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瘡痍

作者:扇九 字數:4056

十歲父親因意外故去時,謝征就清楚地領會到瞭何為“世事易變”。

嘔心瀝血經營的生活、小心翼翼維系的安寧,要摧毀卻很簡單。就像摔碎玻璃杯,一個失手,所擁有的便不復存在。

寄望命運的垂憐不切實際,他很早就學會瞭不去抱有期待。

珍惜的、想要的,自己努力去拼去搶,緊緊抓在手裡,才有可能留在身邊。

但那也僅僅是“可能”。

而已。

……

烏雲未褪,天光熹微,雨絲灌落。

滿耳淅淅瀝瀝,除此以外,整片天地僅剩下懷中之人淺淺的呼吸,安靜到空寂。

疲憊至極,什麼也不願去想,成玄一行人走後,誰都沒有說話。

好似不抬頭不睜眼,就能逃避發生的一切。

傅偏樓其實有點站不住,他渾身發冷,不知道哪裡擦傷瞭,後背和小腿火辣辣地疼。

他趴在謝征懷裡,卸去氣力,也感到對方稍稍彎腰,靠瞭過來,將重量壓在他的肩頭。

好像搭麥稈,他不由想道,一高一短,互相支撐出個人字,這樣一來就倒不下去瞭。

那副畫面有點滑稽,傅偏樓覺得自己好像笑瞭,摸瞭摸臉,卻發現沒有。

嘴唇破損的地方有些疼,麻木地扳平成一條線,怎麼都彎不起來。

他抬起眼,水漬從睫羽滴落,能瞧見謝征繃緊的下頜,還有抿直發白的唇。

傅偏樓覺得該說些什麼。

“謝征……”他慣例地叫瞭一句,隨後在空白的思緒中翻找許久,終於找到一個疑問。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傅偏樓清楚玉佩之談隻是糊弄,先不說能不能用第二次,被扔出去後,距離他們那般遠,根本起不到作用。

情勢危急,他隻記得謝征壓在身上,怎麼也推不開。令人頭暈目眩的震動後,他獨自滾落在一邊,而對方不知所蹤。

那生生將方圓半裡夷為平地的陣勢,偏偏沒有傷到他一分。

傅偏樓還以為是因為自己並非凡人,才從中幸存。但現在看來,大抵是謝征做瞭什麼。

謝征沉默好一會兒,才緩緩道:“不是我。”

“是011。”

“011?系統?”傅偏樓困惑,“那個小毛團還有這般神異?”

“……”

從凝滯的氛圍中察覺到什麼,傅偏樓神情一僵,嗓音顫抖瞭一下:“這裡隻有我們,它為什麼不出來?”

謝征搖頭,“它睡著瞭。”

“睡著是什麼意思?”傅偏樓追問,“會醒嗎?什麼時候能醒?有辦法叫醒它麼?”

他語氣愈來愈急,音調也愈來愈高,仿佛質詢。謝征深吸口氣:“……我不知道!”

槍影降落時,他下意識護住傅偏樓,卻也清楚脆弱的肉身不可能擋得住,還以為萬事休矣。

然而那一瞬,他與傅偏樓被卷入到另一個混沌的空間中,躲開瞭攻擊。

傅偏樓睜著眼睛,卻沒有意識,謝征也感到昏昏沉沉,想不起今夕何方,連眼皮都沒力氣抬起。

唯一能分辨出的,是011奶乎乎的聲音。

和往常的聒噪不同,它的口吻帶有公式化的機械與冰冷:

【宿主生命體征遭遇威脅,緊急挪用本體權限。】

【挪用成功,能量告罄,第十一影申請回歸休眠。】

【申請已同意。】

……

【宿主宿主!】

【宿主和小偏樓已經沒事瞭,不要害怕~】

【這次能量耗費有點大,011有段時間不能陪在宿主身邊瞭……嘛,宿主那麼厲害,肯定也不需要011啦~】

【不過011這回有幫上忙,好歹是個有點用的系統瞭吧?等醒過來,宿主和小偏樓要犒勞我的!我要吃桂花糕!】

【……不要露出那麼難過的表情啊,都不像宿主瞭……】

虛空中,小毛球碰瞭碰他虛握的手指,閉上那雙豆豆眼。

【沒關系,真的隻是睡一小會兒。】

【記得照顧好自己跟小偏樓哦!】

……

“為什麼……”

傅偏樓咬緊牙關,瞪大的眼眸中,倒映著灰暗天幕下的廢墟。

淚水和雨水混雜地流下,忽冷忽熱。

“掌櫃的還在等我下棋……我還沒把楊叔帶過來……還沒給楊嬸做過吃的……徐師父還沒教我做他最擅長的點心……就連011也……”

“為什麼,為什麼要奪走他們?這就是我的命嗎?是因為我造過太多孽,上天註定我不得安生?”

“要是天命不讓我好過,沖我來便是,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他幾乎是在嘶吼,像頭受傷的小獸,無助又痛恨地發出悲鳴。

謝征無言以對,隻能用力摟住他。

失手一回,便滿盤皆輸。

生計之所、容身之處、穿越之倚仗……一朝之間,盡數顛覆。

茫然無措的滋味,就宛如回到十歲時那具幼小的身體中,連哭泣到脫力的媽媽都扶不起來,被無盡的挫敗和自責淹沒。

而現在,他至少有力氣抱住傅偏樓,不讓人跌倒在地。

除此以外,和當年也無何差別。

“我不知道……”收攏手臂,仿佛要將少年嵌入肩頸一般,謝征閉上眼,“抱歉,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自詡識破陷阱,殊不知落入囹圄。

如果他能早些發覺……

如果他不那麼自以為是地把傅偏樓鎖在凡間……

如果他……

“是我的錯……”喉口湧起一股血腥氣,謝征喃喃自語,“是我……”

“是我太天真,太傲慢,太想當然……把事情看得太過簡單!”

幾乎失去溫度的脖頸,忽然落入一絲熱意。

傅偏樓猛然抬起臉,慌亂不已,“謝征……你……”

他探出一隻手,從鬢角撫上眉眼,指腹摸索到些許殘溫,全然怔住瞭。

謝征……在哭?

他一直以來依靠著的這個人,這個大不瞭他幾歲,卻始終沉穩冷靜、仿佛無所不能的青年,也會因為感到無能為力而懊悔地哭泣嗎?

好似鈍刀子割肉,胸口一抽一抽地在疼。

傅偏樓突然發覺到,其實謝征真的……隻不過大他五歲而已啊。

他也會傷心憤怒,也會脆弱受傷,就算是異界來客,他終究是肉體凡胎,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

除夕未過,今年虛歲二十,還沒有正式加冠。放在別處,甚至不到尋常傢裡頂梁柱的年紀。

卻早早習慣獨自撐出一片天地瞭。

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柔軟,令傅偏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宛如發現瞭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他雙手捧起謝征的面頰,像對待一件易碎的寶貝,小心翼翼地與那雙蒙上陰翳的黑眸對視。

“不是這樣,”他壓抑不瞭哽咽,但依舊十足認真地說道,“不是你的錯。”

“謝征,你……你也是個人,和我一樣的凡人,不知道也理所當然啊!”

“不可以。”謝征下意識否決。

“為什麼不可以?”傅偏樓問,“為什麼非得把罪責強加在自己身上?”

“……”謝征隻漠然搖頭。

——他不承擔,誰來承擔?

不兢兢業業、如履薄冰,不去盡力思慮周詳,什麼都不知道,不能將變數握在手裡的話——

誰來阻止BOSS滅世?他要如何回傢?媽媽和妹妹怎麼辦?

傅偏樓則像看穿瞭他固執底色下的所思所想一般,異色雙眸湛湛生輝:“可以的。”

“我會證明給你看。”他邊說,邊回抱住謝征,下定決心,伏在耳邊輕聲宣誓,“就像我還有你一樣……”

“你還有我。”

從未有一刻,傅偏樓這般迫切地想要長大。

永安鎮已經不復存在瞭。

他必須守好謝征才行。

*

雲收雨歇時,已是傍晚。

渾身泥水,狼狽不堪的兩人在原是客棧的殘垣中徜徉多時,隻尋到破破爛爛的一片燈籠佈,和幾枚掉落在石頭縫隙裡,染血的棋子。

逃出生天後回來的、聽聞動靜查看的……陸陸續續,逐漸有人聚集到瞭這邊。

“唉……”有老者四下張望這片淒慘瘡痍,拄著拐杖嘆息,“天災,天災啊……”

“什麼天災?”傅偏樓聽聞,不禁冷笑,“分明是人禍!”

“什麼清雲宗,什麼世外仙人,一群惺惺作態的無恥之徒!”若非墨水有限,他不吝嗇用最難聽的言辭來形容那幫人。

老者卻捋著胡子,顫巍巍道:“小娃兒,你年輕氣盛,有所不知……仙凡有別,人力不及,是為天災啊……既是天災,也隻得受著瞭。怪隻能怪運氣不好……誰讓那妖怪跑來瞭這裡……”

“跑來又如何?”

雖不想和老人傢計較,可傅偏樓著實咽不下這口氣,“我不見妖怪有傷一人,反倒是所謂的仙人翻手就滅瞭半個鎮子。修道便可蔑視人命?有能者不擔重任,反而為禍蒼生,修的是哪門子的歪門邪道?我呸!”

“還有這天道……”他瞇起眼,“書上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眾生平等。它予道門翻雲覆雨之力,卻不加限制,是為何意?難不成凡人就該被妖怪殘害、被仙人欺壓不成!”

“若是如此不公不義,不如捅破瞭去!”

這副不敬不畏、隨性所發的態度,令老人心驚膽戰,不斷地搖頭念叨“偏激”;謝征見瞭,卻仿佛能窺見一星半點書中滅世BOSS的模樣。

這種模樣讓他有些陌生和不安,伸手想揉一揉傅偏樓的發頂,安撫少年的情緒,才碰到人,就被不自在地躲開瞭。

謝征一愣,傅偏樓則低下頭咕噥:“我十五歲瞭,不是小孩子瞭。”

“會長不高的。”他仰起臉,眉頭糾結地蹙著,“別再……嗯,少摸我的頭。”

一陣好笑,又五味雜陳。謝征抽回手,意識到有什麼東西,經此一役,已悄然無聲地發生瞭改變。

不遠處,老者背著手,還在廢墟上晃來晃去,滿臉唏噓,嘴裡自顧自地念念有詞:

“唉……世道啊……我祖爺爺的祖爺爺的祖爺爺那一輩,仙人可是最講道心因果,萬萬不敢亂來的……”

“老天爺給算得門兒清喔……”

……

“陳狗之墓。”

“王大剛之墓。”

“徐志之墓。”

“錢寶才之墓。”

“楊雲、王小雨夫婦合葬之墓。”

“……”

“——謝征,謝寶寶謹立。”

黎明將至,照亮密密麻麻的土堆上,刻著字的木牌。

沒有屍首,沒有棺材,一抷黃土,就是全部的念想。

謝征和傅偏樓一夜未眠,生生用體溫捂幹瞭衣衫,硬是趕出瞭這怪模怪樣的墳墓。

在此之前,傅偏樓甚至不曉得他們大部分人的全名。

磕過頭後,他伏在地面半晌,盯著錢掌櫃墓前的幾枚棋子發呆。

哭,是哭不出來的,眼圈高高腫起,淚早在雨中流幹瞭。

“我還……沒贏過這盤棋呢。”傅偏樓低聲細語,“掌櫃的,殘局我記著呢,你在底下,也不準賴啊……我有信物的。”

拍拍膝蓋爬起來,他猶豫片刻,彎腰撿起墓碑前一黑一白兩枚棋子,握在指尖碾幹凈瞭,返身走到謝征旁邊,攤平手掌。

謝征瞥瞭他一眼,沒有拒絕,挑走黑子攥在手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身上本就有些與世格格不入的疏離,此時此刻,身上那股離群索居之感更重,讓傅偏樓有些不安,收好棋子後靠近兩步,牽住他的手。

“我們以後……要到哪裡去?”

謝征反手握緊他。

傅偏樓說,那蛇妖叫他小主人,要他藏好,叫他小心清雲宗的柳長英。

柳長英……在《問道》主角一行長成之前,他始終是天下道門第一人。

這個孩子身上匯集瞭太多謎團和風雨,即便想避,也會身不由己地被推入漩渦之中。

世道不平,命裡無常。

他不能沒有保全自己的力量。

沉默許久,謝征終於開口,一字一頓道:

“我們,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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