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火種(四)

作者:扇九 字數:4353

背光的陰影中,傅偏樓隱約看見瞭笑。

不是嘲諷的、涼薄的,麻木不仁的笑,生澀細微,輕輕綻放在那張陰鬱的面容上。

斥念望著他,上前一步,冷若冰霜的身體貼瞭過來。

就像模仿著他方才的動作般,同樣環抱住他。

傅偏樓順勢收攏手臂,這一刻,他沒有思考其他任何東西。

沒有去想,若取不得那枚蓮子,該怎麼去往總卷;也沒有去想,這樣下去,自己會重新感受到隔世的痛苦。

隻是很單純地,希望對方也能體會到類似的慰藉,如同尋常謝征撫摸他的發頂般,溫柔地摸瞭摸青年的頭。

“原來”耳邊傳來一道喃喃低語,“我已經變瞭這麼多啊。”

話音飄落在風中,斥念的身形隨之緩緩消散。

與此同時,傅偏樓心中浮現出某種曠遠的沉重,好似手腳都被拴上瞭鐐銬。

先前遺忘掉的前塵殘痛,再度回到記憶裡,令他明朗的眉眼不知不覺間蒙上一層陰翳。

傅偏樓長嘆一口氣,閉上眼,唇角略略苦澀、而又釋然地翹起。

再睜開時,已恢復從容之色,一黑一藍的異色雙瞳清澈幽深,奪人心魄。

他摸瞭摸恢復如初的左眼,系上白綾,這才看向身前。

一枚碧綠蓮子靜靜懸浮著,散發出朦朧光暈。

蓮子?

傅偏樓一怔,十分不解,他的斥念並未消散,為何會有蓮子?

盡管迷惑,動作卻毫不含糊,伸出手將其捉住。

蓮子於掌心發燙,不多時,破芽而出般迅速抽出莖幹、花萼與花苞。

然而這還並未結束,花蒂的另一邊,第二枚花苞吹氣似的鼓脹成一團。

粉白蓮瓣顫巍巍的迎風綻開,沁脾荷香彌漫四溢,蓮花並蒂而生,渾然一體,無可分割。

剎那間,天地俱寂,混亂的打鬥聲驟然停息。

傅偏樓仰頭看去,發覺所有修士面前的斥念都消失瞭。他忽而想到什麼,轉過頭去,果不其然,原地隻剩下一個拿著折扇的應常六。

那個輕浮得教人頭疼的常塊已無影無蹤。

一時不知是何滋味,傅偏樓與應常六對上眼,對方朝他點瞭點頭,又笑瞭一下。

眉目舒展,為那張稍顯冷肅的臉添上些許柔和,分不清究竟是應常六、亦或是常塊在笑。

收回視線,眼前不知何時多出一道人影。

待看清容貌,傅偏樓執著並蒂蓮花,低頭行瞭一禮:“無琊子前輩。”

無琊子卻未出聲,眼神定格在他臉上,眸中光影變幻,半晌才問:“你喚作何名?”

“晚輩傅偏樓。”

“傅偏樓很好。”無琊子負手走近,“此並蒂蓮花,由你摘得。”

傅偏樓猶豫一下,問道:“可是前輩,我並未讓斥念消散,這於理不通,能否請您解惑?”

“吾又何曾要其消散瞭。"

聞言,傅偏樓吃瞭一驚,周遭修士一陣翻湧,過後,那個最初開口詢問的人忍不住出聲。

“無琊子前輩,這會否太春秋筆法、強人所難?”

他語帶憤懣,顯然壓抑著怒氣,任誰拼得遍體鱗傷、到頭來卻發現從最初就走錯瞭路,恐怕都不會舒服。

“前輩也說過,與斥念交談、抗衡,使之消散,乃過去修心的辦法。此話的意思,難道不是”

“便是吾有心誤導,”無琊子冷哼一聲,“你又能如何?”

那修士啞口無言,愕然地瞪大眼,完全沒料到這位畫中大能竟如此霸道、不加掩飾。

無琊子掃過四周,薄唇微啟,語調張狂且輕蔑:

“吾輩修士,與天爭命,修道乃逐本我,怎可回避本心?”

“本座說過,斥念並非你,而失去斥念的本體,也並非你。連自我都不欲面對、無法認同的傢夥,能成何事?此等修心之法,懦夫行徑,吾所不齒!”

被劈頭蓋臉一頓訓斥,眾人不覺面露羞慚,訥訥無言。

無琊子斥完,話鋒一轉:

“不過,吾一言既出,自不會落空。爾等斥念心口的確有枚蓮子,首個摘得者,同樣可前往總卷。

隻是所獲蓮花並非並蒂。”

“而你,”她回眸瞧著傅偏樓手中的並蒂蓮,眼裡終於有瞭滿意之色,慢聲道,“一蓮托生,你肯接納斥念,想來,定然心志堅定、自信自悅。如此一來,吾也可放心瞭。"

傅偏樓聽得迷惑:“前輩,這蓮花是否為並蒂其中難道有什麼說法麼?”

既然皆能去往總卷,目的已然達到,有什麼要緊。

還有,放心,又放的是哪門子心?

無琊子不答:“把花給吾,吾送你離去。”

傅偏樓目光掠過身後,頓瞭頓,欠身問道:

“前輩可否稍等片刻?晚輩有位友人,情況不太妙,望能作別一番。”

他本隻是試探,態度頗為小心恭敬;這位性子高傲的畫中前輩卻出乎意料地好說話:“去罷。”

“多謝前輩。”

將並蒂蓮給出,傅偏樓起身利落,很快落在一個有些不省人事的青年旁邊。

玄衣染血,渾身破破爛爛地倚靠著一片蓮葉,瞧上去很是慘烈。

若說其他修士是追著斥念喊打喊殺,楊不悔則正相反一他的斥念狀若瘋癲,恨不得將本體除之而後快,哪怕本體死後自己也會跟著消逝。

而楊不悔,許是心中有愧,隻求自保,不免節節敗退,弄得四處是傷。

若非傅偏樓先一步結束瞭這場考驗,還不知能否撐過這一炷香。

傅偏樓俯瞰著腳邊,楊不悔不斷喘息著,喉間發出破風箱般撕裂的雜音。

他面如死灰,一雙眼渾濁而不見底,半分也無初來時那副清高張揚的樣子,猶如隨手擲於陰濕角落裡的垃圾,顫抖不止。

瞧見傅偏樓,楊不悔掙紮瞭下,好似想爬起來。

然而實在沒什麼力氣,隻得垂下頭,表達回避的態度。

畢竟是他十輩子的手下,傅偏樓非常清楚此時的對方在想什麼。

無非覺得自己是看在陳不追的面子上來“關照施舍”,維系著一點搖搖欲墜的自尊不肯低頭罷瞭。

楊不悔心高氣盛,卻有死穴。戳中瞭,那點自尊算什麼?要他做什麼事都可以,當條狗都在所不惜。

從前,傅偏樓便是抓準瞭這點,叫他給自己賣命。

寫在紙上,便是反派BOSS和他手下打頭陣的反派炮灰,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沒有什麼溫情,更何談忠誠。

傅偏樓對楊不悔沒有什麼感情。

但,他也不會丟下人不管。

這回的考驗,陰差陽錯,倒讓他進一步領會到楊不悔的想法,故而,起瞭些心思。

“楊不悔,”傅偏樓半蹲下來,傳音道,“你想不想要成玄償命?想不想要清雲宗付出代價?”

楊不悔猛地抬頭,堪稱惡狠狠地瞪著他。

傅偏樓居高臨下地露出一個笑,好似漫不經心,卻又一切盡在掌握。

漆黑杏眸中暗影沉沉,令楊不悔簡直有種錯覺。

錯覺此人不是什麼問劍谷天資出眾、受盡寵愛的內門弟子,而是和他一樣深陷泥潭之人。

看穿他的所思所想般,傅偏樓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

“若是想,從這裡出去後,就把這個吃瞭。"

楊不悔握住冰冷瓶身,啞聲問:“這是什麼?”

“能幫你洗去靈根的好東西。”

這血丹煉出來後一直擱置,眼下恰好派上用場。

楊不悔為四靈根,中下品相,這瓶中的分量,足夠他洗成三靈根裡的上等品相瞭。

傅偏樓饒有興味地瞧著對方臉色風雲變幻,施施然道:“要不要?”

攥緊瓷瓶,好像要將其融入血肉一般。

楊不悔怎會不知,這人遊刃有餘在何處?

光隻是添堵怎麼夠,他想要讓成玄和那些清雲宗的傢夥們血債血償,唯有變強;可天資猶如一道鴻溝,深邃得令他絕望。

倘若沒有騙他,這東西對他來說根本不可能拒絕。

咬緊牙關,楊不悔又一次低下頭,彎折瞭脊背。

“要”他艱難地說,“我要。你有何目的,直說無妨。”

若換作從前,傅偏樓應當會借機要挾,叫他為自己做事。

但如今,他僅僅低眉斂目,收攏瞭眼眸中泄露出的冷光。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他站起身,淡淡丟下一句,“我想要成玄死。”

楊不悔怔怔地望著他。

“還有。”

傅偏樓側瞭側臉,神情和緩些許,“在永安鎮時,我與表哥多受楊叔楊嬸照顧。也算一報還一報瞭。"

說完,他沒有看楊不悔的臉色,大步離開。

“勞前輩久等。”

回到無琊子面前,傅偏樓又變得乖順有禮起來,半點瞧不出方才心思莫測的深沉。

無琊子瞥瞭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最終沉默地抬起手。

並蒂蓮輕觸眉心,融化為一團暖光,沒入其中。

傅偏樓隻覺天旋地轉,意識昏昏沉沉,一瞬不知今夕何方。

回過神來,他已置身於一片迷蒙白霧中,眼前展開一幅遼闊畫卷。

是那《摘花禮道七宗卷》

@不同於先前簡單幾筆勾勒出的人形,這一回的畫卷上,七位修士的模樣精雕細琢,生動得好似要活過來般。

無琊子也在其上,清秀眉眼微寒,盛著不可一世的傲氣。

有一剎,傅偏樓甚至以為她仍站在身前。@“傅道友你也來瞭。"

身後傳來一道清靈嗓音,帶著些許幹澀與緊張,還有不易察覺的一絲顫抖。

這聲音是傅偏樓轉過臉去,瞧見定定望著他的裴君靈,以及那邊熟悉的數人。

蔚鳳、宣明聆、陳不追。

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瓊光,還有闔目未醒的謝征。

他嚇瞭一跳,趕忙撲上前,焦急道:“他怎麼瞭?”

宣明聆寬慰道:“清規無事,儀景,你先莫慌。”

聞言,傅偏樓稍稍冷靜下來,這時,裴君靈恰好出聲。

“神念沖突,清規才沒有第一時間醒來。想來快瞭,你不必擔心。”

神念沖突?

傅偏樓眨眨眼,發現謝征眉心,一條火紅魚尾和花形印記交錯著閃現,好似有什麼在識海中相互爭鬥。

不,與其說爭鬥,不如說是在商量,氣息十分溫和。

他松瞭口氣,目光望向其他人,察覺到哪裡不對。

在場眾人眉心,皆有一枚淺金色的花形印記,隻是形狀稍有不同。

陳不追額前是紫萱、瓊光的是蘭花、蔚鳳的凌霄花和宣明聆的蘇葉。

還有裴君靈的木槿。

若有所悟地摸上眉心,傅偏樓大概猜到,自己的應是並蒂蓮。

“七人全數摘花,太好瞭……”

語調再也藏不住顫抖,裴君靈望著他們,幾乎哽咽地呢喃,“太好瞭……!”

她滿臉百感交集,雙眸盈盈,好像下一秒就要落淚。

傅偏樓忙問:“阿裴?你怎麼瞭?”

裴君靈卻好似聽不見他的話,仰起臉,癡癡看向那長長畫卷。

好半晌,她才抹瞭抹眼角,不好意思地沖眾人笑起來。

“抱歉,我失態瞭。"

仿佛知曉他們的困惑與疑慮,裴君靈主動提道,“待清規醒來,我會盡數說明。”

傅偏樓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反正謝征不醒,他也沒心思去想別的,幹脆盤坐到對方身邊,盯梢似的托腮發呆。

這一等便是許久。

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幾人互通瞭下各自在畫卷中的遭遇。

裴君靈喝茶,陳不追喝酒,宣明聆在爐邊日夜不休地跟著鑄器,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摘瞭花。

唯有蔚鳳跟傅偏樓同病相憐,考驗彎彎繞繞。

起初一道傳音要他們彰顯武力,去殺妖。

可蔚鳳到場一看,卻發現那些妖十分心善,不僅安居樂業不曾害人,還撫養著被丟棄的凡人孩童。

蔚鳳見瞭,哪裡還下得瞭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反過來沖接受考驗的其他人舉起瞭劍。

誰知把場面鎮住後,那群弱不禁風的凡人孩童中突然跳出一個女童,不由分說地將一朵花打入他的識海當中。

至於怎麼看怎麼不對勁的瓊光,傅偏樓知曉與他一道入畫的是師寅,也不知兩人間發生瞭什麼,令他變成這副模樣。

不過痛處到底不便亂提,眾人心照不宣地掠過他,聊起瞭別的事情。

白茫茫的一片中,分不清日夜。

不知過去多久,謝征終於有瞭動靜,發出模糊的沉吟。

“唔…”

傅偏樓伏到他身邊,看到額心的那抹痕跡已停滯成瞭月見花的形狀,不再改換。

密長睫羽輕輕一顫,在他期許的目光中緩緩睜開。

“謝征!”傅偏樓欣喜道,“你醒瞭?感覺如何?”

卻不想那雙沉靜黑眸盯瞭他片刻,流露出些許惑然與防備。

謝征問:“你,是誰?”

傅偏樓笑容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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