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融天(十)

作者:扇九 字數:3800

星天水鏡中,上演瞭一場極為精彩的對弈。

劍乃百器之首,輕靈飄逸,周正鋒銳,更何況兩人手中所持的皆並非凡品。

一者溫潤中不失傲骨,一者毫不掩飾尖銳崢嶸,白玉對青鋒,本就為一道視覺盛宴。

瓊光劍招變化多端,大巧不工,虛實相生而精於一點,叫人防不勝防;而師寅的路數華麗許多,雖在起初呈現頹勢,可每每陷入險境,總會冒出一茬狠勁,數回險死還生。

師寅本身損毀的晶石雖然更多一些,但他修為高深,即便壓制在練氣五階,也氣息綿長,源源不絕;反觀瓊光,逐漸地力道漸收,顯然自己也有意識地控制著靈力消耗。

隨著不斷的試探、碰撞,二人身後傀儡的晶石飛速碎裂,叫觀眾無不提心吊膽,生怕一眨眼就錯過瞭最後。

“咔嚓!”

足腕晶石綻開一條裂縫,掉為兩半摔在地上。

師寅半跪在最後一枚晶石前,一滴冷汗自額角滑落。

他看著瓊光輕輕喘氣,卻步履堅定,劍尖垂下,朝這邊走來。

心底有道聲音不停地尖叫: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

然而已無路可逃。

眸中倒映著那張熟悉的面容,師寅不甘心到瞭極點,心底反而浮現出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他害怕瓊光。

哪怕是蔚鳳,他都還願意拼力一搏;唯獨瓊光,這個從小起一直保護著他的,守在他前面的哥哥。

無論如何貶低、怎樣輕蔑,說一萬遍的謊言直到連自己都騙過。

可他心裡再清楚不過他永遠不可能贏過瓊光。

他徹底輸瞭,一敗塗地。

清晰地明悟到這點後,師寅五指一松,爭命徹底從手中跌落,素來挺直的脊背也撐不住地塌瞭下去。

眼眶發澀,鼻尖泛酸,深深的挫敗感仿佛一把尖刀,刺穿紙糊的自尊。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他和曾經依然沒有什麼兩樣。

自以為脫胎換骨,其實隻是用漂亮的金玉粉飾出一具空殼;剖開仙門弟子高高在上的外皮一看,盡是敗絮。

再怎麼不肯承認,師雲光也還是師寅。

望著垂頭喪氣,忽然喪失全部反抗意志的師寅,瓊光皺著眉,沒有留手,高高舉起涅生,就要破壞掉傀儡的最後一處關竅。

師寅閉上眼,不敢去看那個註定的結局。

“當”

“三個時辰到,比試結束!”

瓊光不禁愕然,身前,萬念俱灰的師寅也訝異地抬起臉,面頰猶帶淚痕。

餘光瞥見,瓊光一下子哭笑不得:“你怎麼”

話還未盡,下一秒,他們就和其他奉器人一道被傳出瞭秘境。

眼前景象驟然變換,待瓊光轉頭再尋到師寅時,對方已恢復瞭尋常的高傲風姿,先前的狼狽一掃而空,那曇花一現、因軟弱流出的眼淚,就像從未存在過。

“傀儡十二竅秘境,瓊光拆十八尊;師雲光拆十一尊;馮平、蘇群各拆六尊”

“勝者,煉器師宣明聆之奉器人,問劍谷瓊光!”

“天色不早,還請各位好生休息。第三局試器之比,將於明日辰時進行。”

方且問高聲宣佈完,師寅本就蒼白的臉色更難看瞭些,堪堪維持住表面的平靜。

他沒有在臺上多留,沉默地放下爭命劍和木枷,轉身欲走。

“等等!”瓊光叫住他。

方才秘境中的師寅,竟隱約有些兒時那個小哭包的影子,可這會兒又成瞭平時不近人情的雲光師兄,叫他一時間心緒萬千,也不知該說點什麼。

兩人隔著烏泱泱的人群對視片刻,師寅先一步挪開目光。

與此同時,瓊光接到他低低的傳音:“煉器大會結束後,我會去找你”

接著,好似覺得丟臉似的,又梗著脖子補瞭句:“瓊光師弟。”

瓊光心下一松,道:“嗯,我等你。雲光師兄。”

明明陳年舊事還沒個交代,他卻莫名覺得十分暢快。

好像這兩個稱呼帶來的隔閡,都隨著這場比試煙消雲散。

等回到原處,他看見謝征,想起下一局將要面對的成玄,又高興不起來瞭,嘆息道:“抱歉,若是我能再快上一步就好瞭…”

“瓊光師兄何出此言。”謝征搖搖頭,唇邊揚起淡淡笑意,“恭喜得勝而歸。”

瓊光不太好意思地撓撓頭,也跟著露出一個笑來:“不負所托。”

第三局於隔日舉辦,他們便先回瞭東塔,探望蔚鳳的情況。

蔚鳳仍舊昏迷著,一旁看顧著的宣明聆已聽聞勝局,道過賀喜後,向兩人低聲解釋:“小鳳凰神魂震蕩,好似受到瞭什麼沖擊,一時半刻醒不過來。我找醫師看過,不妨事,好好休息便是。”

說著,又看向謝征,欲言又止:

“儀景身上還是熱得厲害,老貝殼說他很不安生"

謝征靜靜聽完,頷首道:“我去看看他。”

關著傅偏樓的房間看上去與別處沒有兩樣,甫一推門,就撲面一陣霜雪寒氣,幾乎將人掛成瞭冰雕。

走進去後,謝征合上門,走到床邊垂下眼睫,細細瞧著少年沉眠中的臉色。

不知是否睡久瞭,亦或是屋裡太冷,傅偏樓的面容沒有從前的紅潤生動,蒼白非常。

披散的烏發、卷翹的睫羽、乃至皮膚上都結著一層淺淺的霜,簡直像被精雕細琢出的一具冰像,毫無人氣。

但他又分明是活著的輕蹙的眉頭,不自覺咬緊的下唇,都昭示著他的不平靜。

間或神情變換,居然流露出些許痛苦之色。

【小偏樓…】

識海裡,011低落地喚瞭一句,謝征俯下身,手指搭在傅偏樓的脖頸邊,一動不動。

直至體溫融化瞭雪霜,觸及冰冷細膩的肌膚,感知到一寸一寸躍動的脈搏,他才淺淺呼出一口白霧。

“誰?!”

迷迷糊糊吐著蜃氣的老貝殼感知到這縷異樣的氣息,一下子驚醒過來。等看清來者,炸開的蚌殼緩緩合攏,長舒口氣:“原來是小主人的師兄啊”

謝征朝它點點頭,算作招呼,低低問:“不是給他編瞭好夢?這是怎麼瞭?”

“起初的確是好夢。”老貝殼悶悶地說,“我盡可能讓小主人看到一些輕松的、愉快的東西,好一直睡著,不會感到難受。可是”

往往安寧還未持續多久,就會被某樣意外打破。接著,亂七八糟的傢夥粉墨登場,攪得到處烏煙瘴氣,哪怕它極力控制,也隻能讓情況好上一點點,不至於走偏到殘酷的方向。

饒是如此,也稱不上美夢瞭,噩夢還差不多。

“幻夢,師兄你見過,不論我怎樣編造假象,那究竟基於記憶主人的認知和經歷。”老貝殼澀聲道,“小主人.

他實在太悲觀瞭。"

生活祥和,就有人來摧毀;遇到良人,對方就別有居心;受到敬仰,下一刻就身份暴露、被萬般唾棄。

它沒敢說的是,它實在沒招後,曾將謝征的形象塞進去過。

這的確會令傅偏樓安靜很長一段時間,可走到最後,不是謝征丟下人獨自離開,就是傅偏樓控制不住自己發狂,將他活活掐死。

@謝征越往下聽,唇線抿得越直,他知道傅偏樓遭遇坎坷,連帶著性格也很敏感糾結。

但究竟是從何時起,對方展現給他的面貌不再是曾經的多疑、陰沉、壓抑,反而逐漸明朗瞭起來?

嬉笑怒罵,姿態鮮活,豁達通透。

謝征也曾訝異過一伴魔而生,輪回十世,身世也陰謀重重,為何傅偏樓如此想得開?思來想去,大概是他比尋常人堅強許多。

直到此刻,謝征才窺見一鱗半爪、被傅偏樓刻意藏起來的深深陰霾。

是很堅強可也很脆弱。

隻不過,後者全部被收斂到心底,捂得嚴嚴實實,絕不肯讓他知曉分毫。

我真的瞭解過他嗎?謝征下意識地開始質疑。

然而這一點不需多言,倘若答案是否定的,他也不會由幾場夢境就窺見傅偏樓的想法。

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從來到這本書中開始,他就一直在註視這個孩子。對傅偏樓都不能說瞭解的話,未免也太失敗。

那麼一難不成是他還不能讓傅偏樓安心?

眼前幾乎轉瞬浮現傅偏樓總是望著他的一雙杏眼,澄澈的藍與濃鬱的黑,裡邊寫滿瞭不自覺的信任和依賴。

於是這點也被迅速否決,他罕見地有些茫然。

並非第一次瞭,每當他以為自己將人從裡到外保護得好好的,對方冷不丁就會蹦來一出意外。

這回也是;先前替他擋下符咒那回也是。

擅做主張,攪得他一團亂。

謝征厭惡不上不下的感覺,不喜歡猶豫失控,偏偏數次在傅偏樓身上著瞭道。此時此刻,甚至有種把人拎起來的沖動,好逼問個明白。

【宿、宿主?】011見他久久陷入沉默,雙眸一錯不錯地緊盯著傅偏樓,神色一剎那竟顯得有點可怕,惴惴不安地問,【怎麼瞭?】

“我…”半晌,謝征緩緩開口,“我不懂。”

手指從頸側攀上臉頰,虛虛摩挲著流麗的五官線條。

他熟悉這張面容,熟悉這張面容上的每一種神色,熟悉每一種神色所代表的情緒。

傅偏樓一皺眉他就知道是悲是怒,一勾唇他就明白是喜是嘲。怎樣做能施以安撫,怎樣做能令人放松.

他都很清楚。

“我好似很瞭解他,又好似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謝征輕喃,“而他,好似很依賴我,卻從未在我面前露出過半分憂慮。”

011越聽越不對味,懇切道:【宿主,有沒有一種可能】

【小偏樓已經長大瞭?】

謝征一愣。

【宿主當然瞭解小偏樓,隻不過一直把他當成原來的那個孩子看,事事掛心,不是嗎?】

小奶音講得頭頭是道,【可是小偏樓不會希望這樣吧?他那麼喜歡宿主,就像宿主想照顧好他一樣他肯定也想照顧好宿主呀!至少,不能讓宿主為他煩神吧?】

喜歡?

仿佛聽見瞭什麼不可思議的詞,謝征手指一頓,恰巧落在傅偏樓咬緊的嘴唇上。

下意識掰開,接著輕輕一揉既是撫慰,也是警告,不準再繼續。

這個舉動他做過很多次,畢竟傅偏樓一糾結,就愛凌虐自己的下唇,不知不覺能咬破出血,令人看不下去。

然而,感受到指尖傳來的柔軟濕潤,謝征陡然發覺,這其實很不合適。

習慣性做出的這些親昵舉動,放在十幾歲的少年身上,還能說是照顧、疼愛;可放在如今快弱冠的人身上太曖昧瞭。

就像011說的,傅偏樓長大瞭,有瞭自己的考量,還有應常六那個居心叵測的追求者。

他不能再當他是小孩子看。

被燙到一樣抽開手,謝征不自在地垂下眼,站起身來。

見他要走,老貝殼著急問道:“小主人師兄,明凈珠一事“最後一局,我會贏回來。”

謝征看著眉頭緊蹙,睡夢中也極不安穩的傅偏樓,本要伸手撫平,猶豫再三,還是縮回袖中。

他眼底萬般情緒,都在這一刻沉瞭下來,嗓音也歸於平靜。

“你再忍一忍很快就結束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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