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友人

作者:扇九 字數:4811

虞淵不似明淶一般多山,也不似雲儀一般多水。

它分為南北兩境,北境常年覆雪,寒山凜冽;南境則濕熱宜人,無處不飛花。

養心宮坐落於後者,素有“繁花之宮”的美名;春有桃柳、秋有金桂、冬有臘梅。

而眼下四月剛過,正值立夏,十裡芙蕖蓮葉接天,微風輕搖,碧水漣漣,一望無際。

從雲舟下來以後,入目便是這般亭亭之景。清香暗盈,令人心曠神怡。

一方地碑,矗立在荷塘前,上書“養心”二字,神秀而不失磅礴浩瀚。

細細觀摩,旁邊還以篆體刻瞭行小字養天地道心,存浩然正氣。

無疑,此處就是養心宮的地界瞭。

走意長老收起雲舟,行至荷塘邊,掃視一圈,皺瞭皺眉頭。

“雲光。”

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後的師寅上前一步,“師尊。”

許久未見,他比起之前更為冷漠,面無表情,目中無塵,像是一具冰殼。

走意長老問:“我讓你給養心宮傳訊,可去瞭?”

“是。”師寅點點頭,“啟程時,弟子已傳訊過去,告知養心宮三日內即至。方才也通過信物聯系瞭,想必不久就會有人來迎。”

“也罷,”走意長老一拂袖,“那就在此稍等片刻。”

他立在原地,其餘弟子也不敢隨意走動,一行人杵在岸邊當木頭樁子。

師寅又退瞭回去,低頭斂目,乖順得很。

瓊光偷偷看他,越看越覺得古怪。

他雖沒有師父,不知尋常師徒該如何相處,為數不多見過的還是無律跟謝征、傅偏樓,不能以常理論之;可即便如此,他也拜過教習先生,凡間私塾那樣重尊卑敬長的地方,好似也沒有師寅和他師尊這般的嚴苛僵硬。

簡直不像師徒,倒像是主仆瞭。

但要說走意長老苛待師寅,那是絕無可能的。

問劍谷裡,任誰都清楚他對座下唯一弟子的寵愛,什麼丹藥靈器、奇珍異寶,從無藏私。

每逢師寅生辰或者突破出關,還會大辦宴席,歆羨無數。

難不成對師寅煉器大會上輸給他這件事,走意長老還不曾消氣?不至於吧?

他心底嘀咕不已,渾然忘記瞭自己一直盯著人看。

師寅很快意識到這束異樣的目光,椒爾轉頭,兩人猝不及防地對上瞭眼。

瓊光愣瞭愣,有些尷尬,但很快平靜下來,沖師寅笑瞭笑。

那雙黑沉的眼眸鏡面般倒映出親切的一張圓臉,又轉回頭去,仿佛什麼都沒看見,毫無回應。

像是一粒塵埃落入深井,連一絲波瀾都興不起。

瓊光皺起眉頭,臉上的笑容也消失瞭。

他倒沒有生氣隻是,突然感到很不對勁。

短短插曲過後,沒有讓他們等太久,荷塘上忽然遙遙飄來一道綿軟歌聲。

那歌聲由遠及近,沒有念詞,是首輕快的小調,聽著十分悠揚。

與這十裡芙蕖、清風碧水融在一處,端的是風和日麗、歲月靜好。

蓮葉搖晃,不一會兒朝兩邊撥開,那哼著曲兒的姑娘連著腳底的小船一道,徐徐出現在眾人跟前。

她赤足站在船頭,穿著一身輕薄花衣,袖口在臂彎紮緊,方便去撐船槳。@烏油油的頭發紮成兩股辮子,一根垂落在胸前,一根搖晃在腦後,幾縷碎發散落在頰邊,令兩個小梨渦半露不露地藏著,顯得娃娃臉更加活潑嬌俏。

月牙兒似的雙眸彎成瞭縫,睜開來時,黑白分明,水靈靈的,分外清澈。

光從外表看,這位二八年華的少女宛如一名尋常的水鄉漁女,瞧上去一點仙門樣都沒,很平易近人。

“問劍谷的朋友們,有失遠迎。”

迎著近十人的註視和打量,少女並不怯場,甜甜地笑完,介紹道,“養心宮外邊設瞭封靈陣,沒法快些趕來,勞各位久等。請上船吧。”

她放下船槳,拍拍手,兩旁的蓮葉宛如活過來般自行分開,露出底下停著的小船。

船身不大,大抵隻能容下三人乘坐。

走意長老瞥瞭一眼,心存不滿,哼道:“這便是養心宮的待客之道?”

仿佛沒聽出他話裡的嘲諷,少女眨眨眼,爽快地點頭:“是啊。也用不著劃,它們是成套的靈器,會跟隨我一並前往養心宮。”

她的態度如此坦然,反而叫走意長老噎住瞭。

他頓瞭頓,到底沒舍得撇下臉跟外邊的小輩計較,背過手踏前一步,登上一隻小船。

師寅也跟瞭上去。

剩下的問劍谷弟子沒有得到安排,不禁面面相覷。好在他們也都見識過不少場面,很快分散開來,陸續去往其他船隻。

走意長老那張拉長的臉看得傅偏樓一陣樂,不由對這位姑娘升起幾分好感。

註意到他的視線,少女側頭望來,目中閃過一寸驚艷之色。

許是發覺瞭傅偏樓眼底的欣賞,她彎起唇,看瞭看這名跌麗青年,又看瞭看他身旁略顯疏冷的道長,主動相邀:

“我這兒還能載上兩人,若二位不嫌棄,便上來吧。”

問劍谷來人共十名,師寅師徒兩人獨占一隻船,宣明聆、蔚鳳和瓊光同乘,剩下的三名內門弟子相熟,上瞭另外一隻,就剩他與謝征。

若不上她的船,他們還得另尋,太過麻煩。

況且他近來心思不純,獨處時總愛胡思亂想。

倘若僅有二人乘舟鉆入蓮葉底下,那種私密的氛圍,想想就臉紅心跳、躁動難安。

萬一不慎流露出異樣就糟糕瞭。

一念及此,傅偏樓當即笑道:“卻之不恭。”

少女往後稍退兩步,留下空檔;他跨步上船,身後之人卻遲遲沒有動作。

傅偏樓奇怪地回過頭:“謝征?”

他今日依舊好生打扮瞭番,盡管是與問劍谷弟子服一般的白衣直裰,卻以銀線繡瞭許多藤蘿暗紋;碧玉絳環扣著描金玄帶,垂下流蘇與養心宮送來的花佩,動作間搖搖晃晃,極襯腰身。

為瞭應和衣著,還特地戴瞭枚蓮形發冠,當得上一句“花枝招展”。

與那花衣少女的裝束恰巧有幾分相似,並肩立於小舟上時,如景如畫,般配得很。

又來瞭。

謝征蹙瞭下眉,那種似有若無的異樣與不快,說不清道不明,又揮之不去。

偏偏011還要感慨一句:【小偏樓好像還是頭一回對外人這般積極,莫非要開竅瞭?】

"…011,”謝征瞇起眼,緩緩道,“我發現,你似乎很想給傅偏樓說媒?”

【也、也沒有啦!】011心虛地說,【觸景生情、想想而已啊,宿主宿主,小偏樓喊你上船呢!】

謝征一頓,抬眸對上傅偏樓困惑望來的眼神,面不改色地走到船上。

好似方才隻是沒反應過來,而非想瞭些有的沒的。

但傅偏樓就差滿心掛在他身上瞭,怎會瞧不出遲疑和猶豫?

還以為發生瞭什麼,立刻傳音問道:“怎麼瞭?”

“無何。”謝征斂目避過他,望向船尾漾開的清波。

顯然有心事,卻不願與他說。

傅偏樓心底登時警鈴大作。

“謝征,”他不依不饒地拖長音調,“怎麼瞭?”

謝征輕輕嘆氣,撿起之前的一個想法搪塞道:“我在想,她是誰。”

傅偏樓愣瞭愣,瞥瞭少女一眼,“好像是有些眼熟"

是前幾輩子見過的人?留有印象,想來不會是個簡簡單單的引路者。

恰好此時,對方撐起船槳,笑吟吟地望來:

“我名裴君靈,君子的君、靈動的靈,兩位怎麼稱呼?”

裴君靈“果然是她。”

傅偏樓還未回想起來,問道:“誰?”

謝征道:“你應當聽過她的名號養心宮小吉女。”

@傅偏樓恍然。

說起小吉女,這其實是養心宮歷來的傳統。

很久之前,養心宮最初建立時,是為瞭給天下女修一處容身之地,門派弟子皆為女子,隻論修為,不論輩分。

即便上下親如一傢,可對外,還是得有個著落。

長輩有宮主主事,而小輩之間,便會從年輕一輩中選出一名最令人心悅誠服的女子,作為表率。

久而久之,就有瞭小吉女這個稱呼,地位同等於下一任宮主。

吉,取自吉祥之意,是對這位擔當重任之人的祝福。

即便後來養心宮也會收留一些男性棄嬰從小撫養,或是入贅一些弟子的道侶,但總體而言還是陰盛陽衰,這一傳統未曾變更。

裴君靈為養心宮這一代的小吉女,也是今後的仙境七傑之-。

想不到,才來養心宮就會遇上。

兩人相視一眼,心裡有瞭數,臉上則不動聲色地報出名姓。

“謝清規。”

“傅儀景。”

“啊,”裴君靈有些訝異地看向謝征,“你便是那位,煉器大會上打敗瞭成玄的?”

謝征忽然想起,原著裡,這位小吉女貌似就與成玄不大對付,點頭道:“取巧罷瞭。"

“用不著謙虛,築基期大敗結丹修士,多厲害!”裴君靈笑音清脆,“清雲宗大師兄,也不過如此嘛。”

與她同仇敵愾,傅偏樓的好感更添一分,連連附和:“的確,不過如此。”

“傅道友也這麼覺得?虛名太過。”

“不僅,”傅偏樓撇撇嘴,“人也”

“偽君子。”裴君靈給予肯定。

她一語中的,別說傅偏樓,就是謝征,也不禁流露出贊同之色。

裴君靈難得尋到知音,更高興瞭,臉頰上的小梨渦深深凹陷下去,語調活潑:

“好啦,也不多說他人閑話。清規、儀景,可以這樣稱呼你們嗎?交個朋友吧!”

她個性罕見地爽朗,直來直去,毫不掩飾喜歡與厭惡。

對成玄看得這樣通透的姑娘,傅偏樓也生出瞭結交之心,自然不會拒絕:“樂意至極。”

他瞟瞭眼謝征,促狹地補充道:“他性情內斂,沒有否定,那便是同意瞭。"

謝征一陣無奈,隨他玩笑,沖裴君靈輕輕頷首。

“你們感情真好。”小吉女“撲哧”笑出聲,“既然是朋友,日後喚我阿裴就成。等到瞭養心宮,我帶你們四處逛逛,眼下天氣不錯,花開得可漂亮瞭!”

她一面絮絮地與他們聊著天,一面深一下淺一下地推劃船槳。

輕舟撥動水流,往前行去,兩側蓮葉次第展開,枝蔓交錯間,漏下綠瑩瑩的天光。

穿梭在其中,仿佛置身世外桃源,與所有的紛紛擾擾隔絕開來,唯剩水面與清風。

過瞭一會兒,裴君靈清清嗓子,哼起來時的那曲悠揚小調。

不時有小荷探出生嫩的尖角,她伸手拂過,蜻蜓點水般碰瞭一下,又一下。

傅偏樓瞧著心癢,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地摸瞭摸滾著水珠的蓮葉。

他很久沒露出過這般有些天真的樣子瞭,好像總在克制壓抑著什麼,因而穩重許多。

不似現在,清甜的歌謠聲中,整個人都松懈下來,煩惱憂思皆拋諸腦後;回神發現不小心沾濕瞭衣袖,低頭懊惱地去擰。

邊擰還邊和師兄抱怨:“早知道就不穿寬袖瞭。"

長睫垂落,在雪白的臉頰上掃出一片柔軟陰影。

謝征靜靜望著他,眼中不知不覺有瞭笑意。

養心宮,的確是處好地方。

悠閑的時間沒有持續太久,裴君靈才唱過幾曲,荷塘就到瞭盡頭。

小船靠岸,撥開蓮葉,眼前豁然開朗。

屋舍儼然、人來人往,竟似凡間繁華的集市一般,甚至有往地上攤塊佈叫賣的。

雖然叫養心宮,可處處隻見瓦房鱗次櫛比,瞧不出宮殿莊嚴的影子;花樹倒隨處可見,不負繁華之宮的美名。

裴君靈將船停好,先領問劍谷諸人去瞭歇腳之處,待安頓好後,就請他們自便。

說完自便,卻轉眸對謝征和傅偏樓笑道:“之前說好帶你們四處逛逛,如若不累,藤蘿架那邊更熱鬧些,一起去麼?”

比起休息,兩人對養心宮的興趣更大些,自然無何不可。

傅偏樓想瞭想,又拉上蔚鳳、宣明聆和瓊光,彼此介紹認識瞭,打算一並前往。

就在這時,一道有些尖刻的男聲輕蔑響起:

“你是哪個偏僻地方出來的?沒眼色的傢夥,也敢跟成師兄搶東西!”

緊接著,是一道溫和厚重的熟悉嗓音,勸道:“許師弟,你說過瞭。"

又無奈地說:“這位道友凡事要講先來後到,此物於我有用,還望莫要為難成某。”

惺惺作態、一副寬容大度的樣子,不是剛編排過的成玄又是誰?

傅偏樓唇角一扯,覺得萬分掃興;裴君靈也皺皺鼻子,神色一言難盡。

到底是在養心宮裡起的沖突,她作為小吉女,沒法不管,為難地看向身後之人。

“真是巧瞭,”傅偏樓冷冷一笑,“老熟人啊,不去看看怎麼行。”

他率先擠進人群中,一眼就瞧見成玄那虛偽的和善笑面,身後還跟著幾個同樣身著繡蓮青衣的眼熟面孔。

一筆一劃,盡管褪去青澀,他也刻骨銘心地記得。

不是當年永安鎮裡見過的幾個,又是誰?

而在他們對面,則有兩人,穿著墨黑玄衣,長發高束,腰間系著幾枚銀鈴。

一者容貌俊朗,眉目間卻攜有刻薄之色,顯得氣質十分陰鬱;另一者還像位少年,五官清秀,一雙眼眸黑白分明、尤為靈動。

隻不過後者雖然瞧著溫潤親善,註視著清雲宗一行人的眼神也冷冷的,開口道:

“成玄道友此言差矣,寶物價高者得,我師弟拿得名正言順,何來為難搶奪之說?”

聽得此言,傅偏樓愣在原地,一時有些無措。

那個陰鬱的青年,曾當瞭他十輩子的下屬,他怎會認不得?

太虛門楊不悔,永安鎮的楊飛鵬。

那,會將楊不悔稱作師弟的,也隻有同屬晚風真人座下,親傳弟子、也是親外甥的陳不追。

他下意識低聲喃喃:“李草”

靈秀少年陡然一愣,轉頭看來,失聲叫道:“寶哥哥?!”

傅偏樓:“”

好的,時隔多年,他終於明白當時那個小傻子看見他就喊的“呃呀呀”究竟是什麼意思瞭。

設置 目錄

設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