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迷惘

作者:扇九 字數:3937

熱騰騰的魚湯裡加瞭薑絲,嘬一口,渾身都暖洋洋的。

傅偏樓捧著碗坐在床邊,看楊嬸小心地拆開李草頭上綁的草葉,用毛巾擦幹凈周圍血跡,再拿來佈條好好地裹上去。

處理完傷口她換瞭盆水,讓李草扒開衣服好好擦洗一遍身體。

瞧見他身上斑斑駁駁的淤青和擦傷,她雙眉倒豎,咬牙罵道:“那群熊娃娃,下手也忒狠!小小年紀,跟他們爹一樣不是好東西!”

“他們爹是?”傅偏樓問。

“還能有誰,鎮上的潑皮無賴,以前他爹的酒肉朋友!”楊嬸沒好氣,“騙人去賭光瞭身傢還不夠,因為李傢婆娘沒到手,整天擱娃娃面前教唆,撒氣在他身上。”

沒想到李草被欺負還有這樣的內情,傅偏樓蹙起眉,聽她絮絮叨叨地念:

“他娘啊,也是命苦……沒攤上好男人,天天遭罪。唉,死瞭也好,死瞭幹凈,就是苦瞭她傢娃娃,本來多好多聽話……”

“我呢,就運氣不錯,同是被賣,好歹男人靠譜,孩子出息,在京城念著書呢。一傢子一年忙到頭,盡給他掙束脩瞭……好在就快熬出頭瞭,以後說不準要當大官的。”

她一邊說,一邊利索地把人收拾妥當,塞進被窩裡,盛來一碗魚湯泡飯,給李草一勺一勺地喂:

“等你楊哥哥發達瞭,到時候啊,隨你來蹭飯,蹭多少頓都成……”

小團子擦幹凈瞭臉,看得出眉清目秀,他餓壞瞭,狼吞虎咽地吃著,看向楊嬸的眼裡滿是信賴。

捕捉到她話裡的關鍵,傅偏樓一愣:“被賣?”

“三十多年前,永安鎮可沒這麼景氣。”楊嬸滿不在乎地說,“那時候隻能算個村子吧,永安村差不多。村裡男人娶媳婦,多數靠買。”

“我和李草他娘是從一個地方來的,傢鄉鬧饑荒,養不起瞭,就把女娃賣給永安村的當童養媳。”

她露出懷念的神情:“他娘可水靈咯,是我們那兒最漂亮的女娃,幹活也利索,割草喂雞、裁衣繡花,什麼都會。她爹娘也猶豫瞭好久,要不是災年實在熬不過去,誰舍得賣?

“我傢就住她傢對面,小時候啊,每天都能看見她牽著弟弟,跨過河灘的蘆葦蕩,到對岸田裡幫爹娘的忙……嗐,一晃都這麼多年瞭。”

楊嬸苦笑兩聲,低頭就望見李草齜牙咧嘴地吐出幾根薑絲,頓時沒瞭傷感的情緒:“你這娃娃真不知好歹!身體虛就得吃點薑,祛寒氣懂不懂?”

她伸手掐住李草沒二兩肉的臉頰,作勢要擰,李草卻半點不怕她,咯咯笑起來。

看他笑這麼快活,楊嬸臉上故作的兇惡也演不下去瞭,捏瞭捏他的臉,搖頭失笑:“傻娃娃。”

這幅畫面針一般紮進眼裡,傅偏樓別過頭,心裡頗不是滋味。

好像是同情,又好像不那麼簡單,酸澀憋悶,難受得不行。

他望著楊嬸傢陳陋的擺設,大抵隻比他和謝征住的小廂房好一些,別說前幾輩子任務者們富麗堂皇的高府大宅,就連他出身的那個傢,也遠比這裡漂亮開闊。

為什麼?他想問,在聽楊叔說完李草的身世後,這個念頭就一直盤踞不去,越來越強烈。

為什麼李草可以露出那樣的笑容,仿佛所受的罪都事不關己?

以前他總覺得自己過得辛苦,為此不忿、痛苦、自怨自艾。

可在李草面前,他的辛苦顯得那樣不值一提,要是說出口,怕是典型的得瞭便宜還賣乖。

世人皆苦,非他一人。

倘若有人比他境遇更加慘淡,卻依舊對世間溢滿熱情,他要以什麼立場來質問上蒼?要以何種理由去解釋胸口漏風般的空洞?

傅偏樓滿心茫然。

他驀然感到一陣窒息,像被誰死死扼住瞭咽喉,臉色唰白。

楊嬸見他神情有異,憂心地問:“你怎麼瞭?”

“沒事。”傅偏樓垂下眼睫,不自覺地咬住嘴唇。

他不想再呆在這裡瞭,也不想再看見李草,便隨便扯瞭個借口向楊嬸告辭,魂不守舍地打算離開。

剛站起身,李草就“啊啊”沖他叫喚起來。

楊嬸按住他,無奈哄道:“好瞭好瞭,知道你喜歡小謝哥哥,但人傢也要回傢啊。你乖一點,哥哥以後還會再來找你玩的。”

“呃呀呀!”李草睜大眼睛,天真無邪地瞧著傅偏樓,好像在問他“是這樣嗎”?

“你好好休息。”傅偏樓和他對視片刻,自慚形穢的同時,竟鬼使神差地許諾道,“……我會再來看你的。”

李草這才放心地躺回去,眼睛還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依依不舍。

那束純潔的目光仿佛能將他心底的陰暗照得無所遁形,傅偏樓被燙到似的,甫一出門,甩袖就跑。

他跑過瓦房,跑過田埂,一路跑回瞭小土坡,氣喘籲籲、精疲力竭地坐倒在青石上。

……

一直發呆到太陽升至頭頂,傅偏樓才恍惚地想起,謝征囑咐過他正午記得回去吃飯。

他拖動僵硬的四肢,沿著先前做好的標記,慢慢挪回瞭客棧後院。

廂房的門沒有關,一襲藍衫、豐神俊朗的少年端坐在桌前,桌上擺好瞭碗筷和飯菜,一動未動。

直到傅偏樓走進屋裡,關好門坐到桌旁,他才抬起眼,似乎漫不經心地問:“去哪瞭?”

“……後街。”

“回來太晚瞭。”

“知道瞭。”傅偏樓木然點頭,“下次……會註意的。”

任誰都看得出他心不在焉、失魂落魄,謝征蹙起眉,視線掃及他袖口的血跡,眼神驟凝,一把抓過少年的手腕。

“怎麼受傷瞭?”他捋起袖口探尋傷口,雙眸隱隱透露出危險的神色,“誰欺負你瞭?”

傅偏樓呆呆地看著他,半晌,嘶啞開口:

“……沒有,”他嗓音很輕,“沒有傷,不是我的血。”

謝征松開手,坐回原位,手指曲起,敲瞭敲桌面,“發生瞭什麼,說吧。”

我不該對他說,我不該松懈,這是在走曾經那十輩子的老路。

傅偏樓在桌下捏緊拳頭,可他實在忍不住瞭。

想到謝征誤會他受傷時流露的怒意,看到桌上快放涼的飯菜,一股難以克制的委屈轉瞬湧現。

於是他磕磕絆絆、一五一十地交代瞭早上的所有經歷和見聞。

“我不明白,”傅偏樓說完,喃喃道,“他過得那麼慘,比我慘多瞭,無傢可歸,誰都能欺負。為什麼笑得出來?”

他找遍記憶的每一寸,就算是錦衣玉食地坐在華堂之中,周圍有無數衣著光鮮的侍從圍繞著噓寒問暖時,他也從未這樣無憂無慮地笑過。

隻會不停地在心中惶恐自問:我夠不夠聽話?有沒有做錯什麼?會不會惹人討厭?

但李草不用問,他就算變成瞭傻子,也依然有楊叔楊嬸掛念。

在外邊受瞭欺負會被背回傢,洗幹凈鉆進被窩,喝煮瞭薑絲的魚湯。

而他不同。誰也不會真心可憐他,他隻有自己可憐自己。

李草的出現,卻讓他連自憐都成瞭笑話。

“……”

謝征無言許久,方才扶額:“我道怎麼……你跟傻子較什麼勁?你也想變傻?”

他打量一圈傅偏樓,像是反應過來什麼,若有所思:“……也不是不行……”

傅偏樓:“?”

他真是瘋瞭才會跟謝征傾訴心事!

見少年一副快自閉的神情,謝征嘆口氣,知道這事不解決,飯是吃不下去瞭。

“那你要怎樣?想變得跟李草一樣,成天傻樂?”

他冷靜地問:

“如今你吃穿不愁,不用幹活,雖然條件算不得多好,勉勉強強也稱得上衣食無憂。我自認不曾苛待你,也沒有太限制你的自由。謝寶寶,你究竟哪裡不滿意?”

“這兒隻有我們兩個人……別叫那個名字!”傅偏樓羞恥道。

他又不是真的“謝寶寶”,謝征也不是他的真表哥。

說到底,他們隻是被居心叵測的系統強行捆在一起的關系罷瞭。

想到這兒,傅偏樓心底一冷,低落的頭腦清醒幾分,不由開始懊惱方才的示弱之舉。

他分明知道謝征討厭他,甚至恨不得殺瞭他。這個人為瞭他的任務什麼都會去做,指不定真的被啟發瞭,正考慮怎麼把他折騰成傻子好控制!

至於那些近乎關心的表現……大抵是他的錯覺,或是騙他放下戒備的演出吧?

就像過往的那些任務者一樣……從來沒有真心。

少年還不太會掩飾情緒,臉上風雲變幻,忽冷忽熱,謝征看一眼就知道他又在鉆牛角尖瞭。

真別扭,真麻煩。

……也真有點可憐。

謝征想,他大概沒察覺到,當提到楊嬸對李草的悉心照顧時,自己眼裡浮現出怎樣一副羨慕、乃至嫉妒的神情。

像猝不及防被刺傷最脆弱的痛處,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率先感受到瞭疼。

滑稽又懵懂地問著:為什麼傻子能笑得那麼開心?為什麼我不能像他一樣?

誰都清楚,傻子不會為自身遭遇難過,笑得出來是因為他傻。

傅偏樓自然也清楚。

他隻是渴望有人會像楊嬸對待李草那般,不摻雜質地關心他而已,哪怕不會將他放在第一位。

他希望有人愛他,沒有任何目的地愛他。

“覺得比對方境遇好一點,就沒資格為得不到叫囂麼?”謝征在心中喃喃,“對自己可真嚴苛。可惜……”

【宿主在說什麼?】

“我說,可惜,他找錯人瞭。”

不僅是困惑所致,傅偏樓肯對他袒露心懷,實際也在無意識地希冀著垂憐。

謝征看得很明白,因此他沒有猶豫,無比冷硬地斬斷瞭這份希冀。

那是理所當然的。

他會阻止傅偏樓滅世,但無意於成為BOSS的所謂“救贖”。

把重心全數傾倒在別人身上,緊緊攥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眼裡逐漸看不見其它東西。

這種關系是好是壞,他不做評價。但他並不樂意成為那根稻草。

從最初就決定過,他絕不會在這個世界留下任何羈絆和牽掛。

謝征舀起一勺湯遞到唇邊,碰瞭碰,已經冷透瞭。

一陣沉默。

他放下湯匙,抬眼望向傅偏樓,打算就此揭過:“好瞭,吃飯吧。”

對面,少年長長的額發安靜垂下,遮住殊異左眸。漆黑右眼則似默默醞釀著一場風暴,將為數不多外露的柔軟情愫撕碎殆盡。

不知怎的,謝征從中看出些微的悲戚之色,宛如被拋在路邊,還倔強倨傲不肯叫喚的貓崽。

他不由想起幻覺中瘋子的話,忽然煩躁起來。

那人指著心口,嬉笑著說“他在這裡,一直在哭”。

“就是因為你們都不要他,他才會如此吵鬧不得安息啊!”

——置身事外,真的好嗎?

謝征深吸口氣。

“011,”他嚴肅道,“我是一個擁有正常道德標準的現代人。”

【??】011跟不上他的腦回路,試探回道,【呃,嗯,是、是這樣沒錯。】

“放任青少年亂想也不好,容易走入死胡同。”謝征說服自己,“還得一起生活五十年,他要是因此抑鬱瞭,得不償失。”

【對對對,宿主說的都對。】011應和完,納悶,【誰抑鬱?小BOSS?為什麼?】

它難道漏看瞭什麼情節?不就是小BOSS和宿主講瞭個遇見傻子的故事嘛?

謝征再次嚴肅地和它強調:“我不會對傅偏樓心軟。隻是一點正常的心理輔導工作。”

011:【……】

宿主,你究竟在和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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