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生厭

作者:扇九 字數:3336

從很小的時候起,傅偏樓的身邊就有瞭這隻魔。

它出現得毫無征兆,隻是一覺睡醒,左眼就被一團聳動的黑氣纏繞,看不清外界。

隨即,自己的聲音在耳邊突兀響起。

傅偏樓曾以為是他太寂寞太想要玩伴瞭,才會誕生出它來,陪他說說話。

但很快,他就發現不是這個樣子。

因為它總愛講些聽不懂的東西,時而咒罵,時而抱怨,時而狂笑,就像村口石頭上坐著的那個瘋孩子一樣,根本無法交談。

也很少理他。

最常對他說的話是——“把身體給我!”

“它不是我。”傅偏樓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中逐漸領悟到瞭這一點,以及,“它想要取代我。”

身體隻有一具,卻藏著兩個意識。

小孩子就算再不懂事理,生存本能也讓他意識到瞭威脅。

他開始否認對方“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說法,並絞盡腦汁給它取瞭名字,用來區分彼此。

他管它叫“魔”。

書裡是這樣寫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無形可依,蠱惑人心。

盡管傅偏樓牢牢掌握著主權,但魔知道的東西實在比他多太多,無論怎麼看書都追不上。

每當他感到迷茫困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魔就會給他出主意。就算心裡清楚它的真正圖謀,傅偏樓戒備之餘,還是不由自主地會去依賴它。

他們就像一株同體共生的植物,彼此依靠地活著,卻又時刻搶奪著根系和養料,達成瞭一個危險且微妙的平衡。

平衡第一次被打破,是傅偏樓被爹娘送給堂舅的那天。

纖細瘦弱的少年逃不開成人的力道,被肥膩大手包裹住手腕,朝屋子內間拖去。

傅偏樓不是一張白紙的孩子,他清楚對方想做什麼壞事。

從十歲到十三歲,三年來,每回堂舅登門拜訪,他都會找個地方躲起來,鉆過雞窩,爬過樹,甚至是村口黑漆漆的水缸。

哪怕過後會被爹娘責罰打罵,也比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得多。

他不是沒有和爹娘提過,也清楚爹娘大概從他避之不及的態度裡瞧出來些端倪,可他們卻不約而同地默許瞭——

說著“他是你堂舅,你怕什麼?”對他的遭遇裝聾作啞,有時還會將他鎖進柴房,以防他躲到犄角旮旯的地方找不到人。

就像做遊戲,沒有盡頭的恐怖的遊戲,輸掉的懲罰是堂舅不經意摸來的手,和爹娘漠視的諂媚。

那個男人享受著貓捉老鼠的樂趣似的,陪傅偏樓玩瞭三年。

終於,面對身量慢慢抽條、如同枝頭花骨一般含苞待放的堂外甥,他按捺不住邪心,和傅爹傅娘提瞭過繼收養的事。

【他們會把你送給他,別僥幸瞭,跟我一塊離開這兒吧!】魔循循善誘。

折磨身心都三年過去,傅偏樓早已不復過去的天真,聞言隻猶豫瞭半日,就決定按照它的提議,收拾東西趁夜離開。

卻被發現瞭。

“你拿著這些東西,是想到哪裡去?”

“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虧把你好吃好喝地供這麼大,養條狗也比養你有用!”

“孽障!孽障!”

盛怒的爹娘把他綁在柴房裡,鎖上門輪流看守,直至幾日後,堂舅來將虛弱無力的他接走。

爹娘的冷眼、男人得意的笑容,以及前方仿佛吃人地獄般幽暗昏沉的廂房,徹底摧毀瞭傅偏樓的心防。

於是——他閉上眼,魔蘇醒過來。

它用手將堂舅開膛破肚,慢條斯理地欣賞對方因恐懼和疼痛扭曲的神情,又將整個宅子屠戮殆盡,一把火燒瞭個幹凈。

接著,它赤著腳,僅著單衣,往傅傢走去。

它走到哪裡,哪裡就血肉橫飛,又被業火灼成灰燼。

村口的水缸也好,看慣的房屋也好,小花小草也好,無辜的路人也好,傅偏樓羨慕的王大娘一傢也好,最熟悉的那兩個人也好……

無論身體裡的傅偏樓怎樣崩潰,怎樣懇求他,喊著住手、停下,它都充耳不聞。

它享受著擁有軀殼的感覺,肆意揮霍力量,讓一個欣欣向榮的村莊轉瞬滅亡。

那一刻,傅偏樓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裡究竟住瞭什麼——

他沒有取錯名字,那是魔,妖魔的魔,是從煉獄爬到人間來的索命厲鬼。

哪怕他也曾在許許多多孤枕難眠的夜裡,和著顛三倒四的罵咧聲逐漸入眠。

哪怕他習慣且依賴著陪伴在身邊的唯一一點聲息。

哪怕他們每晚都共同謀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好似相依為命一般……

魔就是魔,是最希望他消失的存在。

才過去多久?他怎麼連這個都忘記瞭?

傅偏樓笑瞭,笑得悄無聲息,自嘲無比。本就雪似的臉頰蒼白至極,如同一戳就碎的假面。

魔躁動不安,在耳邊瘋狂叫囂:

【我知道瞭!他和那群人不一樣!他肯定也有前幾輩子的記憶,否則怎麼會知道這些?】

【不行,不能再留他!把身體交給我,他是變數,先殺瞭他!】

【解藥不在他身上,也肯定在這間客棧裡,找出來吃掉後有一個月時間,足夠我們拜師求道!到時候,凡人的毒又有何可懼?】

【妖修的事之後我再跟你解釋……喂,傅偏樓,你聽見沒有?!】

“我聽見瞭。”

傅偏樓道:“你說,他會對我好,能騙來很多錢財寶物,有利用價值。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就聽你的話倒在路邊,被帶去賣人的地方,一直等,等到他來。

“現在他來瞭,說會養著我,所以……我不需要你瞭。”

【蠢貨!你別忘記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把我用涅尾鼠筋封住後,你憑什麼對付這個謝征?】

傅偏樓眼神一冷:“你果然知道那根繩子是什麼東西。”

【是,我是知道,那又如何?】魔吼道,【那傢夥告訴你這些,絕對沒安好心,他另有圖謀!】

“他另有圖謀,你不也是嗎?”傅偏樓靜靜反問,“他謀的是他的任務,而你,謀的是我的命。怎麼選,不是一目瞭然嗎?”

【開什麼玩笑,你這個廢物!用完我就丟?別忘瞭都是誰救瞭你!離瞭我,你什麼都做不到!】

“……我是什麼都做不到,可我真的需要做到什麼嗎?”

深吸口氣,傅偏樓閉上眼,清晰地回想起準備離傢的那個夜裡。

對外界一無所知的他隻能聽從魔的指示,拿上什麼、走哪條路、什麼時候動身……

他不禁問出藏在心底很久的疑惑:

“既然你說這是第十一輩子,難道前十輩子的我一次也沒有想過逃跑嗎?難道前十輩子的我沒有被發現嗎?”

“你既然知道會被發現,為什麼還要煽動我趕緊走?如果說你不知道,寫給堂舅的信還沒寄出去,時間充裕,就這麼巧,偏偏撞上他們沒睡的那晚?”

魔沒有作聲。

它的態度令本還留有一絲寄望的傅偏樓心灰意冷,他扯瞭扯唇角,實在笑不出來。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逃掉,對不對?因為隻有那樣,才有機會占據我的身體。”

傅偏樓輕輕問:“這次……也是一樣吧?”

【呵呵……呵哈哈哈哈!你倒是比以前聰明不少!】被揭穿,魔不怒反笑,理所當然地承認,【不錯!這次也一樣!】

【我真是受夠瞭縮在這具孱弱的身體裡,因為你的懦弱忍氣吞聲、顛沛流離、受盡欺凌!】

【我也是傅偏樓,我比你強得多!憑什麼每一輩子都是由你來掌管身體?天道何其不公!】

許是清楚傅偏樓不會再聽自己的話瞭,它恨恨道:【不公又怎樣?到頭來,最後你還是會心甘情願把身體給我……隻不過等久一點而已!我等的起!】

【這回來的傢夥心機何其深重?三言兩語就挑撥瞭你我的關系!沒瞭我,你還不是任他搓圓捏扁,玩弄在鼓掌之間?】

【他跟前幾輩子那些人不一樣!他比那些人更可怕!傅偏樓,我有預感,他會讓你嘗到更勝以往千百倍的折磨和痛苦——】

【你會後悔的!我等你像狗一樣跪下求我的那天!我等著,我等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在紅繩扣上手腕的那一瞬。

“我不信你,不信他,不信命,我隻信我自己。”

似說給不在瞭的魔聽,也似在告誡自己,傅偏樓喃喃道:“我不會對他放下戒心,我會好好利用他,過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會因為執著於糖葫蘆的味道,不惜匍匐在灰塵裡的小孩子瞭。

左眼不再翻湧黑霧,能正常地看清一切,包括近前那張清雋的臉。

那人伸手過來,撥開他的額發,沉默地和他對視片刻。

“‘它’不在瞭?”

“不在瞭。”傅偏樓仰起臉,“解藥。”

似乎有些詫異他的平靜和決斷,謝征頓瞭頓,頷首道:“我去拿。”

傅偏樓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喊瞭一聲:“謝征。”

耳邊空落落的,很不習慣,這副嗓音從自己嘴裡發出,也很不習慣。

不習慣,所以慌張、恐懼、迷茫、痛苦。

所以討厭。

“因為你,它不在瞭。”傅偏樓怔怔道,“我討厭你。你做什麼我都討厭你。”

他這話充斥著不明不白的指控、怨懟,將滿腔苦楚盡數怪罪在對方身上,謝征卻笑瞭。

短短一瞬,傅偏樓瞪大眼睛,他第一次見到對方這般柔和的神態,仿佛如釋重負,破開素來沉穩漠然的外殼,流露出些許少年意氣:

“那太好瞭。正巧,我也不想喜歡你。”

他們兩人之間,一個鐵瞭心要回傢,一個不願重蹈覆轍,本就不該存在半點溫情的聯系。

利害一致,彼此生厭,是最合適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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