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誤傷

作者:扇九 字數:3522

要問謝征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就不得不提一下011的功勞瞭。

從一開始放傅偏樓出門起,謝征就讓它現出實體悄悄跟瞭過去。

算不上監視,011無須事無巨細地和他說明,但他必須掌握傅偏樓的大致動向。

另外,小毛球可以隨時回到他這邊,萬一出問題,也好及時讓他知曉。

在目睹李草被打的那一幕時,011就感到不妙,趕緊回去通知瞭謝征。

傅偏樓的左眼就是枚定時炸彈,平時放下頭發遮掩著,錢掌櫃等人都以為是害瞭眼疾,怕提起傷心事,便一直沒有多言。

但謝征從沒忘記過。

永安鎮地方不大,好事壞事不多久就能傳開。

他敢謊稱傅偏樓是他表弟,一來是牙行距離客棧很遠,周遭沒幾個見過的;二來還未過三個月,涅尾鼠筋遮掩容貌的作用尚在,不經意間就會忽略掉傅偏樓的長相。

少年人又竄得快,等三個月過後,拾掇拾掇就是另一幅模樣瞭。

再加上先入主為觀,謝征有把握不被任何人發現他身份上的異狀。

——隻要傅偏樓不主動暴露。

好在那幾個孩子應當沒有直接對視,否則就不是被異樣的瞳色嚇到這般簡單瞭。

謝征低下頭,傅偏樓也恰在此時抬起臉來。

自從將他拉入過幻覺後,這隻魔眼就不再對他起作用,他得以清晰的窺見其中顏色。

一邊黝黑,一邊幽藍,樹林葉隙間揮灑的碎光落在眸底,剔透得像兩塊寶石。

被叫“妖怪”時的那陣顫抖恍若從未有過,少年神情冷靜,不見分毫慌亂或脆弱的跡象。

他推開謝征站定,正想張口說些什麼,身旁卻傳來一道悲鳴。

“不……不……娘!!不——!”

兩人臉色同時一變,轉過頭去。

李草瞪大雙眼,像被什麼勾走瞭魂似的,虛無地望著前方空地,瞳孔縮成一團,滿面驚恐。

他朝前踉蹌地走瞭兩步,“撲通”一下跪倒,如同斷瞭線、散瞭架的木偶,再也無力支撐。

一種難以言喻的扭曲表情浮現在那張青青紫紫的稚嫩臉上,令他看上去好似一隻從地獄爬出的惡鬼,渾身散發出絕望的味道。

“嗚……呃……啊啊……”

仿佛是破風箱裡茍延殘喘的音調,支離破碎,不成字句。

“你怎麼瞭!”

傅偏樓剛想要扶他起來,卻見他猛地捂住嘴幹嘔起來,程度之劇烈,像是要把五臟六腑一起吐個幹凈。

眼淚、冷汗、口涎……狼藉的液體混雜著從李草下頜滴落。

他好似被誰狠狠踹瞭一腳、捅穿瞭腹部那樣,抱著自己緩緩地蜷縮起來,隻留下一張骨頭凸出的幹瘦脊背給傅偏樓。

誰看都明白,他在感到痛苦。

無法承受的、要把他折磨瘋的、最後一絲希望在眼前泯滅的痛苦。

傅偏樓禁不住後退兩步,像被李草的這副樣子嚇到瞭,伸出去準備扶人的手凝固在半空。

他腦中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念頭。

——我看他瞭。

傅偏樓咬住嘴唇,隻覺頭暈目眩。

……我看他瞭……不經意間……用這隻眼睛……

什麼時候?剛剛那人扯住他的時候嗎?為什麼他一點知覺都沒有?

為什麼會是李草遭殃?為什麼不是那群人?為什麼,他明明是想保護他,卻把人害成這樣?

配合著他的想法一般,李草陡然尖叫起來,幾乎將嗓子扯破地哭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傅偏樓捂住耳朵,卻也無用,那聲音無孔不入,像鋒利的刀片,轉眼將他剜得血肉飛濺。

他瞳孔中倒映著李草猙獰的姿態,著魔般移不開視線。

是我的錯。

是我看瞭他。

是我把他害成這樣。

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我會把李草害死!我會讓他瘋掉的!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樣!

數不清的唾罵,泡沫般從記憶深處連串上浮,和眼前可怖的景象融為一體。

【掃把星!】

【晦氣,我怎麼就生瞭你這麼個兒子?】

【妖怪,他真是個妖怪啊!】

“我不是……”傅偏樓虛弱地辯駁著,聲音細微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傅偏樓。”有人在喚他。

他死死閉上眼,捂緊耳朵,拼命地搖頭抗拒:“我不是!”

“傅偏樓!”那人加重瞭語氣。

一雙手強硬插入指縫間,將他硬生生掰開。

“別怕,”那人在他耳邊低聲安撫,“會沒事的。”

嗓音似乎有意地放柔瞭,但依舊摻雜著習慣的清冷。

那種風雨不動、從容沉靜,仿佛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清冷,在傅偏樓十一輩子的記憶裡,獨屬於謝征。

對……謝征……

即便被他的左眼註視,陷入恐懼中時,也沒有半分失常。醒來後甚至沒有責罵懲戒他,而是輕輕揭過的謝征。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反扣住那雙手,急迫到近乎哽咽:“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謝征說,“不是說瞭嗎?會沒事的,有我在這裡。”

耳邊的哭嚎不知何時已經停止瞭,傅偏樓生澀地睜開眼,看見瞭暈倒在地的李草。

“他……”

謝征神色淡淡:“打暈瞭。”

“……”

“冷靜下來瞭?”

傅偏樓點點頭,謝征於是松開瞭他的手。

他沉默地走到李草身前,蹲下,把昏倒的小團子扶瞭起來,半靠在自己腿上。

李草的面容上還殘餘著悸痛,完全看不出和平時快樂的小傻子是同一個人。

傅偏樓用袖口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水漬,呆滯地盯著人看瞭半晌。

一眨眼,模糊的視野忽地清晰許多,他趕緊擦幹凈那滴淚,偏過頭問:“等他醒過來,還會那樣嗎?”

“不能保證。”謝征看他一臉慘然,沒轍地嘆瞭口氣,“過幾日會好的。牙行被你看過的那些人,也沒聽說有誰一直瘋瘋癲癲下去的。別太看得起你的眼睛瞭。”

明明是句不中聽的話,傅偏樓反而安心許多。

“先把他帶回去休息吧。”謝征走過來,俯下身,“其它不論,先把皮外傷處理一下。”

“好。”傅偏樓扶著李草,讓他躺到謝征背上,自己也亦步亦趨地跟上前。

小團子的手垂落在側邊,隨著走動晃晃悠悠,就像之前朝他招搖,偷偷把藥瓶塞回來的那一次。

傅偏樓忍不住鼻尖一酸,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突然變成這樣。

他還沒來得及自怨,前面謝征卻像後腦勺長瞭眼睛一樣,開口道:“別多想。”

“我沒……”

“沒就跟緊些。”謝征頭也不回,“我背不動兩個人。”

傅偏樓快走兩步,拽住他的衣擺:“這樣總行瞭吧?”

“……”謝征瞥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兩人並肩而行。

謝征走得慢些,步伐大些,傅偏樓則正相反。

不規律的腳步聲中,他踩在謝征的影子裡,像把自己整個藏瞭起來。

會沒事的。傅偏樓想著這句話,莫名放寬瞭心。

*

李草昏迷不醒瞭好幾日。

一會兒發燒,一會兒說胡話,宛如深陷一場醒不來的噩夢之中,愁得楊嬸睡不著覺。

傅偏樓也好不到哪去,食不下咽,寢難閉眼,身上好不容易養出的一點肉飛速蒸發,異常憔悴。

謝征實在看不過去,怕他魂不守舍地出什麼問題,不得不陪著人登門拜訪。

小團子窩在床上,雙眸緊閉,傅偏樓坐在他旁邊發呆,楊嬸則拉著謝征哀嘆連連。

“這娃娃,怕不是命裡遭罪啊……這是受瞭哪門子刺激,叫他想起親娘死的那天啦?那幫小畜生,我早該找過去的,人傻瞭還不放過,難不成非得把他逼死嗎?”

說著說著,楊嬸就開始抹淚。

謝征望瞭眼傅偏樓,少年的脊背都快塌彎瞭,想來被這番話傷得不輕,卻又辯駁不能。

他不知第多少回在心中感到棘手,安慰楊嬸幾句,將話題扯到瞭別的地方。

“一直以來有勞照顧我傢表弟瞭,上回聽聞您傢的喜訊,沒有親自來道賀,恕我失禮。”

“哎呀,哪兒的話!這八字還沒一撇的,都瞎傳什麼呢?”

說到自己驕傲的兒子,楊嬸也算略打起瞭些精神:“上回他才寄來封傢書,我還要謝謝寶寶給念呢,省得花錢去找街尾那窮秀才瞭。飛鵬他說大抵秋試後會回來一趟……”

“說起來,也不知道京城那種大地方有沒有能治好這娃娃的,小謝賬房啊,能不能拜托你給他寫封信?就問問他有沒有辦法……唉……”

她頓瞭頓,又搖頭道,“算瞭算瞭,他正到關鍵時候,可不能打擾。回頭我差老楊去京城一趟問問,順便還能給飛鵬帶點東西……”

他們又閑聊兩句,那廂,傅偏樓豁然站起身,驚喜道:“你醒瞭?”

楊嬸忙不迭地轉身:“醒瞭?我看看,我看看……”

謝征跟著走過去,卻見傅偏樓無措地杵在原地。對面,李草恐懼地避讓在床角,瞪著他,仿佛見瞭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你這是怎麼瞭?這不是你最喜歡的謝傢娃娃嗎?”楊嬸不解地問。

傅偏樓垂下頭,五指緊握成拳。

他的神情有些震驚,有些不能接受,又有些意料之中的苦澀和自嘲。

“我……”像是想解釋什麼,他深吸口氣,稍微前傾瞭些身體。

“啊!呃呀!”

李草因這個動作,驚懼地撲到楊嬸懷裡,不停地發著抖。

見狀,楊嬸也疑惑地看過來。

傅偏樓咬住嘴唇,說不下去瞭。

他站在原地,單薄身軀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謝征上前一步,扶住傅偏樓的肩,客氣道:“看來他還有些應激,我們就不打擾靜養,先告辭瞭。”

“能醒就好,能醒就好……”楊嬸沒把異況放在心上,拍著小團子的背,連連哄道,“好瞭好瞭,別怕別怕,已經沒事瞭,楊嬸在啊……”

謝征垂眸看向傅偏樓:“走吧。”

他不由分說地拽住少年的手腕,把人拖出瞭門。

迎著門外日光,傅偏樓一瞬紅瞭眼眶。

但他沒有哭出來,而是倔強地看向謝征,眼睫不住顫動:“我不是故意的……”

他停瞭一下,像自己也不太能被說服,很輕很輕地說:

“……我…不是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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