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土坡距離事發地並不算遠,隻是不從高處遠眺,面對幾乎傢傢戶戶都一樣的房子,有種走入迷宮的混亂感。
好在傅偏樓下來時留瞭個心眼,註意到那塊偏僻的角落旁有株老桂樹,樹旁還堆著幹草垛。
他尋著這兩樣醒目的標記,很快就找到瞭人。
遠看灰撲撲的小團子,近看也同樣灰撲撲的小小一隻。
不合身的舊麻衣破瞭好些個洞,鞋子也是用稻草捆著破佈條做的,半點不防硌。一眼掃去,半露的足底滿是泥濘和血痂,還有沒養好的凍瘡,慘不忍睹。
頭發一綹一綹地打著結,傷口在右耳上方一點,還在慢慢淌血。
傅偏樓蹲下身把人翻過來,拿袖口粗粗擦拭掉鮮血和灰土,扯過一把幹草捂在上邊止血。他伸手向懷裡,掏出謝征之前給他的藥瓶。
傷藥這種東西,不用想都知道價格昂貴。
他望著手心裡的小瓶子略一猶豫,要用嗎?用在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孩身上?
謝征把這個給他,大抵是看出他的腿上有傷又不想說,那個人總在這種細微的地方有奇怪的體貼。
傅偏樓趁他在前堂時自己躲在房裡抹過,清涼涼的,塗上去後疼痛都消減不少。隻是所剩不多瞭。
他本打算不再使用,好好收著,等關鍵時刻救急的。
其實也沒什麼必要吧,傅偏樓想,雖然出血不少,但傷口比想象中小很多,已經逐漸止住瞭,大概率沒什麼事兒。
塗藥隻是讓傷好得更快一點而已,隻要人活著,慢慢養總會好的。
傅偏樓心中糾結,下手卻半點不含糊。等血止得差不多時立刻抹上藥膏,再用手邊長長的草葉綁好。
做完這一切,他才突然回神般地懊惱起來。
他又不認得這人,幹嘛那麼浪費連自己都不舍得用的東西啊?
但用都用瞭,後悔也無濟於事。
傅偏樓望著對方慘白的臉色,心道,趕緊醒過來,不然真對不起我的藥。
許是內心的話被聽瞭去,沒過多久,他便聽到一句微弱呻.吟。
“呃……”灰頭土面的小團子半睜開眼,目光渙散地落在傅偏樓臉上。
傅偏樓在他眼前晃瞭晃手,見他的眼珠子跟著左右滾動,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
這傢夥該不會被砸傻瞭吧?
傅偏樓掃瞭眼周圍,見四下無人,努力清清嗓子,問:“喂,你怎麼樣?能起來嗎?”
他還不適應用變聲期的聲音說話,像魔還繞在身邊似的,卻從自己嘴裡發出,感覺別扭極瞭。
他覺得別扭,出口的音調在別人聽來則細若蚊吟,又輕又咬字模糊。至少小團子沒聽懂,懵懂地盯著他看。
難道真傻瞭?
算瞭,與他無關。人沒死就行。
傅偏樓眉頭一蹙:“你在這別亂動,血剛止住,我去找大人來照顧你,聽懂沒有?”
正值春日,農忙的人很多,他從小土坡上下來時就瞧見另一邊有片田埂,去問問說不定還能找著這傢夥的親人。
穿這麼破,可見傢裡窮得發指,特征很明顯。
他又打量瞭遍神色茫然的小團子,看上去比他還小,約莫十來歲,快瘦脫瞭相。
臉上的特征也很明顯,右眼眼角有塊濃墨似的烏痣,令傅偏樓不由自主地想起謝征。
謝征的右眼也點瞭一點,不過是在眼皮上,比小團子的要小不少,不很明顯。
但他慣愛略垂著眼看人,顯得有些冷淡的同時,也會讓那點小痣闖入眼簾,像擦不去的墨漬般惹人心煩。
傅偏樓搖搖頭,甩開莫名其妙的聯想,拍拍衣褲準備起身。
“啊……啊呃啊……!”見他要走,小團子慌瞭,虛弱地揪住他的袖口。
力道太輕,傅偏樓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就掙開瞭。
“你……”傅偏樓察覺到瞭什麼,回過頭,神情微妙,“不會說話嗎?”
“呃呃!”小團子眨眨眼睛,仿佛在給予肯定。
他沖傅偏樓無意義地啊啊一通,臟兮兮且瘦巴巴的小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不知怎的,他安靜微笑的樣子,令傅偏樓心底揪瞭一下,不禁想起先前在小土坡上看到的,他被一群小孩子圍起來踢打嘲笑的畫面。
小團子輕車熟路地在地上縮成一團,雙手盡可能地護住腦袋——隻是一眼,傅偏樓就明白他肯定挨慣瞭欺負。
被爹娘從小打到大,怎樣才能在拳腳中保全自己、減輕疼痛,傅偏樓對此再清楚不過瞭。
大概就是感同身受的惻隱,才讓他不假思索跑過來救人吧。
傅偏樓彎下腰,摸瞭摸小團子的頭,扶著人坐起來,靠在墻邊。
他有點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可憐這個小傢夥,還是在可憐從前的自己?
“放心,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他猶豫片刻,將藥瓶塞進小團子虛握的手裡,說道,“這個給你,很貴的,你可要拿好。我用它和你保證,一會兒就回來。”
小團子看瞭看他,又看瞭看手上的東西,“呀呀”叫瞭兩聲,用安心的眼神凝視過來。
心裡浮現出說不清的奇怪感覺,沉甸甸的,卻又有點高興。
傅偏樓扯開唇角,難得地回以笑顏。
*
大人並不難叫,聽說這邊有個腦袋受傷的小孩,就有男人放下手中的活跟瞭過來。
路上聽完傅偏樓對小團子的描述,男人面色古怪,半晌才搖頭道:
“是他啊。算瞭,先帶到我傢去吧,我婆娘昨晚熬的湯沒喝完,剛巧給他補補身體。”
“他傢沒人嗎?”傅偏樓問。
“他是孤兒,沒爹沒娘,也沒傢。”男人嘆瞭口氣,和傅偏樓說明瞭小團子的情況。
小團子姓李名草,今年十一,兩年前還爹娘俱在。
他爹李大頭是永安鎮有名的波皮無賴,成天喝酒,興頭或是脾氣上來,就按住妻兒一頓打。
有次酒後沒控制得住力道,生生把妻子打殘瞭。
他不幹活,妻子也沒法幹,孩子還小靠不住,李大頭一合計,就拿著傢裡為數不多的積蓄去和人傢賭錢。
賭來賭去,贏得少,輸得多,把房子和老婆全輸掉瞭。
在他把李草也輸出去之前,他的妻子實在無法忍耐,找借口把李草支出門去,趁李爹醉酒一榔頭把人砸死,自己也緊跟著上瞭吊。
那天李草回到傢,入目就是爹娘兩具冰冷的屍體。本來很聰敏的孩子給嚇懵瞭,哭得厥瞭過去,高燒不醒。
等鄰傢發現不對前去查看時已經晚瞭,把人救回來後,他就變成瞭如今的模樣。
說不出話,腦袋也有點問題,不記得以前的事情,無論跟他說什麼都隻會樂呵呵地傻笑。
“他傢的房子被債主拿走瞭,隻能在外邊流浪。我們偶爾看不過去,會給他些吃的,也是真可憐。”男人道,“有些小孩不懂事,看他傻就拿他取樂……說過幾次,太皮瞭根本管不住,沒想到這回差點出事。”
“……”
傅偏樓踢開腳邊的石子,忽然沒頭沒尾地問:“為什麼?”
“啊?你說什麼?”男人沒聽清。
“沒什麼。”傅偏樓上前兩步拐過彎,“到瞭。”
小團子歪頭看見他回來,一下子笑得見眉不見眼,樂顛顛的模樣令傅偏樓頗不是滋味。
“傷口處理得挺嚴實啊。”男人把李草背起,誇獎瞭句,“你是哪傢的娃娃?我好像沒在鎮上見過你。”
“……剛來。”傅偏樓跟上去,“我…表哥,他是來福客棧的。”
“來福客棧?哦——”男人恍然地多看瞭他幾眼,“你是新來那賬房,小謝公子的表弟?難怪,兄弟倆長相都好,哈哈。”
傅偏樓問:“我最近才和表哥聯系上,他是新來的?之前不在永安鎮嗎?”
“大概半個月前吧,病倒在來福客棧門口,被錢掌櫃的撿瞭回去,後來病好瞭,就留下當賬房瞭。”男人隨口說,“那會兒王大剛跟陳三天天在背後傳閑話,我瞧人傢文質彬彬的,根本不是那種……咳咳。”
意識到這些東西不太好和小孩子談論,他掩飾性地笑瞭笑,轉移開話題:
“這回多虧小謝表弟在,你叫什麼名字?”
沒料到謝征還有這段落魄經歷,傅偏樓暗暗嘀咕,還以為他一直都那副氣定神閑大局在握的樣子呢。
一想到那人給自己取的破名字,他就牙癢癢,但不回答又很奇怪,隻得不情不願地說:“……謝寶寶。”
“寶寶啊,好名字!你爹娘肯定很寶貝你。”男人爽朗大笑,“我姓楊,叫我楊叔就成。”
這名字可不是我爹娘取的,傅偏樓腹誹。
他爹自詡滿肚子墨水,絕不可能看得上這麼土裡土氣的名兒。
不過……寶貝嗎……他微微晃神,之後飛速否決:才怪。怕不是謝征隨便從哪聽來的。
謝寶寶跟傅偏樓,前者俗氣,後者暗諷,他一時居然分辨不出來哪個更差。
“呃呀呀……”
楊叔背上趴著的李草好像恢復瞭一點力氣,伸出一隻手擺瞭擺。
傅偏樓看向他,不確定地問:“……是在叫我?”
“啊啊!”
李草高興地朝他探來拳頭,傅偏樓猶疑地握上去,手心裡被偷偷擠進一個捂暖瞭的藥瓶。
抬頭,那張糊瞭半邊血痕的臉上,綻放出異常明亮的笑容。
他握緊瓶身,咬瞭咬嘴唇,低聲咕噥:“真是傻子。”
都過成這樣瞭,也不曉得在樂個什麼勁。
楊叔帶兩個孩子回到傢裡,簡單和楊嬸說過情況,就返身回去田裡瞭。
楊嬸正咯吱咯吱織著佈,看著丈夫的背影翻瞭個白眼,罵罵咧咧地站起身:“冤傢!凈曉得給我找事!回頭還得換床單,不要你洗是吧!”
她尖酸的態度讓傅偏樓不由自主將傅娘子的身影重疊上去,渾身一凜,情不自禁後退半步。
他有些搞不懂他究竟在幹什麼,自己的問題還沒想通,管閑事倒是積極,不知不覺怎麼跟到這兒瞭?
反正李草有人照顧,不需要他瞭,留下也自討沒趣。
這麼想著,他踩在門檻上就準備偷偷離開。
“那個娃娃,瞎跑什麼?”楊嬸在圍裙上擦幹手,端瞭盆熱水到床頭,眼睛一瞪,“坐過來把臉和手洗洗!”
傅偏樓低頭瞟瞭眼自己的手,連同新買的衣服一起,被血污染臟瞭。
也不知道這麼回去,會不會被謝征責罰。
……不過那傢夥脾氣雖不算好,喜歡頂著一張冷臉唬人,但一直沒對他動過手就是瞭。
他垂眸一哂,搖瞭搖頭:“不用瞭。”
“不用個錘錘。”楊嬸兩步跨來,捉住他的手往裡拖,“你這麼出去,不曉得的還以為我對你幹瞭什麼呢。”
“哎喲,你傢怎麼養的娃娃,瘦成這樣?手冰冰涼的。”她眉頭皺起,語氣卻放軟瞭,“早飯吃過沒?楊嬸給你盛碗湯啊,昨晚才燉的,放瞭魚肉,可鮮呢。”
傅偏樓本還以為惹她不快要被打瞭,眼睛下意識閉上,沒料到被一路拉去床邊。
睜開眼,躺在床上的李草傻呵呵地對他笑。
“你個傻娃娃也別笑,叫你少和那群娃娃玩瞭,死活不聽。”楊嬸念念叨叨地浸濕毛巾,仔細擦去他臉上和發間的血跡,“幾天沒見又跑哪去瞭?瘦成這樣,餓瞭都不知道來要飯吃的。”
她臉上滿是責怪與嫌棄,傅娘子也總對他責怪又嫌棄。
可傅偏樓發現,她倆其實一點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