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修和柳長英,這兩個名字光是放在一起就足夠叫人咬牙切齒瞭。
整個道門誰人不知,當初,正是柳長英率領清雲宗,於獸谷取瞭“孽龍”性命?
可他方才聽見瞭什麼?
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傅偏樓還以為是耳朵出問題瞭。
他豁然轉頭,望見一道倚在涼亭橫欄邊的身影。
臉色蒼白的青年渾身似沒幾兩骨頭,坐沒坐樣,半癱在長椅上,看著像個行將就木的病癆鬼。
隻是身體再虛弱,也不妨礙他眉眼間的散漫不羈與吊兒郎當。
陳不追見瞭,下意識呼道:“明英前輩?”
盡管瘦削許多,但那容貌那姿態,不是畫裡把酒示人的明英真人又是誰?
然而,對陳不追的聲音置若罔聞,明英定定看向不遠處的白承修,仿佛橫擋在眼前的一行人是透明的虛影,眼珠轉都不曾轉動一下。
謝征很快意識到:“他瞧不見我們。”
像是附和他的話般,明英支著下頜,歪瞭歪腦袋,發出一聲不依不饒的疑惑鼻音:“嗯?”
那邊,白承修握緊手中畫軸,無奈地嘆瞭口氣:
“明英,《摘花禮道》我已展開瞭,接下來我周身方圓半裡的景象皆會留存在卷中,慎言。”
“那有什麼。”明英毫不在乎,“怎麼,怕你的風月之事流傳出去?”
略略搖頭,白承修默然片刻,嗓音放輕,幾不可聞地喃喃答道:
“
他從前不是這番模樣。”
神情無比復雜,鬱鬱仿佛恨極,又柔和仿佛愛重,以至於僅僅提到,俊美面容便浮上一層沉重陰影。割舍不掉,也不能原諒。
不消多言,任誰都看得出來,他與柳長英關系匪淺,並非一句空話。
謝征不太清楚這兩人有何糾葛,讓眾人連同011都驚訝萬分。
隻是就此看來,似乎已成悲劇。
他瞥瞭眼還拽著他的袖子不松手的傅偏樓,對方愣怔地望著那邊出神;而那個和他長相一模一樣之人兩者顯然有親緣關系。
和明英真人熟識,這位名喚“白承修”的男子,顯然就是葉因信中常常提及的“白大哥”瞭。
可是,行天盟與奪天盟的爭鬥,不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瞭麼?
仙境七傑皆逝,謝征不覺得白承修能活下來。
這樣一來傅偏樓又是怎麼回事?
他微微抿唇,總覺得被記載在總卷中的這段過去,似乎與他這位師弟息息相關。
因白承修的神情無言半晌,明英換瞭個癱的角度,才重整旗鼓:@“知人知面不知心。興許,他從一開始就打算利用你,故意表現成那樣”
“好瞭。”白承修聽不下去,打斷他,揉瞭揉眉心,“明英,你究竟想說什麼?”
明英若無其事地說:“實話就這般難聽?將死之人,其言也善,白承修,你總該認清點瞭。”
“柳長英為方陲弟子,此行意欲毀去奪天盟費盡心力所鑄的仙器,多半會與他對上。若你還餘情未瞭,我不能放心。”
話裡的意思,竟是在指責白承修會因顧慮私情而壞大事,刺耳之至。
別說白承修,就連謝征等人也不禁微微蹙眉。
白承修唇邊的弧度消失瞭,深深看著明英;明英卻恍如不覺,依舊在笑,眼裡則沒多少笑意。
玩笑的語氣,神情異常認真。
正是這種認真,更傷人心。
兩人默默不語,氣氛凝滯,好似下一秒就會爆發爭執。
白承修緩緩道:“明英…”
就在這時,“咚”地一下,明英頭上挨瞭一記手刀。
“唉喲!”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
空靈的嗓音,夾雜著氣惱,外表十分溫柔的女子忽而現出身形,罵道,“還不快跟白大哥道歉?”
“葉小吉女啊,你倒是下手輕點。”明英痛道,“我半死不活的,哪裡經得起你折騰?”
葉因蹙瞭下眉,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去切脈搏:“內傷更重你又掐算瞭?”
明英笑嘻嘻地說:“每天一卦,習慣習慣,都忘記這破爛身體問不起天瞭。"
他張口就來,根本沒什麼信用;葉因瞪他一眼,“不要命我幫你。”
連續開壇做法,卜算天道,就算是大乘修士,也反噬甚重。
明英去瞭半條命,站著都覺得辛苦,更何況還繼續往下算。
“說瞭是不小心,不小心。”明英裝傻。
“嗯嗯,不小心。”葉因沒好氣道,“不小心戳人痛處,不小心說瞭重話,不小心鬧起來,再順理成章地和人換一換對不對?”
念作“不小心”,誰都明白是故意。
明英悻悻道:“這都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這一趟危險重重,去者無不是做好瞭就此殉道的準備。
唯有明英,先前開壇後一身修為已去七七八八,經商議後,決定留下處理後事。
白承修差點上當,眉宇間閃過一絲澀然,低聲開口:“明英,你這又是何必?”
“誒誒誒誒,別!我錯瞭,我錯瞭行不行?”明英露出被酸到牙的神情,喊道,“擔心一下而已,怎麼整得好像我很舍己為人似的?”
“不是?”涼亭口,黑衣女子抱臂嘲笑。
“我看是。”負劍青年攜著一位明艷女修,笑吟吟地走來。
那女修抬眼,哼道:“明英,你又在糊弄瞭。”
“我記得畫已展開?”憨厚男子咳嗽一聲,提醒道。
“那不正好?這下可真是,明英之心,後人皆知瞭。”葉因忍俊不禁,“叫你這般不坦率。”
瘦削的冷面男人輕輕頷首:“活該。”
明英:“”
如果眼睛會說話,他一定是崩潰大吼你們都在啊!!
有氣無力地捂上臉,片刻後,抹瞭把,明英破罐子破摔地正色道:
“白承修,換你留下吧。”
不等對方拒絕,便指瞭指自己,輕描淡寫地說:“窺探天機過度,我已是彌留之軀,活不長瞭。不若拿這剩下的半條命拼一把。我找到一方秘法,可暫時枯木回春,用不著擔心會拖後腿。”
“更何況,先前你為引開奪天盟註意,爭取時間,無暇留分神於畫中。若是隕落,魂魄直歸天地入輪回,一刻都多留不得,怎麼想都不如我去合算。”
白承修輕聲道:“待畫卷展開,無論是否尋到如意的傳承者,你們都將魂飛魄散。論不合算,談不到我。”
言下之意,便是婉拒瞭。
“嘖,看你給計較的。”
明英倒打一耙,慢吞吞地攏瞭攏衣袖,“好吧,其實我給我們通通算瞭一遍活路”
“還敢算生死,你真不要命瞭?”葉因怒道,“難怪虛弱至此!”
明英偏過頭去,避著她繼續說:“白承修,你有生機。隻要此次不跟過去。”
此言一出,就連仍在生氣的葉因也安靜下來,睜大瞭雙眸:“真的?”
“我辛辛苦苦冒險算出來的,還能有假?”明英叫屈,“你可以罵我找死,但不準侮辱我吃飯的本事!”
“什麼時候瞭,別貧嘴。”葉因拍得他一陣齜牙咧嘴。
經這一打岔,白承修終於有空搖頭:“我怎好畏首畏尾、獨自茍活?”
“不是,你還真當留下來是什麼好差事啊?”
明英嘆道,“就算此行順利,爛攤子也一堆。奪天盟根深葉茂,就算能把那勞什子的五位尊主都殺瞭,難保底下的人不會鬧。以我的狀態,恐怕自身難保,無暇顧及。”
他凝視白承修,一字一頓,幾乎肅穆地說道:
“你是最合適的人。”
白承修默然。
“廢那麼多口舌作何?”
陸時雪不解皺眉,“能活一個是一個。既然如此,白承修,把畫給明英,你留下。”
白承修怔然,還欲張口,穆逢之笑瞇瞇地打斷:“白道友,師姐說得對。”
“除瞭這句話你還會說什麼?”
無琊子哼瞭一聲,轉身道,“奪天盟約莫子時成就仙器,那一刻,也是唯一毀去仙器的機會。別磨磨蹭蹭矯情兮兮的,該走瞭,快點決定。”
沈應看抱臂旁觀,顯然不打算表態。
一個兩個都這樣,白承修看向郭詹,老實人低頭不語;再看向葉因,小吉女滿臉糾結:“不然你倆都別去瞭,相互有個照應"
“那可不行。”
明英道,“奪天盟五位尊主外加柳長英,還有成傢的另一個老祖,怎麼說也有七位大乘修士。少一個人,劣勢太大。"
看白承修依舊遲疑,他閉瞭閉眼,一狠心,說道:“葉因,跟你說件事,你別打我。”
葉因:“嗯?”
明英說:“還記得初見那日,我與你說,我們有緣交個朋友嗎?其實那是我閑得無聊,算瞭算我的桃花緣。”
葉因:“啊?”
明英頓瞭頓,臉頰浮現一抹可疑的紅暈:“就是,咳咳我心悅你。許多年瞭。"
葉因:“哈?”
沒有看她愕然的神色,明英轉而望向白承修,低眉耷拉眼,唉聲嘆氣:
“我想和她死在一起。”
他可憐兮兮、怪腔怪調地說,“白大哥,你就成全瞭我們這對苦命鴛鴦吧!”
“…”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滿亭俱寂。
過瞭會兒,穆逢之感慨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無琊子難得附和:“同感。”
沈應看默默點頭。
葉因更震驚瞭:“我還沒答應呢!”
明英道:“沒事,我算過,你會答應的。”
陸時雪抽出紅羅劍,問穆逢之道:“師弟,我能揍他嗎?”
“陸道友,冷靜,冷靜。”郭詹打圓場,“他還傷著"
靠一句話掀起亂象的罪魁禍首癱坐在原位,一動不動地盯著白承修,像是尊石雕。
白承修被他這樣看瞭半晌,終是攥緊手指,嘆瞭口氣。
“我知道瞭。"
他啞聲說完,將手中畫卷拋過去,投入明英懷中,接著,負手背過身去。
“.
我留下。”垂目遮住其中沉痛,仿佛在說服自己般,他緩緩重復道,“我留下。”
明英微微笑瞭,啟唇念誦一段口訣,不多時,蒼白如紙的臉上就泛出紅潤血色。
他站起身,生澀地活動瞭下,將那卷畫小心收入袖中。
無琊子抬首望瞭望月色:“也差不多是時候瞭。”@沈應看側過臉:“走吧。”
葉因最後看瞭白承修一眼,忽然想到什麼,掐訣褪下身上那一件披在外邊的紗衣。
“寒蠶靈衣,這還是當年郭詹大師頭一回給我鑄的呢,不過今日之戰,大抵派不上用場。”
她愛惜地撫摸過,遞去給白承修,“若是白大哥日後能見到天歌,予她當個念想好瞭。好叫她知曉有人一直掛念著她。”
白承修接來,低聲答應:“我會的。”
葉因柔柔地笑瞭下,眼裡很是不舍,又異常決絕,拂袖轉身。
“恭祝諸位,”七人背後,白承修深深俯身,作瞭一禮,“一路順風。”
再抬首時,月暉靜悄悄地灑在涼亭之上,眼前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