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稱呼下意識脫口而出後,陳不追很快意識到兩人都不算小瞭,俊秀的臉頰微微泛紅。
但他仍舊十分激動,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倒把眼前的清雲宗給忘瞭,幾步迎上去,支支吾吾道:
“寶、謝寶、不是,呃,謝哥”
見狀,傅偏樓有些好笑,說道:“傅偏樓。”
“嗯?”陳不追有些困惑地抬眼。
“我的名字。道號儀景,隨你叫。”傅偏樓頓瞭頓,問,“你呢?”
“姓陳名草,”陳不追乖乖答道,“道號不追。”
好像重新相識瞭一遍,兩人都露出有些恍惚的神色,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傅偏樓、陳不追”
聽到他們的交流,一旁的成玄有些變瞭臉色。一者為問劍谷的第二位天靈根修士,一者為太虛門這些年的後起之秀,他怎會不曾聽聞?
一個兩個,都是天賦卓絕之輩他格外關註的存在。
正拿不穩該以怎樣的態度應對眼前局面時,看熱鬧的人群陡然散開一條小道,花衣赤足的嬌俏少女領著一行人大步走來。
“養心宮小吉女在此。”
裴君靈正色時,別有一番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顯得那張娃娃臉很有距離感。
她掃視一圈,問道:“何人鬧事?”
“裴道友。”
看見她,成玄眼中劃過一絲熱切,苦笑著解釋,“倒也沒什麼事,隻不過和這兩位道友有些誤會.
"
“用不著惺惺作態!”始終一臉陰霾的玄衣青年緊緊盯著他,“沒有誤會,我便是要這樣東西,你待如何?”
“無恥之徒!”成玄身後的那位許師弟反駁道,“本來我們已談好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卻非要橫插一腳,奪人所愛,這是什麼道理?”
成玄目光閃爍瞭番,沒有制止他,負手淡淡笑著。
顯然,他心中也對此很不滿,想要討個說法。
眾人這才發覺,在清雲宗和太虛門兩撥人的中間,蹲著一個滿臉欲哭無淚的修士。
他手裡攥著個佈裹,攏著嘩啦啦的一堆小物件,看模樣,是個趁人多擺東西出來賣的攤主。
被迫成為焦點,他嘴唇動瞭動,自暴自棄地喊道:“我、我不賣瞭還不成嗎!”
裴君靈沖他安撫地笑瞭笑,聲音放柔:
“這位道友,眼下的情況,一句不賣怕是解決不瞭。你不必怕,這兒是養心宮,我會替你做主,隻需如實將方才發生的事說與我聽便好。”
“想必,不論結果如何。”她瞥瞭兩邊一眼,“清雲宗和太虛門出身的修士,還不至於這般小氣,因此記恨上人,是不是?”
陳不追率先頷首,歉然道:“本當如此。這位道友也是受瞭無妄之災,勞你旁敘。”
成玄也跟著說:“為難你瞭,無論裴道友怎樣評判,一會兒事畢,有些賠禮還望收下。”
那修士咽瞭咽口水,定定神,幹巴巴地開口:“好吧。事情是這樣的”
他一介虞淵仙境小有名氣的散修,前不久偶然所得一塊金精,拿來鑄器,極其契合金行修士,是難得的寶貝。
可惜他本人是水土木三靈根,用不上,便考慮將其賣掉,換些傍身之物。
恰逢養心宮大辦拈花會,他也接到瞭請帖,想著來往修士多,其中不乏大宗門的闊綽弟子,或許能賣個更好的價錢,就打包打包身傢,跑來擺攤瞭。
他運氣不錯,沒等多久,便遇上瞭閑逛的清雲宗幾人。
成玄是金火雙靈根,近來恰好打算重煉一下他的靈器方邪槍,缺些材料;這塊金精可謂正中下懷,當即決定拿下。
奈何他們本是出來隨意走走,沒帶多少身傢,之前還花去不少靈石,有些囊中羞澀。
一番討價還價後,那攤主終於願意松口,眼看就要成交之際,忽然殺出個程咬金。
這位程咬金,自然就是路過的楊不悔瞭。
他拜在太虛門晚風真人座下,雖隻是個記名弟子,修為也一般般,不能和清雲宗的一幫天驕相提並論。
但他別的沒有,就是有錢啊!
太虛門禦訣為道,那些奇詭的咒訣可附在黃紙上,以靈力引燃,充作符篆使用。
哪怕隻是一張煉氣階的符篆,關鍵時刻都能救命,在外千金難求。
故而太虛門弟子就沒有缺錢的,靈石大把大把往外花,眼睛都不眨一下。
宗門更是一副暴發戶的作態,靈丹靈器毫不吝嗇,陳晚風能在而立之年成就元嬰,不無這個緣由。
於是楊不悔想都不想,直接將金精的價格翻瞭一倍。
自古財帛動人心,盡管之前已與成玄等人談妥,臨場反悔不太得當,可這麼多靈石擺在眼前,真的很難拒絕。
那散修不免猶豫。
金精罕見,但也沒有貴重到那種程度,可堂堂清雲宗大師兄當眾被搶東西,這就關乎到臉面問題瞭。
清雲宗一並來的幾個弟子在外被捧慣瞭,豈能咽下這口氣?當即不滿。
而楊不悔也是個脾氣硬的,全然不懼,說話還很難聽,嘲諷對面沒錢少出來逛街,丟人現眼。
一來二去,兩方便發生瞭爭執,那個脾氣暴躁的許師弟差點動手。
好在陳不追及時趕到,護住瞭自傢師弟,聽完來龍去脈,不卑不亢地對峙起來。
才有瞭先前一幕。
“原來如此。”裴君靈聽完,想瞭想,問道,“成道友可付過賬瞭?”
“不曾。”成玄搖搖頭。
“也就是說,隻是商量好,交易還未達成?成道友,雖有先來後到一說,可寶物畢竟難得一覓,若皆這般禮讓,恐怕不妥。”
她的話雖委婉,意思卻很明白。
許師弟一聽,登時急瞭:“他又不是金靈根,要去做什麼用?擺明瞭故意和大師兄作對,給我們添堵的!”
“真瞧得起自己。”楊不悔嗤笑,“我不是金靈根,就用不到瞭?我要送人怎麼說?”
“你!”
“好瞭,許師弟。”成玄止住義憤填膺的師弟,沉吟瞭下,退瞭一步,“裴姑娘所言不錯,是成某沖動瞭。寶物價高者得,隻是輕裝出行,身無長物,還容我們回程去取些靈石來。”
“請便。”
楊不悔對攤主道,“他出多少,我出他的兩倍。”
這副誓不罷休的態度,令成玄挑瞭挑眉,看向裴君靈。
小吉女此刻也有些為難。
他們心裡清楚,這並非僅僅出價的問題,而是楊不悔乃至陳不追對待清雲宗的態度都太苛刻,簡直不屑隱瞞。@成玄肯退讓,已很給她面子瞭,再讓太虛門囂張下去,旁人還要以為清雲宗好欺負。
不等他們找出折中的法子,許師弟忍耐不住,罵道:“大言不慚!”
“才煉氣八階的廢物點心,就算是太虛門的,兜裡能有幾個子?出價兩倍,真要和你一般見識,以大師兄的傢底,賣瞭你都賠不起!”
“賠不起還有本座在。”
一道沉穩聲音在人後響起,一直維持著高傲姿態的楊不悔臉色一變,旁邊陳不追眼眸發亮。
“師父?”
“舅舅!”
玄衣烏發,金冠銀鈴,相貌端正,一雙眼眸湛然出塵。
不是晚風真人陳勤又是誰?
陳勤雙手負在身後,悠悠地踏前一步,身形便出現在兩位弟子之前。
他瞥瞭成玄一眼,對許師弟道:“靈石而已,本座不差,哪有讓弟子賣身的道理?”
成玄臉色一沉:“晚風真人也要插手此事?未免有些難看瞭。”
“晚風真人”四個字被刻意咬重,提醒對方這是小輩之間的爭執。
然而陳勤毫不介意和這幫小輩賣賣臉色:“怎麼?不是價高者得?”
說到底,他與成玄歲數相差不超過十載,修真界裡,也算不上多年長。非要借修為壓人,誰也無法指摘。
“既然如此。”成玄向他作瞭一禮,低聲和身後同門道,“我們走。”
清雲宗離開後,攤主將金精交給瞭楊不悔,得到靈石後半刻不敢逗留,轉身就走。
圍觀修士見事態瞭結,也不敢再看下去,不一會兒就散瞭個幹凈。
陳勤這才回過身,望著楊不悔淺淺蹙眉:“太沖動。”
“抱歉,師父。”
楊不悔垂下頭,看不清神色。
陳不追小聲喚道:“舅舅,你看那是誰?”
“能是誰”陳勤順著他指向的地方望去,一下子呆住。
兩道白衣身影並肩而立。
稍高點的那個右眼一點墨痣,清雋疏離;稍矮些的那個蒙著左眼,色如曉春。
一瞬間,他好似置身於凡人小鎮的客棧裡,望見瞭形容冷淡的少年賬房、和他視若眼珠的表弟。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瞭。
陳勤不可思議地喃喃念道:“謝征?”
“陳公子。”謝征朝他輕輕頷首,“好久不見。”
“你沒死哈,我就說!”陳勤臉上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真是好久不見”
“清規,”宣明聆問,“你與晚風真人是舊識?”
蔚鳳也在傅偏樓和陳不追之間來回掃視:“傅儀景,不介紹一下嗎?”
幾乎同時,陳勤又開口:“你這身打扮是問劍谷?求仙問道,怎麼不到太虛門來?”
陳不追則拘謹地叫道:“偏樓哥”
聲音重疊在一起,叫人完全聽不清在說什麼。
謝征、傅偏樓:“”
莫名覺得這場面有些奇怪。
“不然,找個地方慢慢說?附近有座茶樓,裡頭有雅座。”
裴君靈看著有趣,眨瞭眨眼睛,“清規儀景,不知,我可否有這個榮幸旁聽?”
傅偏樓忙不迭地點頭。
於是本要賞花的隊伍再添三人,改道向茶樓走去。
他們呆在永安鎮的時日並不算長,一盞茶間,傅偏樓就撿著能說的部分,講瞭個七七八八。
談及陳勤帶李草走後不過兩年,小鎮被毀,兩人僥幸存活,不得不另謀生路時,即便時隔許久,傅偏樓仍然心潮湧動,面色冷凝,眼眶卻微微泛紅。
那些舊事一直藏在他的心底,與前世紛亂的記憶塞在一起,鮮少去回想。
如今再提,卻發覺往事歷歷在目,他從未有一刻遺忘過。
謝征註意到他的失態,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伸手覆上他不知不覺間攥緊的手,淡淡接過話茬:
那之後,我們便去瞭臨近的雲儀仙境,拜入問劍谷。直到今日。”
冰冷的肌膚被久違的溫熱包裹,傅偏樓心底一顫,浮現出某種莫大的酸楚,沒有動彈。
話音落下,滿室寂然,僅剩煮茶的咕嘟沸響。
在座之中,宣明聆、蔚鳳和裴君靈皆是自小在仙門長大,瓊光雖當過凡人,卻也是大傢門戶的公子哥,誰都無法想象,人命竟會如此輕賤,想活著都艱難。
太虛門的三人則是被牽起前塵,心緒復雜,也無言以對。
半晌,陳不追才澀然出聲:“我與舅舅前去太虛門後,很快開瞭靈竅,入道修行。虞淵到明淶路途遙遠,門規嚴苛,我本是想,待修為再高些,借歷練的由頭回去看你們,誰料”
他苦修六年,終於築基,忐忑著再見寶哥哥該說些什麼話,又要如何謝過楊叔楊嬸的照拂一邊緊張,一邊期許,帶著楊不悔,隨陳勤再次回到明淶仙境。
所見之處,卻無比荒涼,杳無人煙。
問過隔壁村子,才得知永安鎮早已毀於一旦,裡頭的人埋骨泥下,隻剩幾坯不知誰立的黃土墳墓,上邊插著的木牌靈位東倒西歪,刻下的字跡已在經年的雨打日曬中模糊腐朽。
有一塊靠在樹下的還能勉強辨認,寫著“楊、王、夫婦”幾個字。
楊不悔雙膝一軟,直直跪在瞭墳前;陳不追腦袋裡也嗡地一聲,頭暈目眩。
楊雲、王小雨,楊叔楊嬸的本名。
經年而過,物是人非,一朝分別,竟然陰陽兩隔瞭。
“我們重立瞭那些墳,就是不知道名姓,大多空著。”@陳不追盡量讓語氣不那麼沉悶,近乎玩笑地說道,“還好舅舅勸慰我,永安鎮識字的不多,會給楊嬸他們立墳的,應當隻有你們。這才沒一並寫上,不然多晦氣。”
盡管他還在笑,但誰都瞧得出其中五味雜陳。
傅偏樓垂下眼,低聲道:“我想過去找你。”
可也僅限於想一想瞭,他認識的是李草那個小傻子,而非陳不追,不可能為此千裡迢迢跑去太虛門。
“嗯。我明白的。”
陳不追啞聲說,“你還活著,這就比什麼都好瞭。偏樓哥,能再見你,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傅偏樓咬住唇,看著那雙靈動許多、但依舊純澈的眼眸,微微笑瞭,“小草。”
“話說回來,你不是叫謝寶寶嗎?怎麼不但改名,連姓氏都改瞭?”
陳勤納悶道,“我便說,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天靈根。”
傅偏樓笑意僵硬,拒絕承認自己還有那樣一個名字。
寶寶什麼的,他又不小瞭!
“還有你,謝征。”陳勤感慨,“倘若早知你就是那個謝清規,也不至於這樣猝不及防。”
謝征垂眸喝瞭口茶,他倒是清楚陳氏舅甥會出現在拈花會上,有些準備。
又一壺茶沏開,幾人慢慢收拾好心情,相互認識一番,說瞭些閑話。
講到方才的沖突,裴君靈忽而回過味來,神色有些微妙。
“這麼說,”她看向楊不悔,“楊道友果真是刻意針對成玄?”
楊不悔從頭到尾十足沉默,聞言,漠然承認:“是。”
永安鎮覆滅於清雲宗之手,這並非隱秘,當日除妖聲勢浩大,許多凡人都望見瞭。
“還是做得太明顯瞭,”陳不追搖搖頭,“成玄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倘若計較,你討不瞭好。”
楊不悔略略低頭:“我知道。”
傅偏樓斜著眼睨著這人,他可還沒忘記這個為瞭求仙問道欺瞞爹娘的“白眼狼”。
但終究是當瞭他十輩子的下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楊不悔在想什麼。
少時自恃才華,不願囿於凡俗,聽聞陳晚風的事跡後,便寤寐思服、日夜想著能登仙門。
不悔丟棄功名,不悔欺瞞爹娘,隻念著事成之後,便可志得意滿、風風光光地把他們接走。
然而,不過幾年,子欲養,親不在。
楊不悔悔得快瘋瞭。
每一世,對方都像飛蛾撲火般妄圖向成玄、向清雲宗報仇。
哪怕這條命隻能給那高高在上的仙門和道人添一點堵,也義無反顧,好似除此以外,再無他求。
可恨,也很可悲。
“想不到,清雲宗行事這般無所顧忌。”
裴君靈幽幽一嘆,“我原隻道那大師兄虛偽,門內弟子張狂,不曾想,已至如此。如今的道門.
”
剩下的沒說出口,但眾人心中明白。
如今的道門,難道獨獨清雲宗會這般行事嗎?
就連宣明聆也有些遲疑,他無法肯定,問劍谷弟子是否有誰也這般漠視凡人性命。
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又有多少個永安鎮的悲劇?凡人莫非當真隻如螻蟻,任由修士妖獸踐踏不成?
這樣的道門有他們要求的道嗎?
裴君靈細細觀過他們神色後,忽而放下茶盞,托腮俯瞰窗外。
花樹繁盛,欣欣向榮。
還沒完,她忍不住想,宮主,你瞧,興許,當真還有轉機。
就看這回拈花會,此處有幾人能於卷中摘花。
又有幾人能力挽狂瀾,於大廈之將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