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診結束,季雅的手機不斷有新消息,逐條看完,在“大郢病人”群裡輸入:“拒診神婆,已經強制送下山。”
群消息瘋狂刷屏,各種拍手叫好的表情包到處飛。
季雅把手機放進口袋,腳步輕快地向病房走去,剛走進外科樓一樓,就看到一群異域風的美麗婦人抱著孩子,在譯語人的帶領下,從電梯裡出來。
美麗婦人和孩子們都笑得很開心,身後還跟著婢女和傢仆,一起向季雅恭敬行禮,熱情地揮手、打招呼,然後走出外科樓。
誰都抵擋不瞭美人萌娃真摯的笑容,季雅也一樣,心情變得更好。
等季雅走進電梯剛好遇到普外科的王波,才知道這些就是國都城第一商人殷富的妻妾和年幼的兒l女,花柳病治療方案的第一階段已經結束,今天出院,一個月後上山復查。
因為殷富傢人丁興旺,他們出院後,之前留在國都城的成年子女們也會上山體檢,而且會連婢女傢仆都帶上山,包括殷傢最引以為傲的大兒l子殷遙和大女兒l殷梨。
季雅有些納悶地望著王波:“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王波笑:“監護室的譯語人說,盧傢派人找殷富商議運海鹽進山的事情,殷富說要等大兒l子殷遙和大女兒l殷梨上山後才能詳談,他要認真減肥。”
“在殷傢,殷遙負責貨運,殷梨負責管帳,兄妹倆處事圓融,合作默契。哦,殷富天天說,我都會背瞭。”
無他,純粹是聽太多遍瞭。
季雅沒見過殷富,但也知道是多科會診的“大肚子孕夫”病人:“據說這病人很有意思,對待醫護們非常恭敬,每見一件新奇事物就問多少銅錢?恨不得買空醫院。”
王波又說:“自從鄭院長和金老告訴他,飛來醫館施藥救治,連空藥盒都要還回來,什麼都不賣。殷富就消停瞭,天天念叨兒l子女兒l。”
對醫院裡的人來說,有源源不斷的病人上山,完成系統任務的壓力就小得多。
而殷富惦記的大兒l子殷遙與大女兒l殷梨上山的速度,比醫護們預計得更快,這邊一腳跨出醫院的藍鐵皮門,那邊就一腳跨進醫院大門。
大郢的習俗裡,跪父母是特別尋常的事情。
所以,殷傢成年的孩子們都恭敬地向殷富正妻大娘子行禮,聽她溫和的囑咐,仿佛醫院交接班。之後,殷遙跟在譯語人崔樹的身後,帶著弟弟妹妹們進入門診大樓開始體檢。
無論是抽血化驗、還是b超檢查,各種各樣,殷傢人始終處變不驚。
直到殷遙和殷梨二人被譯語人帶進搶救大廳,看到潤和帝與一幹老臣,立刻恭敬行禮,禮畢後也是站在略遠處,根本不敢靠近。
因為大郢商人雖然富裕,但社會地位很低,客氣地說話、急智應對,都是經商必備的能力,有“眼力見”則是保命技能。
殷富的經商之路是用性命鋪就的,殷遙和殷梨自幼就把周遭的冷眼、盤剝和刻薄都記在心裡,察言觀色
對殷傢來說是保命利器。
所以,哪怕是第一次見,在殷氏兄妹眼裡,大廳裡最和善的是醫護人員,鄭院長和金老,他們的眼神既清澈又溫和。
潤和帝向殷氏兄妹招瞭招手:“走近前來,孤有事要問你們。”
殷氏兄妹再次行禮,走近兩步,在潤和帝連連招手之下,最後與他的病床保持五步距離,就再也不肯上前瞭。
潤和帝打量殷氏兄妹倆,略有些驚訝地發現,比起肥頭大耳的殷富,兄妹倆模樣非常惹眼,充滿瞭異域的美感。
正在這時,代表潤和帝與太子殿下,去協理文傢替文閣老辦喪儀的盧申和盧湛回到瞭搶救大廳,盧湛把之前貼瞭畫紙的大白板推出來,向殷氏兄妹示意:
“你們看,這是暮山縣的呆小癥病人,得瞭大脖子病的村民,飛來醫館的醫仙們給出建議,將他們當地的鹽改成海鹽。”
“之前問過你殷富,他說從吃海鹽的地區運鹽到暮山縣,三倍價才能不虧,四倍價才有得賺。”
大郢的鹽是自由買賣,百姓向來是哪種鹽便宜買哪種,真正貧苦的百姓連鹽都吃不起,殷傢有段日子同樣吃不起鹽。
盧湛上次已經在潤和帝面前表示,一定會想辦法解決海鹽進山的問題,所以聯系殷富沒有結果,聽說殷傢兄妹上山,就立刻把他們截到搶救大廳。
殷遙緊張得手心出汗,海鹽雨季的折損確實多,但貨運路上繳納的各種稅項才是關鍵,潤和帝就在眼前,這裡的老病人都是重臣,他們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殷梨更加緊張,因為殷傢賣貨的價錢是自己核算成本以後定的,敢在水運和陸運兩條路線上隨意增加繳稅的官員,背後都牽扯著無數利益,而搶救大廳的老臣們通常就在利益的盡頭。
世人皆說商人逐利,但商人地位極低,也是大郢官員最喜歡盤剝的肥肉,所有官員們都一樣,潤和帝卻還在問為何運鹽價高?這分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但如果殷傢什麼都不說,到時候運海鹽的事情落在自傢頭上,暮山縣那麼窮,鹽價還不能賣貴,那樣的話,運鹽折損和繳稅的成本都需要殷傢貼補。
生意買賣有賺有賠,運海鹽這事穩賠不賺,一旦開始,殷傢再有錢也扛不住日積月累的消耗,多則一年,少則半年就得把傢底都貼補進去。
殷遙怎麼也不會用自己傢去填補運鹽的窟窿,所以,隻能絞盡腦汁地說服潤和帝,不讓他把運鹽這樁差事扣在殷傢。
殷梨的想法與殷遙一致,盧傢這是打算割殷傢肉填自傢的庫房,所以這樁事情萬萬不能同意,還要想法子推脫。
忽然,殷遙有瞭主意:“啟稟陛下,奴不敢有半點欺瞞,隻因傢中未曾做過鹽運的生意,傢父隻是按照一般路運和水運的成本做的估算,難免有偏差。”
“奴覺得此事關系重大,小心考量才是上策。”
盧湛收到潤和帝的眼色,問:“何為上策?”
殷遙力持鎮定:“啟稟陛下,奴見識淺薄,著實現醜。
可以找人在各產鹽地購買一馬車海鹽(),試各種盛裝容器℅()_[((),然後分水運和路運、經各條路線運至暮山縣。”
“現在三月,一路過去可能遇到各種狀況,到達後計算折損與成本。每個月運一次,經過反復運輸後,才能算出折損和估價。”
潤和帝微微點頭:“如此甚好,但第一批鹽還是由盧傢與書信同行,盡快送到暮山縣。”
盧湛恭敬回話:“啟稟陛下,海鹽與傢書都已經準備妥當,隻是……”
“說。”潤和帝怎麼會聽不出話外音?
盧湛繼續:“可是一車海鹽該如何分配,那些脖子粗或者不粗的人,是否都要吃海鹽?如果海鹽是藥,那必定要有合適的藥量。”
簡單來說,遠在暮山縣的盧滿不通醫術,沒法把握這個度。
潤和帝的心裡很清楚,飛來醫館的生活用度都太過優越,尤其是盥洗室和沖淋房、食堂等等,所以
醫仙們都不願下山,更別提坐馬車兩個月到達暮山縣,為那些病人診治、分配鹽量。
但盧湛說的是事實,所以潤和帝隻能看著鄭院長,張瞭張嘴:“鄭院長,海鹽運送不易,還請醫仙們多多指點。”
鄭院長直接打電話給內分泌科主任張蕾,把運送海鹽去暮山縣的難題說瞭一遍。
一刻鐘後,張蕾拿著一疊a4紙就來瞭,走進護士站沙沙寫,然後交給譯語人崔樹:“你逐字逐句翻譯就行,一看就明白。”
崔樹認認真真地抄寫,改瞭三稿才算放心,恭敬地交到盧湛手裡。
盧湛小心收好,又向潤和帝行禮:“陛下,臣這就將書信送下山。”
潤和帝一抬手,示意盧湛稍等,環顧四周,最後問鄭院長:“鄭醫仙,不知魏傢畫師現在何處?”
魏傢畫師柴齊一直在醫院到處畫,找到他可不容易。
鄭院長打電話給監控室:“把魏傢畫師柴齊,對,就是背著畫板到處跑的大郢人,讓他到搶救大廳來。”
監控的力量無比強大,十分鐘後柴齊背著畫本、腰間別著畫筆桶,叮呤當啷地跑進搶救大廳,恭敬地向潤和帝行跪拜禮,因為禮行得特別認真,畫本和畫筆桶掉在地上,發出不小的響動。
夾在畫本裡的大幅畫紙掉瞭一地,把老臣們看得一怔,畫裡的動物大熊貓、小熊貓和水池裡的金魚都完全寫實,冷不丁一眼過去以為是真的。
柴齊慌張地收拾畫頁,醫護們也替他撿畫紙,然後跪在潤和帝面前:“陛下,請恕奴失儀之罪。”
潤和帝和顏悅色地問:“你姓柴名齊,行十九,是吧?”
柴齊整個人都傻瞭,陛下說得這麼清楚,肯定是要治罪,跪伏在地瑟瑟發抖。
潤和帝向來語氣嚴厲,但笑意明顯:“孤向太子妃問起過你,太子妃說當初是賞識你的才華收留在魏傢,是良民不是傢奴,這三個月你作的畫早就超過魏傢的要求,你現在來去自由。”
柴齊還是不明白,隻顧著害怕。
“柴齊,
()你可願意進翰林院當畫工?”
“啊?”柴齊腦袋裡嗡嗡的,對自己這種無人問津的畫師來說,當翰林院的畫工就是一步登天瞭,這怎麼可能?
“不願意?”潤和帝早就看過柴齊所有關於飛來醫館的寫實畫,以前肯定看不上,但因為飛來醫館實在超出想象太多,隻有柴齊的畫最貼合實物,漸漸的就越看越喜歡。
“奴願意!”柴齊太開心瞭,回答得特別大聲。
“免,起身,”潤和帝當然知道世傢盤根錯節,也想知道鹽運路上會發生什麼,飛來醫館的那些機器沒電無法使用,也就沒法帶到暮山縣去。
所以,潤和帝覺得,柴齊這種從不修飾、力求逼真的耿直畫師,很適合做鹽運路上的“人體照相機”,但不論是人還是玉石,都需要敲打。
“柴齊,翰林院不養閑人,如果你願意當畫工,那就跟隨盧傢送海鹽到暮山縣;之後,再跟隨盧傢派出的運鹽人,將沿途看到的怪病、或者難治的病人,都畫下來。”
“畫得越真實越好,打聽得越細越好,你的畫可以交給郵差送回國都城。你可願意?”
柴齊雖然很喜歡畫飛來醫館,尤其喜歡大熊貓和小熊貓,心中不舍,但他打小就有當“畫天下”的心願,隻苦於囊中羞澀,畢竟在大郢遊山玩水也是非常昂貴的。
於是,柴齊提瞭心中疑問:“請問陛下,盤纏、吃食、四季衣服、畫紙和畫筆這些,需要自備嗎?”
潤和帝哈哈大笑:“一應費用自然由翰林院出,月俸準時發放,但你必須呈交畫作。”
“啟稟陛下,奴願意畫遍大郢。”柴齊的性格和畫風一樣,務實又勤奮,衣食不愁、畫筆畫紙無限量供應,解除瞭後顧之憂,不論畫多少張都不會累。
潤和帝的臉色一沉:“若你辜負畫紙畫筆,隨意隱瞞歪曲事實,一經發現,必有重罰。”
“奴謹遵陛下教誨。”柴齊怎麼也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
潤和帝很隨和:“你跟著盧常卿下山,辦妥入職事宜,收拾行裝跟隨盧傢傢仆出發,不得有誤。”
柴齊再次行禮:“啟稟陛下,奴到飛來醫館後,受到醫仙們的諸多照顧,連紙和筆都是他們贈送的,奴……”當時出發得急,身無分文上山,每天三餐都吃食堂,除瞭謝謝,什麼都沒付出過。
潤和帝示意柴齊繼續說。
柴齊從畫夾裡找出一張折疊的畫紙,恭敬地交到鄭院長手裡:“真心之拙作,感謝醫仙們。”
鄭院長很意外,打開畫紙一看,背景是非常逼真的搶救大廳,畫瞭所有在搶救大廳工作過的醫護們,每個人都栩栩如生,也包括自己和坐著電動輪椅的金老。
鄭院長和醫護們看得有些呆,輪椅上的金老笑著向柴齊致謝:“多謝柴畫師,飛來醫館的紙筆有很多,你多帶些下山吧。”
於是,供應科保科長接到金老電話,給柴齊送來瞭一大箱紙和筆,畫筆包括但不限於油畫棒、水彩筆和水粉顏料。
柴齊激動得熱
淚盈眶,又從畫夾裡找出七張畫紙:
第一張,供應科保科長開著液壓叉車、志願者們拖著液壓轉運車在醫院大門口裝糧食;
第二張,保科長和食堂大廚們搬運食材,庫房裡新鮮的食材堆得整整齊齊;
第三張,食堂大廚和志願者們做早食,炸得胖胖的油條,冒著熱氣的鹵蛋鍋,大鍋的豆腐湯;
第四張,全體保安站在停車場邊,聽隊長王強開晨會佈置工作;
第五張,是食堂大廚和志願者們在後廚準備龍蝦大餐,圍在一起刷龍蝦,剁蒜蓉,配調料;
第六張,亮著紅□□的警務室,狄警官和小葛警官在晨跑的畫面;
第七張,是刑警老秦和火調員鄔筠背著登山包,穿著全套冬裝,走向醫院大門,旁邊的鄭院長和金老眼中的擔憂非常明顯。
供應科保科長看得鼻子都酸瞭,怎麼也沒想到,做後勤的也有被看見、被記住的時候,更沒想到從不和人說話的柴齊畫師,把所有人都畫在紙上。
看過畫的人心裡很清楚,畫師柴齊這三個月,除瞭吃飯睡覺,真就不停地在畫,不然根本不可能有這麼多成品畫,對畫畫是真愛。
柴齊小心翼翼地抱起大紙箱,向醫護們點頭微笑,跟著盧湛離開搶救大廳。
醫護們在搶救大廳的窗邊,看著柴齊走出醫院,默默在心裡祝他一路平安。
潤和帝讓殷氏兄妹退下後,半躺在床頭,閉目養神,開始期待柴齊發回國都城的畫。
盧傢的效率也是極高的,第二天一大早,鐘鼓聲響起,盧傢馬車載著送信傢仆和辦好入職的柴齊,以及一馬車的海鹽,在盧傢護衛的護送下,駛出國都城的延平門,向暮山縣出發。
馬車駛出延平門後,柴齊掀開帷裳向外張望,晨曦的光縷進天邊浮雲,給飛來峰頂的飛來醫館投下瞭層層光霧,依然清晰。
也是這個時候,忙活瞭小半夜的金老,吃完早飯後遞瞭一撂紙頁給潤和帝,最上面一行大郢文字“鹽稅制度”。
潤和帝將紙頁擱在餐板上,一字一字地仔細看。
金老在裡面列出瞭由官府出面與各地商人合作,監管鹽礦、制鹽和加工等流程,並控制特殊鹽轉運、發放和售賣等措施。
目的是讓所有百姓都能吃上物美價廉的食用鹽,讓暮山縣山區的貧苦山民,也能吃上花銷得起的海鹽;同時國傢也有穩定的稅收部分。
紙頁的最後一行:“一點淺薄之見。”
潤和帝反反復復地看瞭三遍,然後將紙頁傳給其他老臣們看,每個人都極為認真,看完後遞給隔壁床的老臣。
趙國公在趙月的攙扶下起身,借瞭搶救大廳的紙筆,在四拼的a4紙上,畫出瞭在大郢鹽礦、鹽井和海鹽的分佈圖,詳細標註地點、大概產量,確認無誤後呈到潤和帝手中。
潤和帝下床,把分佈圖貼在大白板上,與老臣們商議執行方法、監督管理和維持等方面的細節。
最年輕的老臣六十八歲,年齡最大的八十二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用瞭好幾日的時間,《大郢鹽稅制度》初具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