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之上,陰雲密佈。
赤紅的巖土仿佛一團團火焰,灼熱得令周圍空氣都產生瞭微弱的扭曲。
倘若有修為不足的人走上山來,恐怕踏入的瞬間便會被焚至一團灰燼。
子夜之交,不見星月,夜幕黑沉得看不清影子。
唯見山巔雷霆不斷,電光遒結,映如白晝,偏偏傳不出半點聲音,仿佛處在另一個天地。
“
雷劫正在消散。”
七人立於融天爐下,郭詹仰臉嘆息一聲,目中閃過復雜之色“仙器要成瞭。"
他臉上有感慨,也有惋惜。
鑄器師素來以天下五器為尊,浸淫此道者,誰不曾想過親手鑄造出仙器?
單純作為一位優秀的鑄器師而論,要毀去這樣一份傑作,著實令人心痛。
方陲無疑是個瘋子,卻也是世間難尋的奇才。
葉因問:“郭詹大師,我們該怎麼做?”
郭詹收回神思,沉吟瞭下“我先前說過,靈器初成,是器胎最為脆弱的時刻。想要毀去,一般分為三個步驟。”
“斬爐,斬人,再斬器。”
“融天爐為千古傳承的天地鼎爐,也僅有它能承載得起仙器所需的靈火。”
生生毀去一座山,在座幾位雖並非做不到,但花費的代價太大,顯然不是明智之選。
郭詹不停:“不過,它也有極大的弊端。”
融天爐之所以能在鼎山之中燃起靈火,蓋因那四座塔樓。竭取金木水土,留火於山中。
“斬斷地脈,融天爐不攻自破。隻是奪天盟定早有防備,以塔助長五行之力,恐怕不好對付。”
陸時雪率先道“我有金靈根,金塔由我。”
穆逢之緊隨其後“我同師姐一起。”
接著玩笑似的搖搖頭:“隨意哪座,想不到雜靈根還有這般占便宜的一天。”
“我便去木塔好瞭。”葉因道。
明英“唔”一聲“水塔。”
到這般地步,也不必與誰客氣,郭詹點點頭,繼續說:
“再談斬人一鑄器師的神念還未散盡,二者仍有聯系,故而至少要廢瞭對方的識海。”
說完,他閉瞭閉眼,睜開時精光一掠:
“方陲剛鑄完器,已是強弩之末。我不善爭鬥,但對付他,應不在話下。”“至於斬器便交給沈道友和無琊子道友瞭。"
七傑之中,這二位乃修為最高,最要緊的交給他們,也算眾望所歸。
無琊子沒有異議,沈應看輕輕頷首,答應下來。
葉因探手入懷,取出一粒清透如水的明珠,遞將過去,笑道:
“郭詹大師、無琊子、沈道友,山上危險重重,又不知仙器之威,帶上這個吧。”
無琊子瞅瞭眼,詫異道:空境珠?你竟把這個拐來瞭?養心宮"
“是經宮中長老商談後,共同決定的。”
葉因低聲說,“她們盡管信我,卻不便出面,否則引起三宗相爭、道門亂象,所造殺孽就是養心宮的罪過瞭。"
說到底,一來仙器未成,此間事情全憑白承修一人所言;二來,奪天盟雖橫行霸道,但所作所為還局限於派系相爭,誰都無法證明他們有危及天下之圖謀。
他們這一趟,孤立無援,沒有宗族會庇護。
能讓出鎮宗仙器,無疑為一場豪賭。無琊子深知其中難得,故而十分動容。@她沒有推脫,接過空境珠:“多謝。”
沈應看握緊劍鞘:定竭所能。”
忽而平地起風,靈氣瘋狂朝山頭翻湧。
抬眼望去,山巔上白芒驟綻,恍如破曉一般,將夜幕撕裂出一道傷痕。
郭詹目光一凝,低喝道:是時候瞭,走!”
七人相視,略作一拜,便兵分五路,轉頭離去。
無須多言,也無須傷感或是不舍,說什麼珍重小心或是再會。
生死置之度外,皆依道心而行。
踏足水塔的那一刻,明英便心知不妙。
綿綿細雨飄搖不斷,一股深沉的威壓縈繞在塔樓上空,好整以暇地等待著來人。
那股氣勢,即便他毫發無損,正處於巔峰時,也不敢說有信心勝過。
“唉真是天要亡我。”
微微苦笑,又很快化為漠然的散漫。
明英低喃道:本還想著臨死前再見她一面呢,看來,癡心妄想瞭。"
是誰?
能有這番修為,先除去奪天盟盟主與方陲,成傢的成子哲還不夠格。
那麼,是成傢另一位長老?還是五尊中始終沒能弄清身份的另外二人?
漫不經心地想著,他朝前一步,又一步,手中握住瞭一盤平平無奇的八卦。
水珠不知不覺轉變瞭風向,隨著明英的動作,皆數飄往另一邊,使那和風細雨陡然成瞭疾風驟雨。
看上去疲懶無力的道袍修士慢吞吞地走近,身上滴水不沾,身後晴空萬裡。
十步之內,雨簾涇渭分明地劃分出兩方天地。
“哦?”
有道威嚴男聲似終於提起些興趣。
明英沒聽到般,裝聾作啞地走到水塔前,迎著一堆守關修士警惕的眼神,閑閑說道:
“雲遊四方一閑散人,特來此地為尊主呈上一卦。”
那道男聲問“卦象如何?”
“此處多雨,看來是水逆之象。輕則失職,重則身亡啊。”
“大膽!”有修士忍不住斥道,“爾為何人?休得無禮!”
明英笑瞇瞇地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貧道無名,自號明英,諸位見笑瞭。”
聽聞此名,眾修士無不齊齊色變。
仙境七傑,遠在傳說中的風雲人物,何人不曾耳聞過他們的事跡?
神算子明英真人,金口玉言,一卦定乾坤,從未有失。
更何況前不久,聽聞他已邁入大乘瞭。
見無人應答,明英又道:閑來無事,我還替這融天爐算瞭一卦。”
這回沒等詢問,他自顧自地說:“今夜,金木水土四條地脈必斷。”
蕭蕭雨聲,一時靜默。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個明英真人!”
雨幕之中,修士們聞聲退開,一道人高馬大的影子從塔裡走出,肆意大笑。
笑罷,眼眸一瞇,不屑道:“我倒要瞧瞧,你這金口玉言究竟有什麼本事!”
他終於肯現身,明英卻有些變瞭臉色。
展露在他面前的男人,一身華貴玄衣,容貌俊朗不凡,極其陌生。
更令人陌生的,是他頭頂探出的雙角、臉頰上妖異的青鱗,以及,身後拖曳的長尾與鬃毛。
與白承修相交多年,明英一眼就認瞭出來。
“.
應龍?”
他一瞬間想到很多東西,恍然大悟。
“難怪白承修往族中傳書,會杳無音信。難怪奪天盟發展如此之快原有龍族在背後”
對方則哼道:“若族中那幾個老頑固真肯伸手,夙願早成!哪還會有你們這群傢夥蹦噠的餘地?”
“不過,”他話鋒一轉,“有吾與青龍在,也足矣。”
@“秦知鄰好事將成,龍族興復在即”
應龍曲指成爪,猛地襲來“宵小之徒,怎會讓你壞吾大業!”
明英閃身輕飄飄地避過,神情逐漸肅穆。
他自知本就傷重,依仗秘術回光返照,撐不瞭多久。
尋常修士便也罷瞭,偏偏是大乘期的龍妖!
肉身強悍,還會諸多咒法,天道鐘愛之造物,幾乎無懈可擊。
但事已至此。
明英嘆口氣,也隻有拼一拼瞭。
八卦盤星羅亮起,飛棋點陣,捆縛住修長龍身。
應龍一時掙脫不得,眼睜睜見那修士手指齊按,煩人至極的羅盤再次亮起,不知接著又是哪門子的詭術。
它盛怒長吼,不顧鱗片被存存剝落,鮮血淋漓,擺尾攜有千鈞之勢,重重抽去。
明英避之不及,羅盤被這一下擊飛,氣浪翻滾,反噬令明英剎那吐出一大口血,狼狽地就地一躲,勉強撿回瞭條性命。
“呼呵,咳咳咳!”
五臟六腑劇烈沸騰著,疼痛帶來一陣眩暈,隨著時間流逝,秘術帶來的氣力正迅速流失。
明英膝蓋一軟,剛欲站起的身體又不穩地栽倒下去,臉色慘白,猶如一抹鬼魂。
“還有一點…”他不甘地呢喃,“就差一點再給我點時間n然而無論他如何祈願,如何盡力地想召回羅盤,都不得如意。
應龍宛如戲耍般,將那羅盤從東到西地來回顛弄,嘲諷著眼前修士的無能為力,好一泄被挑起的心頭怒火。
明英喘息著,眼前發黑,渾身癱軟。
不行水行地脈不斷融天爐不毀仙器就無法斬斷他死乞白賴地要過來,若連這都完成不瞭,豈非可笑?
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昏昏沉沉中,明英心頭不禁掠過一絲絕望。
兩耳嗡嗡,聽不到任何聲音,恍惚間,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然死去瞭。
臨到關頭,卻又仿佛聽見瞭一道空靈的嗓音,帶著木行靈力的柔和生機,還有淡淡的木槿香氣。
“蠢貨明英!逞強什麼?”
壓抑著哽咽的念叨近在咫尺,復蘇萬物的生靈之息流入經脈,令明英終於有力氣睜眼。
視焦停頓在女子素來無憂無慮笑著的那張臉上。
溫柔至極的眉眼,如描如畫,神情卻極其鮮活肆意。
而此刻,她似痛心,似哀憐,定定地望著他。
明英有些糊塗瞭:“葉因?”
“是我。”葉因扶起他,“我那邊結束瞭。”
想也知曉,即便對手不像應龍一般難搞,木塔也不可能沒有大乘期修士坐鎮。
葉因能這般快地解決,想必也付出瞭不小的代價。
明英能嗅到她身上若隱若現的血腥味。
匆匆忙忙地,是為瞭什麼?
他咳嗽兩聲,哂道“我可真有面子。”
“葉因。”
“嗯。”
“羅盤。”
“好。”
不必多說,數百年相識相伴,一個眼神就能明瞭彼此的意思。
葉因把人放下,起身,對上應龍虎視眈眈的眼睛。
又來一個大乘修士,不過顯然靈力虧空,是在強弩之末。
應龍全然不把她放在眼裡,戲耍過幾輪後,陡然發覺自己纏在尾巴上的八卦羅盤沒瞭蹤影。
一別頭,之前瀕死的明英不知何時摸到瞭靈器,席地而坐,道袍破破爛爛,抬頭沖他一笑。
“我說過u他輕聲道,“今夜,金木水土四條地脈”
“必斷。”
和著血的手指按下八卦凹槽,陣法最後一隅終於佈成。
應龍反應過來,歷吼著捅穿眼前阻撓自己的女修,朝明英撲去。
然而為時已晚。
光束沖天而起,嚴嚴實實地將整片地脈包裹住。水汽蒸騰,白霧彌漫。
借著霧氣遮掩,明英艱難站起,伸手接住被打落下來的葉因,兩人一並摔倒,好險沒一路滾下去。
明英嗆咳兩聲,摸瞭摸葉因的脈搏,舒一口氣:還有氣。”
葉因差點翻他個白眼“
很快就要沒瞭。”
他們皆知,待應龍找到他們,惱羞成怒之下,誰也免不瞭死期。
一時默然,再怎麼插科打諢,一想到死到臨頭,心中總莫名的沉重。
明英問:“怕嗎?”
葉因搖搖頭,過瞭會兒,忽而低聲道:
“明英你先前說心悅我,是為說服白大哥編出來的理由嗎?”
唉。”
明英無奈極瞭:“葉小吉女,多活一天也是活,留下不是什麼好差事,送死就是瞭嗎?我看上去是那般偉大、舍己為人的傢夥?”
葉因嘀咕:“我看是。”
明英好氣又好笑,葉因說:“誰叫你滿嘴不著調,常開我的玩笑?”
“.
好吧,怪我。”
明英嘆氣,接著,臉上浮現出一抹正色:
“葉因,我心悅你。”
“我想和你死在一起這不絕是玩笑。”
“你的回答呢?”
從結識起,葉因從未見過他如此認真,幾乎帶瞭一絲緊迫的神情。
她盯著明英的眼睛,從那雙眸中窺見瞭生澀、窘迫,還有難得的堅定。
“不是說,不準侮辱你的吃飯本事嗎?”
她又哭又笑,埋頭抱緊瞭明英,“你何時算錯過”
明英回抱住她,湊在耳邊,輕聲道:得償所願,葉因,我無憾瞭。"
說罷,他再支持不住,用盡最後的力氣咽下快吐出嗓子的血塊,無聲地從唇邊流下。
笑意僵硬在他臉上,逐漸凝固不動。
耳畔聲息漸消,手下軀體慢慢變冷,葉因始終沒有抬首。
她閉著眼,靜靜地等著直到一道龍吼在身後炸響。
朝山巔遞去一瞥,葉因心道,剩下的,就交給你們瞭。
我先去尋他。
這般想著,她默默炸毀瞭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