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高懸,夜闌人靜。
登天橋後的竹林裡,卻不時傳來金戈之音。
兩柄劍鞘撞在一起,又一觸即分。兩道影子猶如白鳥一般在竹林間飛掠,時而交錯,動作快得眼花繚亂。
劍氣縱橫,未傷青竹分毫,可見操縱者技巧之精湛、把控之妙到毫巔。
“喀啷”一聲,靈力湧動,手腕震顫。傅偏樓握不住劍,五指一松,踉蹌後退瞭好幾步才止住身形,深深喘息。
雪色長劍沒有隨著他的狼狽停下,如影隨形,直到冰冷而帶有凸起銘文的劍鞘貼上脖頸,激起一陣冷顫,化業劍才滿意似的發出清越嗡鳴。
@橫劍於喉口,謝征淡淡道:“你輸瞭。”
“是”傅偏樓略有不甘地咬瞭咬牙,泄氣不已,“我輸瞭,師兄。”
輕輕頷首承瞭這一句,謝征收回化業,掛在腰間,傅偏樓嘆口氣,走去撿回瞭自己的佩劍。
“每次都輸,”他咕噥著,“猴年馬月才能贏過你一回?”
“下輩子。”
“你不要太過分唔。”
看那張因年歲長開,逐漸絕艷的臉,因被塞進嘴裡的糖丸購到皺成一團,謝征挑起眉梢,眸中笑意浮動。
比鬥結束後,他們收拾好,一道出瞭竹林,照常往山上的膳房走去。
三年一晃而過,兩人對問劍谷的地勢已諳熟於心,用不著多註意腳下。途中,傅偏樓連連望瞭謝征好幾眼,才開口道:
“我差不多快築基瞭。”
“嗯。”謝征不動聲色,傅偏樓卻有點著急,“築基和煉氣天差地別,算真正地踏入仙途。屆時,劍法再高超,碰不到我也無用。你”
三年來,他們二人修為你追我趕,幾乎差不多。而如今他已煉氣巔峰,離築基一步之遙,謝征仍舊停留在煉氣九階。
雖說,眼下還能憑劍法壓他一頭,可這麼下去,下個月約戰,一個弄不好謝征一眼看穿瞭他的未盡之言,“怎麼?擔心我會落敗於你?”
“那不正好,也該換你當師弟瞭。”傅偏樓當即否認。
心中則暗暗懊惱,自己也快弄不清,究竟想勝還是想敗。
既希望能證明自己足以獨當一面,無須費神;又不願對方真的抽手離去,不聞不問。
就像那粒喂來的糖丸,甜得他喜歡又討厭,個中復雜,實在難以分辨。
沒有理會傅偏樓的嘴硬,謝征隻說:“不會。”
“你盡管修你的道。”
他似乎總是這樣,不聲不響算計好一切,從不向他人透露半分,也不會去依賴誰。
傅偏樓不禁想起幻境中略帶病容的溫柔女子,以及年幼天真的少女,都是需要照顧的模樣。
謝征的娘親和妹妹在,卻不見他的父親。
往壞瞭想,也許他忍不住瞥向身旁清俊淡漠的道長:若是如此,也難怪謝征會養成這麼副性格。
大抵早已習慣充當保護者的角色瞭吧。
心口微微揪起,傅偏樓快步上前,牽住謝征的衣袖。後者朝他投來目光,稍帶疑惑,不太明白他為何忽然做出這番幼稚舉動。
傅偏樓也說不清楚,隻知有股燒心撓肺的沖動,催促著他走近一些。
“謝征,”沒話找話地叫瞭聲名字,他沉默半晌,鬼使神差地問,“我是不是很麻煩?”
謝征不知他為何突然要來上這麼一句,蹙眉道:“又怎麼瞭?”
他似乎永遠弄不明白,傅偏樓的腦袋裡究竟在琢磨個什麼東西,千回百轉地糾結著哪一點。
麻煩?自然是麻煩的,難以揣摩,又棘手無比。但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傅偏樓就搖搖頭,松開瞭手。
不消多說,光從神色上就能領會到。
他忽而鬱悶,低低道:“我我會盡量不給你添麻煩的。”
他不想做謝征的累贅。
【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累贅啊。】
耳邊,魔惡意地嘲笑著,被傅偏樓冷漠無視。可那句話依舊像一根刺,狠狠紮進肉裡,生疼。
謝征看瞭他一會兒,緩緩說:
“你這句話,就有夠麻煩。”
做錯瞭事等待訓斥般,傅偏樓不知所措地垂下頭,咬住嘴唇。
他從十三歲長到十八歲,好似一瞬間的功夫,身高已逼近眉梢。
有時謝征看他,也會有些恍惚,難以想象這名漂亮到凌厲的道人是記憶中別扭至極的少年。可謝征確是看著他一點點變成這幅樣貌的。
如畫眉目與曾見過的瘋子重疊在一起,無時無刻不在告知他會滅世的反派BOSS,就站在眼前。
還有什麼會比這層身份更麻煩的嗎?
謝征不喜歡麻煩,但他願意管住這個麻煩。
這是他的任務似乎,又不止是任務。
隱隱感到有什麼和當初完全不同瞭,謝征說不上來,盯住少年的發旋,隻覺半邊寫著“難搞”,另半邊寫著“危險”。
最終,他遵從心意,久違地伸出手,揉瞭揉傅偏樓的發頂。
“麻煩又如何?和人相處,哪有不麻煩。”謝征問,“你覺得,自己不值這份麻煩?”
傅偏樓語塞,他繼而道:“那不要緊,我覺得值就好。”
“來,師弟,走瞭。"
修長五指平攤在面前,傅偏樓莫名又高興起來。
他搭上右手,冰冷的肌膚立即被一陣溫熱包裹住,令他應激地瑟縮瞭下,然後反手貪戀地緊緊攥住。
【真好啊,傅偏樓,你說是不是?】
幾乎分不清是魔在說話,還是從心底浮現的念頭,那道聲音像在笑,又像在哭著嘆息。
【他這麼溫柔,連你都願意哄,真的太好瞭。是他被選中來救你,真的太好瞭。】
“閉嘴!”他在心中冷叱。
【閉嘴?我可沒說話,你在對誰講?還是說,你終於瘋瞭?】
“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耳邊嘈雜不得安寧,左眼被束縛在白綾中,漆黑一片,右眼影影綽綽,熟悉的山階天搖地晃。@傅偏樓幹脆閉上眼,任憑手上的力道牽著走。
莫聽,莫信。
勿想,勿慌。
隻要這麼走下去,很快就能喝到又香糯又綿軟的紅豆湯瞭。
聽從無律的話,傅偏樓為求穩妥,將瀕臨突破的修為又壓制瞭兩個月,才準備築基。
與此同時,謝征也堪堪攀到瞭煉氣巔峰。
瞭解到系統空間的弊端後,為確保不會心神失守,他沒有再嘗試過長時間地在其中修煉,故而有些落後。
不過既然傅偏樓要築基,他也不可懈怠,近期便多花瞭些心思在修煉上。
無律身為合體期修士,兩位徒弟的修為自然瞞不過她。
但對謝征甚至能追上天靈根的修煉速度,她就仿佛不知道其中有古怪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過問,給師兄弟安排瞭一處靜室閉關。
照她的話來說就是:築個基而已,又不會挨雷劈,水到渠成一下子便好,無聲無息的,和平日打坐沒多少區別,無須再開另一間。
破關何等要事?這多少有點亂來。不過謝征和傅偏樓都沒什麼意見。
他們平日也常一道修煉,對彼此氣息十分熟悉。再者,想到一睜眼就能看見對方,竟詭異地有幾分安心。
靜室內,無人說話。
聚靈陣啟,呼吸吐納間,靈氣沉入丹田,逐漸沉積。
本就到達極限的氣海再容納不下半分,倏然間,桎梏盡碎,涓涓細流忽然湧動為洪浪,靈力充盈全身,舉手投足,都與之前截然不同。
入道隻不過啟程,直到此刻,才算真正超脫凡俗。
傅偏樓又運轉法訣幾個周天,將修為穩定下來,適應瞭番,才睜開眼。
對面,謝征闔目靜坐,長長的睫羽在面頰上投下一片陰影。
沒有打擾,傅偏樓就這樣默默地凝視著,用目光描摹過每一寸輪廓。
在問劍谷三年間,不乏有人趁他來外峰時討好搭話,也曾聽到過不止一人盛贊他容顏甚瑰。
傅偏樓多少自知,他是好看的。可無論對鏡照過幾回,都不覺得有別人說得那般誇張。
要論外貌,認識的人裡,蔚鳳俊美無儔,宣明聆溫潤如玉,皆是不俗。可他覺得,沒有一個比得過謝征。
皎皎若雲間月,飄渺朦朧,清冷矜貴。
無一處不好,眼上墨痣,額間紅魚,更添一段風流,令人心馳神醉。
視線觸及膝上那雙手,就能記起被握住的融融暖意。傅偏樓不免迷離出神,總覺得心尖癢癢的,他望見自己的左手伸瞭出來,慢慢向那邊探去。
等等,停下!
謝征還在破關,怎能打攪?
鮮艷的紅繩闖入眼中,猛然驚醒似的,他用右手攥住左手手腕,感到掌心有力的掙紮,傅偏樓面色慘白。
他哆嗦著嘴唇,隨即狠狠咬緊,用疼痛來證明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他的左手不受控制?
【怎麼?你不是想碰一碰嗎?】
“
你…"
很久才找回發聲的氣力,傅偏樓死死瞪著猶在亂動的左手,渾身顫抖。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這不是他的身體嗎?他沒有讓出去的意思,魔為何能侵占!記憶中從未有過這般情況!
像是聽到瞭他的心聲,魔得意地笑瞭兩聲。
【你才記起多少東西?就像那根小紅繩關不住我一樣啊傅偏樓,你也關不住我的。】
巨大的恐懼幾乎沒頂,傅偏樓說不出話來,隻聽它悠悠道:【沒關系,我們一體同生,我不會害你。】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人的七情六欲,無非就那幾樣,你也不能免俗。】
左手鍥而不舍地朝謝征伸去,就要靠近那張一無所察的臉。
瞳孔驟縮,比之前更深更重的恐懼,連同滔天怒意,一並湧上:
“不許動他!!!”
靈劍出鞘,擦著左手指尖捅入靜室地板。
鮮血從傷口滴出,染臟瞭謝征雪白的衣角。
驚魂未定地喘息,即便如此,也不曾泄露分毫聲音,打擾到對方的修煉。
“不許動他”傅偏樓深吸口氣,在心底冷冷地說,“否則,砍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