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悚然的寂靜。
好半晌,魔才怪裡怪氣地嗤笑一聲。
【傅偏樓啊傅偏樓,叫你蠢貨,一點不錯。這可是你自己的手,你想砍掉?】
“又是我的手瞭?”傅偏樓譏諷道,“可我怎麼半點感受不到啊。若是現在砍斷,你猜我會不會覺得疼?”
他從來隻在謝征面前是那副好搓圓捏扁的孩子模樣,換到這裡,簡直句句帶刺。
魔深知他並非玩笑,而是真做的出來,沉默片刻,收回瞭手。
【不過摸一摸,就舍不得瞭?你果真栽得不輕。】
左手轉而撫上臉頰,像是憐憫,又仿佛刻意的嘲弄,【瞧瞧這小可憐樣兒,嘗到點甜頭,就被迷得三迷五道,把過去的事情全都忘瞭。】
傅偏樓試著奪回左手的主權,聞言冷哼一聲:“這話我都聽膩瞭,省省吧。除此之外,你就沒有其它的可講?”
魔停頓瞭片刻,說道:
【我承認,這個任務者眼下待你很好,甚至願意舍身相護,手段的確高明,不怪你對他放下心防,這樣信任和依賴他。】
它嘴上說著“承認”,用詞卻極其令人不適,陰陽怪氣的,聽得傅偏樓直蹙眉頭。
魔素來不掩飾對於世人的惡意,褒揚之下,必有轉折,他暗暗提起警惕,不知它葫蘆裡又要賣什麼藥。
果不其然,你語調一轉,溫柔哄勸的聲音陡然陰沉下來:
【就算他此刻真心實意,可人心易變,禁不起誘惑。付出的感情越多,遭到背叛時,就被踐踏得越痛苦。】
【如今你越是信他,到頭來,越會後悔。傅偏樓,我可是真心實意為你打算】
傅偏樓垂下眼睫,遮住眸底鬱色,隻嗤笑一聲。
為他打算?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見他不為所動,魔不由有些惱怒:【你總是這樣執迷不悟,到最後撞瞭南墻,才曉得後悔。】
【自欺欺人得久瞭,以為不去想,就能當過去的那些事沒發生過嗎?】
不能的。
你做不到。
撫摸著臉頰的左手一停,指尖縈繞出絲絲縷縷的黑霧,將有些出神的少年包裹其中。
熟悉的嗓音,語氣中帶著濃稠惡意,緩緩地吐出一句話:
【還記得莫前嗎?】
莫前?
眼前忽地閃過一張佈滿膽怯的臉龐,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畏畏縮縮、身形瘦削,總是小心翼翼地望著他,目光中有恐懼,也有依賴。
傅偏樓記得這傢夥第十世的任務者,就在上輩子。
任務者中雖然有性情苛刻如方小茜、狼子野心如程行之人,但也有很普通的人。
一開始,會因他可憐而心生憐憫,願意施舍善意,在系統的要求下按規按碼地對他好。
而莫前,是其中最為“良善”的一個。
說是良善,不如說怯懦軟弱到不敢越半步雷池。
逆來順受、毫無主見,在系統的引導下買回年幼的他後,幾乎不敢和他交流。
妖修找上門時,甚至很幹脆地白眼一翻暈瞭過去,還是他醒來後將人拖走的。
到清雲宗後,更是一步一回首,每次來找他都要問上好幾遍“我們該怎麼辦”;資質倒還不錯,天生三靈根,品相中等,給過血丹後,水土雙靈根,放眼整個修真界也夠看瞭。
可惜實在不堪鑄就,遇事全往他背後躲,幫不上忙還會拖後腿,動不動就哭天喊地,窩囊得不行。聽話、瑟縮,隻會躲起來默默修煉,連房門都不敢出。
在這弱肉強食的修真界,哪怕有極好的天資,也還是個廢物。
在傅偏樓至今想起來的記憶裡,除瞭個性過於膽小怕事,好似也沒有哪裡特別。
【也對,你還不記得後面的事。】魔說,【我來告訴你好瞭……】
黑霧浸入七竅之中,頭劇烈地疼痛起來,冷汗直流。
疼痛之餘,好似有許多幅影影綽綽的畫面湧現於眼前,分明不欲去聽去看,依舊無孔不入地鉆入腦海。
傅偏樓看到瞭被關在清雲峰上,一身青衣,異常陰沉孤僻的自己。
那副面容很熟稔,五官和如今沒有多少差別,可周身的氣質那樣詭異,連他都不敢認。
仔細想來,也不過上輩子而已,沒有相隔多久。
他變化竟有這樣大嗎?
這一念頭隻匆匆劃過,旋即,傅偏樓的註意被畫面中的景象吸引過去。
莫前在哭。
嚎啕大哭,蹲在墻角裡,瑟瑟發抖,上氣不接下氣。
入道後稍微年輕瞭些的那張臉一塌糊塗,一邊抽噎,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
傅偏樓聽瞭一耳朵,是在哭訴他倒黴透頂、到哪裡都被欺負的悲哀人生。
最後甚至不敢出門見人,躲在傢裡靠年邁的父母養活,想不到如今天資得到清雲宗重視,成瞭內門師兄,還會被旁人輕蔑打罵,崩潰得不行。
而他漠然地站在對方面前,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瞧著似乎很耐心地在聽。
可傅偏樓清楚,他已經有些不耐煩瞭。
或許是少年安靜的美貌給瞭莫前什麼錯覺,他忽而爬來腳邊,牢牢抱住一條腿,看救命稻草那樣仰起頭。
“小樓,求你,求你救救我。”他哽咽地懇求,“你是反派BOSS啊,那麼厲害的角色,肯定有辦法救我對不對?就像你之前給我的那顆丹藥,看在我之前對你那麼好的份上…
…”
少年臉上露出一抹奇異的神色,他低頭打量瞭這人好幾眼,忽然勾起唇,笑瞭一下。
傅偏樓心底一沉,他大概能領略揣測幾分當時的想法。
往前數,隻有他求任務者的份,哪有任務者來求他?
這種顛倒倒錯的差別,令人新奇之餘,不免生出一些別的想法。
“我可以救你。”傅偏樓聽到自己這樣說,“但你得聽我的話。”
聽話?
他叫任務者聽他的話?
【那時候,你已想起瞭前幾輩子的一些事,感到厭倦瞭。】
魔仿佛看穿瞭傅偏樓的愕然,解釋般地補充道,【任務者不可信,清雲宗不可信,我也不可信沒有誰能相信,你快崩潰瞭。】
【於是,你決定換種方法。】
莫前實在太沒用瞭,沒用到讓他都覺得自己沒那麼不堪,恰好契合瞭他那時的一部分扭曲心態。
【你幫莫前對付瞭那幾個欺負他的清雲宗弟子,他果然變得更依賴你,唯你馬首是瞻。】
畏畏縮縮的莫前雖然幫不上忙,可勝在足夠聽話。
久而久之,傅偏樓習慣瞭他的聽話,再加上被柳長英和成玄看著,除瞭莫前也無人可用,兩人的接觸愈發深入。
【就連系統和原著的存在,在你的引導下,都忙不迭地告訴瞭你你對他,越來越放心。】
他對莫前的放心,與之前的任務者都不同,蓋因主權都掌握在他手中。
【你甚至一度覺得,你贏瞭,逃離瞭原本的命運。然而】
眼前一晃,傅偏樓再次看到瞭哭泣著的莫前。
隻不過這一回,他沒有縮在墻角,也沒有抱著他的腿。
而是站在躺倒在地上的青年面前,第一回朝下俯瞰,臉上,露出顫抖的、為難的苦澀。
“對不起,小樓,對不起”莫前一邊哭,一邊喃喃著,“你再幫我一回吧?求求你,這是最後一回瞭……”
“柳宗主答應我瞭,隻要把你他就會讓我"
剩下的話已聽不清晰,但傅偏樓不必再聽也明白這是背叛。
莫前背叛瞭他。
那個,不敢對他有分毫忤逆,生怕他有一絲一毫不快的莫前?背叛瞭他?
即便記不得所有經過,傅偏樓也感到仿佛有一把火在燒,燒得他渾身發冷。
重重疑慮後交付的信任被摔碎,原來這樣難受,好似要將他整個撕開瞭。
【懂瞭嗎?懂瞭吧!】魔嘶啞癲狂的笑聲在耳邊響起,【前車之鑒有那麼多,你當初也覺得莫前和別人不一樣,結果如何?】
【你還要信嗎?還敢信嗎!】
【任務者包括這個謝征你敢說,他以後真就不會變?他會一直對你這樣?】
眸中泛起劇烈的漣漪,傅偏樓咬緊牙關,涔涔冷汗中,被心中惶恐逼得忍不住睜眼。
面前的青年道人閉目靜坐,一塵不染,渺遠而不可追,仿佛和他隔著兩個世界。
@【認清現實吧,傅偏樓,這世上,你隻有我。】
魔滿意地笑瞭。
【無人看你,無人憐你,無人愛你.
誰都不可信,誰都會拋棄你,除瞭和你一體的我。】
催促,煽動,蠱惑。
聲聲宛如鴆毒。
“閉嘴。”傅偏樓猛地閉上眼,嗓音顫抖,“他不會!”
【你怕瞭。】
魔笑起來,篤定地說:【我也明白的,十輩子下來,你隻遇到這麼一個令你這樣歡喜的人。】
【你既想信他,又始終藏有一分猶疑;無論他待你多好,哪怕屢次不顧安危地來救你,你也永遠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好。】
【你怕他不知何時就會將這份好收回去,怕他某一日像莫前一樣背叛你那比殺瞭你還難受,對不對?】
傅偏樓反駁不出話來,明知不可聽它胡說八道,心裡卻有個聲音,細細地說。
不是嗎?
你藏著那樣卑劣的念頭,裝得乖巧、明朗討喜,不就是怕被謝征丟掉嗎?
【我來教你好瞭,傅偏樓,】魔低聲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會幫你。】
【我記得,你小時候一直羨慕鄰傢的王小福。而今好不容易有人願意疼愛你,難不成要硬生生放跑?你就不想天長地久?】
【你擁有的就那麼點,何必委屈?他不也教過你,想要就去爭取,得愛惜自己?】
近在咫尺間的清冷面貌,好似不近人情,傅偏樓卻能記起對方溫熱的掌心。
心襟搖曳,詭異的麻癢從左手一直蔓延到心口,令他不由自主向前走出一步。
【你看,】魔輕聲誘哄道,【他對你多不設防,眼下,你想對他做什麼都行。】
左手朝前探出,隻差一點,就能觸碰到那張臉。
黑霧蔓延,像要張開巨口,將這個面冷心熱之人吞吃入腹。
【把這道力量打入他的丹田。】魔說,【這樣一來,你就能控制住他。他就不會離開你,也不會背叛你、丟棄你瞭。你不必再偷偷跟在背後,想看他笑他就會對你笑,想被揉頭發他就會伸手哦對。】
【幹脆把他關起來,怎麼樣?你不也想保護他、不願他再勞心傷神?一舉兩得,不好嗎?】
不好嗎?
傅偏樓定定地看著謝征,心臟急促跳動。
身體從左臂開始,一點一點地麻痹、失去知覺。
左眼不受控制地睜開,掃視一圈,無意間瞥過地面靈劍。
鋥亮的劍刃上,映出一張蒼白的面孔,蒼藍色的瞳孔中流轉出一抹笑意,周身黑霧縈繞,鬼祟而猙獰。
傅偏樓悚然一驚。
昏昏沉沉的頭腦陡然醒來,他驚惶地按住左腕,手指緊緊勾住那一圈紅繩。
就好似抓住瞭浪潮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太過用力,幾乎嵌進皮肉中,成為流淌在雪白肌理中的一道血痕。
不對,他在想什麼?
他怎麼能那樣對謝征!
傅偏樓狠狠一咬嘴唇,轉瞬便沁出血珠,寒聲質問道:“你做瞭什麼?”
方才,他好像被魘住瞭般,根本控制不住心神,情緒也瀕臨失控。
是那些黑霧在搞鬼?
【嘖。】魔可惜地嘆瞭一聲,【就差一點,何必呢?】
不安直直竄上後頸,傅偏樓盯著指尖那縷似有若無的黑霧:“這是什麼東西?”
魔沒有回答,反而道:【罷瞭,你不敢,我替你就是。】
左手固執地往前伸去,眼見就要碰到無知無覺的謝征。
傅偏樓頓時方寸大亂,不假思索地朝前一撲,用右手死死捉住左邊手腕,將全身都壓上去,用盡氣力,制止著底下的掙動。
黑霧繚繞著,化出許多畫面,重復著曾經灰暗的一切。
傅偏樓錯覺皮膚骨頭哪裡都痛,幾乎分不清幻象與現實,難受得他想大哭大叫、恨不得發瘋地胡亂宣泄,又倦怠到就想把一切丟下,沉沉睡去可他咬緊嘴唇,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跌跪於地,繃直的脊背支撐不住,跟著塌陷下去,臉頰忽然碰到瞭某樣冰涼的物什。
勉強睜開眼,模糊的視野裡,瞧見一片如雲堆疊的雪白衣角,錦緞暗紋,攜有淡淡的香氣。
冷汗、眼淚和唇上被凌虐出的血液一同淌下,滴落在上邊,洇開一道痕跡。
就好像將其染臟瞭般。
我不能,傅偏樓恍惚地想,我不能染臟他。
他不知道後面,謝征和他都會變成什麼樣子,對方又會不會離他而去。
但至少,他現在還願意去信。
【放棄吧,傅偏樓,沒有誰能救你。】魔不斷蠱惑著,【這樣掙紮下去,不累嗎?反復地被騙,去嘗試那渺茫的信任,不辛苦嗎?】
“很辛苦啊”傅偏樓輕輕地說,“真的,好辛苦啊”
分明活著,割開手腕就是溫熱的鮮血,撫摸胸腔能感受到劇烈心跳。
會痛,會哭,會喊會叫,卻仿佛一縷幽魂,空空蕩蕩飄於世間。
這種快將人逼瘋的虛無感,好似不論他怎麼掙紮,都逃不過宿命的那張蛛網。
落於囹圄,越是激烈搏鬥,越是深陷其中。
魔見他應和,不禁揚起音調:【那】
“魔,”傅偏樓打斷它,“你知道,為何我一直不肯承認,你就是我嗎?”
【…】
壓抑地咳瞭兩聲,傅偏樓攥住手中佈料,好似攥住瞭最後一線生機那般,眼眸陡然有瞭光亮。
烏發披散,唇瓣淌血,他緩緩地笑起來。
“.
因為,你從來都沒有真正弄懂過我。”
@他願意信他,他想信他。
他要賭這一回。倘若賭輸瞭,也不過再錯眼一次。
可若是賭贏瞭“滾吧。”傅偏樓深吸口氣,在心底道,“莫要擾我師兄清修。”
這是我的身體,誰也別想搶走。
紛亂的心思慢慢沉凝下去,不知僵持瞭多久,左手逐漸有瞭知覺。
魔見大勢已去,再如何不甘心,也做不瞭什麼。
【你倒固執。】它恨恨丟下一句,【下一次,可就沒那麼容易瞭!】
傅偏樓喘瞭口氣,嗤道:“滾。”
周遭重回安靜,靜到甚至有些可怖。
傅偏樓緩瞭緩,慢慢爬起身,衣衫浸過水一樣濕透,黏膩在背上。
眼前,謝征依舊在闔目修煉,平靜得令他感到一陣恍惚,仿佛劫後餘生。
傅偏樓怔忡地望瞭好一會兒,輕輕地笑瞭下。那笑容復雜難言,看不出多少情緒。
笑完又覺得有幾分委屈,收斂瞭唇角的弧度。
他沒有繼續等下去,撿起腳邊靈劍,頓瞭頓,削去那片染臟的衣角,這才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