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行至客棧,不遠處,屋簷下喜慶的兩個大紅燈籠高高招搖著,夕暉映照,如火如荼。
襯得謝征與傅偏樓間氣氛更加沉凝。
【他知道!?】
011失聲瞭好一會兒,終於叫瞭出來:
【不、不對吧?小BOSS為什麼會知道宿主有任務在身?】
小奶音慌亂地拔尖瞭,刺得謝征頭疼。
“慌什麼,意料之中的事。”他蹙起眉,在心中回道,“不是早說過?”
【什麼時候?011從沒聽過啊!】
“把人買回來的第一天。”謝征提醒,“我告訴過你,傅偏樓身體裡的那個‘它’,已重復歷經十輩子之久。你莫不會天真到以為,它會什麼也沒發現?”
更何況,不僅僅是發現那麼簡單……它知道的比謝征、甚至遠比011多。
在魔眼帶來的幻覺中,那個瘋子管他叫作“天道派來的人”。
它知曉救贖系統的存在,知曉他們這些人身負任務,也知曉任務背後的目的。
既然如此,謝征當然不會覺得傅偏樓一無所知。
但他究竟知曉到何種程度?對前十輩子發生的事情又有多少瞭解?以前的任務者為何會失敗?
這些問題,謝征想弄清楚。
因此他隻略微思忖,便不打算避開質問。既然傅偏樓直接挑明瞭,繼續裝糊塗是下策,他對兩人如今平穩的關系很滿意,並不希望出現變化。
抬眼,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面上流露出壓抑許久的陰鬱之色。
謝征有一瞬的愣怔。
他很久沒見過傅偏樓這樣的神情瞭。
印象中,似乎初見時,對方的確曾用疏離而揣測的視線打量過他。
那時候的傅偏樓就像隻安靜的瓷偶,會動,會聽,會有反應,但毫無生氣。一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冷眼朝外窺探,麻木、戒備、多疑。
如今卻會在對弈時咬牙切齒,喝湯時愜意地瞇起眼,吵架時失落,和好時微笑,為些微的歡喜和悲傷心神動搖……表現得就像他那個年紀該有的模樣。
以至於謝征都差點忘記,他終究是《問道》的反派BOSS,身世顛簸,遭遇離奇,並非隻有天真乖順的一面。
見人沉默不語,傅偏樓眼裡劃過一絲連自己也沒發覺的失望,隨即冷冷嗤道:“怎麼?在思索如何狡辯嗎?”
“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我會知道?”他往前稍稍傾過些身子,一副嘲弄的姿態,“——知道你有個名為【系統】的東西,它要你完成對我好的【任務】?”
他一錯不錯地凝視那張漠然的臉,企圖從中發掘出一星半點的驚慌失措。
然而,沒有。
謝征的眼眸宛如一口古井,毫無波瀾,深不見底。
他平靜得完全出乎傅偏樓的意料,令他不禁焦躁起來。
“不辯解嗎?連一個哄騙人的借口都不稀罕編給我嗎?”傅偏樓前進一步,逼問道,“你大費周章地幫我和李草和好,不就是為瞭讓我感激你,喜歡你,依賴你,因此唯你是從嗎?”
聽到這裡,謝征終於有瞭反應。
他先是皺瞭下眉,接著匪夷所思地反問:“我何時對你好瞭?”
傅偏樓洶洶的氣勢一頓:“?”
“給你吃喝,保證你性命無虞而已,你是我買下的人,我的所有物,受我庇護理所當然。讓奴仆餓死受欺負,主傢臉面也會無光。”
謝征淡淡道,“倘若這便是你所謂的‘好’,未免也太過廉價。”
“你……!”傅偏樓一時說不出話,爾後出離憤怒瞭,“少跟我顛倒是非!這就是你想瞭這麼久編出來的騙人話?以為這樣就能搪塞過系統和任務的事情……”
他話還未盡,就被謝征打斷,不耐煩地再次反問:“我何時說要搪塞瞭?系統也好任務也罷,你既然願意說開——”
“011,出來。”
一個巴掌大的鵝黃色小絨球被謝征塞到傅偏樓手中,和提拉的一串手工玩意兒掛在一起,毫無違和感。
小絨球正對傅偏樓的那一面,有雙黑漆漆的豆豆眼,此刻正懵逼地眨巴再眨巴,雞仔似的,緩緩發出一道顫巍巍的小奶音:
“……嗨……?”
傅偏樓:“……”
這什麼!
為什麼沒有雞嘴還會說話?
謝征沖他比瞭個噤聲的手勢:“外面不方便,還有什麼問題,回客棧說。”
“這是?”傅偏樓盯著手上的小絨球,毛乎乎軟綿綿的觸感,令他不由回憶起偷聽的那個晚上,趴在他脖頸處的那個傢夥。
“系統。”謝征不再停留,邊走邊說,“有什麼想知道的就去問它,別來鬧我。”
【???】
“???”
傅偏樓瞪大眼,覺得要麼是自己瘋瞭,要麼是謝征瘋瞭。
很巧,011也這麼想。
它的宿主終於連它都不要瞭QAQ!
*
客棧,廂房,桌邊。
謝征關好門回來,傅偏樓和011還在大眼瞪小眼,不發一言。
買回來的各色東西一股腦攤在桌上,沒人有心思去管。誰讓謝征剛若無其事地投瞭個驚天大雷出來,搞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傅偏樓怎麼也料想不到會有當下的局面。
一開始,他隻是很慌,慌到惴惴不安、不知所措。
自從聽楊嬸透露完這兩個多月以來謝征的所作所為後,他的心中就像燃瞭一把火。
傅偏樓不是沒有體會過“好”,過去的所有任務者,都遠比謝征待他呵護備至。
在他目前能夠想起的記憶中,除卻直面妖修的那次,他幾乎被任務者們寵上瞭天。
要星星不給月亮,要月亮爬梯子也要給他摘下來,不是完全沒有真心,他能體會到,有人的確可憐、關心他他,像喜愛小貓小狗那樣喜愛他。
但這是傅偏樓的第十一輩子。
魔說,他是因下場淒慘,才會不斷重復這輪回。換而言之,那些人在最後通通背叛瞭他。
他如何不惶恐,又如何不害怕?
記憶中原本親熱溫柔的面容全都蒙上一層陰影,叫他心有餘悸。
而謝征——他一直以為謝征是不同的。是安全的。不用擔心的。
就像謝征本人所言,他何曾對他好過?
態度冷淡,說話難聽,下毒威脅他,還莫名掌控欲很強。
最重要的是,謝征親口說過討厭他。而傅偏樓絕不會喜歡一個討厭自己的人。
這個前提下,他才能呆在謝征身邊,安心地放縱自己。
就像他真的叫作謝寶寶,父母雙亡後來永安鎮投奔表哥,每天隻用思考去哪裡玩樂,和誰交朋友,下棋怎麼贏……如此平淡安穩地生活著。
直到楊嬸對他說,“你表哥為你這樣操心,很疼你啊,兄弟倆感情真好。”
傅偏樓這才恍然驚覺。
——他無法反駁。
反過來想,謝征對他不好嗎?
養著他、照顧他,不算悉心,卻也從未怠慢過。
會給他上藥,聽他傾訴不安,為他開小灶熬煮紅豆湯。發生任何事,隻要看到謝征,他就會飛快地安下心來——謝征不會輕易許諾,但言出必行。
所以說“誰也別想動你”,便從沒讓他受過傷害。
所以說“會沒事的”,便自己親手去促成,不用他費半分心神。
意識到的一剎那,傅偏樓胸口滾燙。
由謝征帶來的這股情緒就和謝征本人一樣,不由分說,我自施與,稍不註意就會被焚燒殆盡,卻又溫暖得難以拒絕……
找再多理由,閉目塞聽,自欺欺人,他也無法否認,相比其它任務者給他的雕欄畫棟、錦衣玉食、無微不至,他更願意呆在謝征身邊。
……這怎麼可以?
傅偏樓無法接受,他絕不敢相信。
明知任務者都不安好心?
明知他們都是逢場作戲、虛情假意?
明知前十輩子都淪落慘淡,發誓絕不重蹈覆轍?
這樣的情況下?他居然不知不覺間對謝征卸下瞭心防?
隻要不付出信任,就不會受傷。
他不過是想利用謝征,把他當成人生道路上的一塊踏板而已!
懷抱這樣的心思,傅偏樓幾乎是惡意地揭穿瞭事實,撥開表哥表弟親如一傢的粉飾,露出由不純目的所連結在一起的,他們之間真正的關系。
他妄圖看到謝征的驚慌,迫切地想扳回一城,來證明自己並沒有被謝征的手段玩弄於股掌中,他隻是一時受到迷惑,很快就會清醒回來——
想不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結果。
小毛球別扭地在桌上滾來滾去,傅偏樓望著它出神,被它滾得越來越心煩意亂,一把抓住它,深吸口氣。
“你就是【系統】?”
“是!小BOSS你好!”011應激地挺起胸膛,慷慨激昂,“系統011向您致以崇高的問候!”
傅偏樓被它嚇瞭一跳,唇角抽搐,情不自禁看向謝征。
……是他的錯覺嗎?怎麼幕後黑手有點傻乎乎的?謝征不會隨便找瞭個東西來誆他吧?
謝征閑閑坐在床邊翻閱棋譜,沒有插話的意思。
傅偏樓轉眸回來,接著問:“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011的目的就是拯救小BOSS!”011看宿主完全不理睬自己,幹脆豁出去瞭,兩眼一閉,視死如歸地坦白,“為瞭不讓小BOSS走上不歸路,宿主——也就是謝征,他需要給予你關愛,改變你坎坷的一生!”
“拯救我?”傅偏樓啼笑皆非,“我為什麼需要你們拯救?為什麼偏偏是我?還有,一口一個‘小BOSS’的……BOSS究竟是什麼意思?”
“誒,原來小BOSS不是什麼都知道啊。”011一怔。
傅偏樓危險地瞇起眼:“什麼都知道,還問你作甚?”
“011明白瞭!011這就解釋!”
欲哭無淚,011在心裡大喊,我乖巧可人聽話懂事的小BOSS呢?快還來啊!
它措辭片刻,瞥到桌邊剛租回來的話本,有瞭想法,清清嗓子道:“要想弄清這些問題,首先,011需要和小BOSS說明一件事,也就是……”
“——這個世界的本質。”
他出生在怎樣一個世界之中?世界因何誕生?
傅偏樓從沒想過此類問題。
但這並不代表,他聽完011的說明後,不會感到荒謬:“你說……這個世界,是一個話本?”
“BOSS是話本裡最大的反角,註定會毀滅世界,而我就是那個會毀滅世界的BOSS?”
“所以需要有人來對我好,讓我過得平安順遂,不至於走向瘋狂?”
傅偏樓的神情趨於凝固,整個人也全然僵住瞭,仿佛無法理解所聽到的一切。
011見勢不妙,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傢宿主。
謝征搖搖頭,放下書冊走來,伸手按住傅偏樓的肩。
僵冷得仿佛握住瞭一塊冰。
雖早有準備,可當真正看到人這副崩潰模樣時,謝征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平靜。
他蹙眉喚道:“傅偏樓……”
“偏樓……呵呵……偏樓……偏樓!”
傅偏樓忽地慘笑起來。
偏樓者,不正也。
他從未有一刻如此清醒地認識到,所謂不正,究竟是個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