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火種(五)

作者:扇九 字數:4272

謝征的頭很痛。

識海一片混亂,沖天的火光和血色搖搖欲墜,頃刻間跌落為虛無。

燃燒著的劍莊不見瞭,殺上來的那群世傢兵馬也不見瞭。

黑暗中,唯有沈應看的身影如劍般矗立。

他抬起手,指尖浮現出一朵鵝黃色的月見花,點入自己的眉心。

隨後,他便出現在瞭這裡,身旁圍攏著一圈陌生的面孔。

分明如此顛覆常識.

可謝征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他撐著坐起身,環顧四周,視線最終定格在距離最近的那人身上。

自打他問出“你是誰”的話後,對方就愣在原地,一動不動,恍若一尊雕像。

那是位年輕男子,姿容之端麗,實屬為生平罕見,叫人想忽略也難。

更遑論方才一醒來,他便急急忙忙地湊近,顯然是一早就候在旁邊的。

精雕細琢的五官,左眸似有殘缺,以一條白綾紮起。

剩下的一隻眼睛牢牢盯住他,不可置信極瞭,囈語般地問:“你說什麼?”

話一出口,青年猛然回過神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怎麼瞭?發生瞭什麼?”

觸覺冰冷,謝征輕輕蹙眉,身體也太過虛寒。

他沒有掙開,下意識反握回去。合攏手指後卻是一怔,為這般從未有過的親昵感到莫名其妙。

定瞭定神,壓下紛亂的念頭,謝征平靜答道:“我也想知道。”

他不是傻子,都到瞭這裡,怎會發覺不到其中異樣?

除卻他於劍莊生活的那些年,從前身為孤兒摸爬滾打的印象模糊到僅剩一個念頭,好像隻是被灌輸瞭類似的設定,往深處扒便空空如也。

劍莊是假的,天下亂象是假的,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假的。

直覺告訴他,眼前才是真實,可他偏偏半點也想不起來,無所適從。

這種滋味很不好,謝征從來是個謀定而後動的性格。

可無法辨明處境、對當下一無所知、還不得不面對似乎與自己關系匪淺的人…

饒是他素來隨遇而安,也不免隱隱地煩躁起來。

就在這時,耳邊驀地響起一道奶乎乎的聲音:

【宿主連小偏樓都不記得瞭嗎?】

“誰在說話?”

謝征目光一凝,那宛如年幼嬰孩的嗓音竟像直接在識海中浮現,不屬於所能看見的任何一人。

【果然也不記得011瞭!嗚嗚嗚一】

【對瞭,宿主可以直接在心裡和011交流,不要出聲啊!除瞭小偏樓,大傢都不知道的!】

“”

抬眼對上諸多疑惑的註視,謝征沉默片刻,裝作頭疼地扶瞭下額角。

於是那些疑惑立即轉變為瞭擔憂:

“清規,你感覺如何?”

“清規師弟,先躺下休息一會兒!”

“謝師弟…"

七嘴八舌,都是真切的焦急。

倒是伸手扶住他的那位仗著背對眾人,露出古怪又好笑的神情。

“是011?"

這一句是傳音,謝征瞥他一眼,無師自通地傳音回去。

“你就是‘小偏樓?”

青年劇烈地咳嗽起來。

緩瞭好一陣,他才艱難出聲:“我叫傅偏樓。”

臉頰還有些泛紅,不知是咳得太厲害,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傅偏樓”

謝征低聲念過,從中覺察出一股難言的熟悉。

他重又將人端詳瞭遍,視線在那條蒙眼的白綾上一頓;繼而,徑直撞上漆黑的右瞳。

形如杏子,線條風流,猶如水墨迤邐鋪陳。

清澈的瞳孔中倒映著他的身影,始終不離左右。

這令謝征不由記起曾經突兀躍入腦海中的那雙異眸,心底微微一動。

“是你?”

傅偏樓指著自己,不明所以:“我?”

謝征不答,反問道:“你與我,是何關系?”

他的狀況著實不對,態度疏離,卻又十分鎮定。

傅偏樓不禁擰眉,想瞭想說:“我是你師弟。”

“你我同出雲儀仙境問劍谷無律真人門下,此前隨師門一並來到虞淵養心宮,以神識入畫,接受畫卷之主的考驗。”

“眼下考驗已過,不知你那邊出瞭什麼岔子,變成這番模樣。”

像是明白失憶之人的種種疑慮,他三言兩語就將前因處境交代清楚。

接著攥緊手指,安撫般地朝謝征揚起唇角,眸光柔和,“別擔心,師兄,我絕不會害你。”

這一笑當真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說不出地令人信服。

謝征卻瞧得出,在對方看似從容的神色下,正死死壓抑著急躁與不安。

他失去記憶,就這樣讓他煩憂?

謝征不禁疑慮再起:“你我之間,隻是師兄弟?”

“當然不止…”兩人的糾葛哪裡這麼容易說清,傅偏樓語塞瞭下,幹脆把問題拋回去,“那你覺得我們該是什麼關系才對?”

@被問得一愣,謝征順著話頭,仔細思量起來。

沒有緣由的信賴,不同尋常的親近,不必言說的瞭解。

一舉一動,無不關照;即便遺忘,也殘存著微薄印象,沉重得令人匪夷所思。

目光移至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哪傢正經師兄弟會這般自然地互相觸碰?未免太膩歪。

謝征突然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抿瞭抿唇,低聲道:“道侶?”

這一句放得極低,語氣多有猶疑,但在場的修士哪個不是耳聰目明,當即聽瞭個十成十過去。

頓時,小吉女面色古怪,宣明聆笑意僵硬,陳不追瞪圓瞭眼睛。

蔚鳳腳下一個趔趄,連帶著瓊光也差點摔倒,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

識海中的011更是瞬間短路,發出滋滋的掉線電流音。

傅偏樓:”

他頭腦一片空白,徹頭徹尾地傻瞭。

罪魁禍首看著眾人接二連三嚇出的亂象,倒很淡定:“不是?”

【當然不是!!!】

011驚叫,【宿主你怎麼會這麼想?你跟小偏樓】

“你似乎一直跟著我,竟不曾發覺麼?”

謝征在心底打斷它,“他對我有情。”

【!】

仿佛五雷轟頂,011宕機又重啟瞭好幾個來回,才敢顫巍巍地去觀察傅偏樓的態度。

卻見他愕然之餘,也十分羞窘,從耳根到脖頸都染上瞭淡淡的緋色。

一時間容顏更盛,動搖非常。

有心之下,011就算再蠢,哪裡看不出這是情根深種的表現?

它喃喃道,【可是,這怎麼行呢?是什麼時候…】

宿主和小偏樓不不不,怎麼可以它幾乎成瞭一團漿糊,謝征見它如此抗拒,挑眉問:“為何不可?”

就算他們是師兄弟,可修真者在此道無所顧忌,結為道侶也算不得什麼稀罕事。

【先、先不說小偏樓。】

011磕磕巴巴地,【宿主呢?】

“我麼?我不記得瞭。"

謝征借力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松開牽著傅偏樓的那隻手,理瞭理凌亂的衣角。

餘光瞥見對方欲言又止的生澀,他垂下眼睫,斂去眸中深思。

看樣子,他們的確並非那種關系。

甚至,情意從未宣之於口,才會令身邊人這般驚訝。

可就算不記得,感覺仍在。

“我仿佛很看重他,”謝征緩緩說,“與旁人皆不同。”

在那所謂的“考驗”中,他於劍莊修行多年,去往天下各個角落,見過無數男男女女。

個中容色過人者並不在少數,卻無一人會予他這般悸動。

從眉眼到身段,眼巴巴跟在身後招人憐的姿態,沒有一處不合意,簡直是照著會讓他順眼心軟的模板長出來一般。

想來,不是不喜歡。

既然如此,該是兩情相悅才對。

傅偏樓的心思那樣外露,他如今都能一眼看穿,沒道理過去不懂。

故而他更加不解,為何沒有言明?

【…】

011罕見地沉默下去。

它知道,宿主素來機敏,不似它,總傻乎乎的。

他思慮重而縝密,漫漫仙途中,為瞭不走偏路,時常回顧錯漏,剖析所作所為的不足之處。

這樣一個將自我看得極清之人,會不明白自己的感情嗎?

就算當局者迷,一時不察,那對傅偏樓呢?

謝征有多瞭解這位任務對象,011最明白。

經年累月、朝夕相伴、傾盡心力。

別說這般拙劣的掩飾,就連傅偏樓自己興許都沒有意識到的一些想法,他也瞧得出來。

可偏偏,謝征沒有。

獨獨對傅偏樓的旖旎情思,油鹽不進,完全沒能察覺。

忘記前塵舊事後,卻一眼瞭然。

或許,011想,不是沒能而是不能。

任務者要怎麼和書中的反派BOSS在一起?

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啊。

相處時日太長,長到連它這個系統都快忘記瞭,謝征總有一日是要回到原本的傢去的。

不如說,打一開始,他就始終在為此努力,付出良多。

【宿主】

011-句話也說不出來瞭,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點想哭。

它覺得好辛苦。

謝征當然不知道這個小東西的腦袋瓜裡在彎彎繞繞琢磨著什麼。

他丟下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以後,就像什麼都沒說過那般,冷靜地環顧這處地方。

白霧蒙蒙,纏繞著足踝,半空中,古樸陳舊的畫卷鋪展開來,現出上邊栩栩如生的七道人影。

他行至其中一人之下,仰起臉,定定凝望半晌。

瘦削冷漠的男人於畫中回眸,似乎也在註視著他。

“沈應看”

劍莊經歷的那些,多半就是他設下的考驗。

這麼看來,這人怕是早已故去,他所見到的,僅僅是對方留在畫卷裡的一抹神念。

謝征眸色深沉,抬手輕撫眉心。

那裡好似還殘留著月見花融化時的溫熱,連同沈應看最後的喟嘆,一並深深沒入識海。

往後交給他,是指什麼?

正出神間,旁邊忽然走來一人,停步在沈應看的畫像底端,輕輕嘆道:

“獨行劍仙沈應看,乃三百年前,仙境七傑之首。”

謝征一頓,側首去看。

少女朝他微微一笑,頰邊梨渦綻開:“裴君靈,叫我阿裴就好。”

“阿裴姑娘認得他?”謝征掃過她一眼,“你似乎知道不少東西。”

“失憶也這般鎮定,清規果真並非常人,難怪沈前輩會認可你。”裴君靈道,“你還記得沈前輩,看來真是考驗所致。先前,清規是否得過什麼神念傳承?”

“神念傳承?”

【她是不是說兩儀劍給宿主的那道印記?】011提道,【對哦,宿主額上有瞭這朵花後,才變得不對勁的!】

“看來不錯。”裴君靈想明白,松瞭口氣,對亦步亦趨跟來的傅偏樓道,“大抵是其中有些沖突,才致使清規記憶混亂,仍然沉浸在考驗之中。等從這邊出去多半就會好瞭。"

傅偏樓眨眨眼:“哦”

他還有點恍恍惚惚的,反應都慢上半拍。

被一句話折騰成這樣,多少有些可憐瞭。

謝征又是好笑,又有點無奈,輕嘆口氣,搖頭道:

“我的事就先擱置。阿裴姑娘,可是有什麼話想說?”

“對瞭,”蔚鳳也整理好瞭心情,走過來問,“先前不是要等清規師弟醒來,再與我們解釋‘摘花’之事?眼下總可說瞭。"

他點瞭點眉心,鳳目一挑:“這個,究竟是什麼?”

“養心宮為尋空凈珠所辦的這場拈花會恐怕,並不簡單吧。”

@雖能感到這位小吉女並無惡意,但始終被蒙在鼓裡,到底不是什麼好滋味。

聞言,裴君靈目光掃過眾人,忽而俯身一拜。

“諸位,”她似懷有歉疚,緩緩說道,《摘花禮道七宗卷》,從來都與空凈珠無關,而是一道傳承。”

“傳承?”

裴君靈點點頭,撫上眉心。

須臾,一朵木槿花浮現於指尖,與此同時,她額頭上的印記變淺幾分,與雪白膚色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瞧不出來。

“七道畫卷,各設七道考驗。”她道,“分別由七位前輩所設,旨在排查心性,挑選傳人。”

“唯有在考驗中被前輩認可,親手往識海中打入花者,才能算作‘摘花。否則所拿到的,僅為一朵空殼,不過充作掩飾用的假象。”

“而當七道畫卷之花盡數被摘取、也就是七位前輩全部選中瞭滿意之人時,方可打開真正的《摘花禮道》總卷。”

裴君靈聲線略顫,嗓音不知不覺已十分嘶啞。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修士,為這天下所留的東西。”

“養心宮蟄伏多時,兢兢業業、忍氣吞聲…

而今,終於能將此事大白。”

設置 目錄

設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