護們低迷的氣場迅速高漲。

目前衣食無憂,醫患關系良好,醫生護士們可以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治病救人上,這才是大傢最希望擁有的工作環境。

“特殊病例做好完整病程記錄,留著有用,散會準備。”花主任中氣實足,這聲音聽起來和溫柔不沾邊,偏偏是雙手最穩的眼科醫生。

事實上,梯索

看似簡陋不成規制,但非常實用。

以前,旅賁軍從醫館到半山腰,至少需要六個時辰,就算走采藥人陶五的路線,也需要三個時辰以上;有瞭“梯索”以後,從醫館到半山腰隻需三刻鐘。

時間大大縮短是其一,最關鍵的是,上下都很輕松,一點都不累,旅賁軍士們狂喜。因此,以速度見長的旅責軍更快。

亥時三刻,旅賁軍隊副拿著陛下的親筆批復送到太子殿下跟前。

太子殿下擰開床頭燈,隻看信封就覺得不妙,拆開看信,潤和帝的斥責仿佛近在耳畔,歸納為兩點,飛來峰是風水寶地,豈能被飛來醫館獨占?飛來醫館建悲田坊竟敢讓工部施工?

太子看完回信,一言不發收好,隻能慶幸離國都城有點遠,尤其是自己心疾嚴重,不然以潤和帝現在的脾氣,很可能讓內侍官明鏡上山代揍。

隻是,明日一早該如何給鄭院長和金老回復?

皇後瞭解太子,從容下床,走到太子床前,難得見他愁眉不展,不用問就知道,潤和帝不同意,不僅不同意還在回信中斥責瞭太子。

太子望著皇後,勉強擠出笑容。

皇後輕輕地按瞭一下太子肩膀,鼓勵道:“等阿娘完全好瞭就下山去。”其實自己也不明白,年輕時親征六次、力保大郢安寧的潤和帝,老瞭以後會是這番模樣。

大約“英雄遲暮”,必然由盛轉衰。太子輕輕搖頭:“阿娘,陛下聽不進去。”

皇後輕聲細語:“你記住,陛下這一生從來都阻礙重重,所有功績都是熬瞭不知道多少苦楚甚至豁出性命掙來的。

太子微微一怔:“兒明白。”

皇後點點頭,回到病床上躺下。

破曉的鐘鼓聲照常響起。

眼科醫護們難得起瞭個大早,迅速洗漱更衣,然後去瞭食堂。睡眼朦朧的食堂大廚們還在做案頭準備,望著眼科醫護們,一臉懵:你們昨晚沒吃飽?

怎麼來得這麼早?

正在這時,供應科保主任帶著助手小薑和小陳也來瞭,手裡提著黑塑料袋,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向眼科醫護們打招呼:不愧是精準的花主任,真準時。

花主任問食堂主管:樊主管,什麼時候能吃上

早飯?食堂大廚們現在隻有一個目標,保證醫護們隨時有吃的,吃得好,吃得飽。

食堂樊主管看瞭一下食堂的掛鐘:“十五分鐘,蔥花牛肉末烙餅,配豆漿、牛奶和雜糧米糊,怎麼樣?

花主任比瞭個大拇指。

食堂大廚們立刻行動起來,把泡好的黃豆擱進豆漿機,把泡好的雜糧放進料理機,拿出中筋面粉開始和面,新鮮牛肉剁餡調味……後廚熱鬧非凡。

保主任從小薑手中拿瞭大塑料袋,擱在餐桌上發出塑料片摩擦碰撞的聲音:花主任,你們要的門診手牌,我們連夜趕出來瞭,五十片,邊緣都打磨過,系好牛皮筋。

花主任打開塑料袋,眼前一亮:哦嘿,保主任你可是真全才啊,一晚上做得這麼精致?

眼科醫護們一聽,立刻圍過來,五十個圓形厚塑料片,五顏六色的,每片上面都有飛來醫館的字樣和編號,還都鉆眼穿上瞭牛皮筋,手工活做得真好看。

保主任嘿嘿一笑:花主任滿意就行。

“保主任厲害!”花主任帶著眼科醫護們大力鼓掌。

保主任笑成一朵向日葵,還不忘拉來助手小薑和小陳:“年輕人才厲害,這些都是他們想的。”

小薑樂呵呵地蒼蠅搓手:花主任,我外婆的青光眼就是您治好的,能幫上忙我可太開心瞭。

小陳樂得合不攏嘴:“羅醫生,您到我們學校做個健康大講座,講得特別好。”

每個人都很開心,這就什麼?這就是醫生和病人傢屬的雙向奔赴呀!

樊主任說到做到,一刻鐘快手早飯完工,招呼道:花主任,保主任,吃早飯啦!豐盛又有營養的早飯,誰不愛吃?

吃完那是必定要對大廚說謝謝的,餐盤也是要自己收好的。

很快,食堂的座位上又空無一人。

樊主任既欣喜又納悶:“哎,其實吧,以前大傢夥兒都沒這麼客氣,現在食堂的氣氛是越來越好瞭。

一位病人傢屬志願者接話:“樊主任,以前什麼樣兒?”樊主任嘿嘿一笑:提以前做什麼?現在這樣多好。早晨八點,門診大樓各診室都配瞭

醫護人員,眼科六個診室全開。

花主任提著塑料袋放在門診一樓前臺,告訴前臺和導診服務塑料手環的用法,因為醫院電腦不聯網,叫診服務也是普通話。

而上山的大郢百姓既不認識字也聽不懂話,全靠前臺、導診服務和醫護人員的溝通,之前總共兩個病人,一對一也很有限。

但是這批有五十個病人,必須嚴格加以區分,不能在檢驗、藥房和醫療診斷過程中出任何差別,所以眼科會議上大傢認為戴塑料手環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給病人佩戴塑料手環,靠手環上的編號作為唯一性標記,醫患雙方都方便辨認。

另外,還為瞭全盲病人可以安全移動,花主任還征集到瞭三十名熟悉診療流程的病人傢屬志願者,全程陪同。

醫療過程,安全有效的預防措施是最重要的開始。

一切準備就緒,但是到九點,門診都沒接到病人上山的通知。

直到十點,前臺的對講機響起:“五十名眼科病人,男性四十二人,女性八人,其中幼童六人,少年八人,其餘都在三十五歲以上。他們將在十分鐘後抵達門診,請做好準備。”

花主任高喊一聲:明睛計劃,開始!好!眼科醫護們齊聲回答。

十分鐘後,旅賁軍隊副開路,軍士在兩旁,第一批眼疾病人在他們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走進門診大廳,完全陌生的氣味,陌生的響動,都令他們緊張不安。

門診護士長金燕帶瞭耳麥,按魏璋準備的開場白,用大郢語介紹:這裡是位於飛來峰頂的飛來醫館,現在開始給你們治療眼疾,會有人專程帶領,不要害怕,不用驚慌。

“你們認真回答醫師的問題,現在會有人帶你們上三樓。”

“每次六人,剩下的可以坐在等候區。志願者們聽清叫號,按流程帶領。”

旅賁軍們的地位不低,也是第一次不計較富貴或平民,並護送他們上山,語氣算不惡劣,但也稱不上好聽。

所以,護士長金燕清晰柔和的嗓音,天然地帶著親和力,不少病人放松下來。

而為瞭防止可能發生的意外,魏璋和王——小朋友也趕到門診。

緊張地眼科門診日開始,第一批六名病人都是女性,有頭

發花白的,也有因為意外傷瞭眼睛的年輕女子,其中有一名年輕女子的臉龐輪廓分明,右眼用佈纏住,不像大郢人。

魏璋一眼就看到這名女子,走到旅賁軍隊副身旁,問:怎麼把胡姬也帶上來瞭?

隊副立刻解釋:“魏七郎君,我們當時由裡正帶領,在平康坊附近尋找眼疾老人,不知道怎麼的,平康坊聽到消息就把她送出來瞭。

聽說是那裡最會跳胡旋舞的胡姬,能在火中起舞,不知道怎麼的傷瞭眼睛……

接下來的話都不用挑明,魏璋也知道,坊主見她眼睛傷得太重,再也跳不瞭舞,不僅賺不到錢還浪費口糧吃食,就把她扔出來瞭。

更重要的是,魏璋看出來胡姬的右眼肯定傷得很重,不由嘆氣,每年都有粟特年輕貌美的少女被父母賣給商人,學習樂器舞蹈供胡商挑選集結,朝大郢的方向出發。

她們沒資格騎馬坐車,全靠雙腿走路;每到一個關隘都會經過一輪挑選,可能就地賣為領主的小妾或者女奴,也可能水土不服生病而死,姿色和舞姿越美的就要趕更遠的路……

也許出發時一二百人,最後能到大郢的隻有數十人,最後成為大郢的平康坊或者其他地方的一名胡姬。

魏璋無奈嘆氣,幸虧是飛來醫館,若在國都城,大概連走街串巷的閭閻醫工都不會看她一眼,畢竟被趕出來的胡姬身無分文,根本賺不到銅錢。

而在她們故鄉,能被胡商選中挑走,已是極大的幸運。到大郢來是真的幸運嗎?也許吧。

至少,這位胡姬的右眼傷瞭,還能得到進入飛來醫館治療的機會。

於是,門診三樓眼科二診室的羅絹醫生,見到瞭最美麗的眼科女病人,輕聲細語地問她哪裡不舒服。

胡姬戴著6號手環,自己解開纏在額頭的佈條,左眼既慌亂又不安,仿佛坐著的椅子隨時會咬自己。

羅絹愕然地註視著,佈條下面是一隻深棕色的右眼,本該是圓形的瞳孔變成瞭樹葉形,像一隻陰森的獸眼,啊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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