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挑明

作者:扇九 字數:5627

一句話輕飄飄落下,若叫旁人聽見,大抵要問這人是不是傻瞭。

在這樣詭異的邪火中撤去護體靈力,威脅一個沒瞭神智的人,豈非自尋死路?

魔就很想這樣罵,然而張瞭張嘴,喉嚨卻卡住似的,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他凝視著眼前之人,在傅偏樓的印象裡,這名任務者素來外冷內熱。

即便一向神色淡淡,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模樣,也不會說好聽的話,沉默寡言,獨斷專行;可隻要稍微靠近一些、瞭解一點,就知道其實很心軟。

總是替別人考慮打算,仔細妥帖,幾乎稱得上溫柔。

溫柔?

魔由衷升起一股荒謬之感,他瞪著謝征,和那雙極冷極沉的眼眸相視,心底破口大罵傅偏樓的天真:這傢夥究竟哪點能和溫柔扯上邊瞭?!

瘋子差不多!

火焰繚繞於兩人周身,時而灼熱得好似要將皮肉灼毀,時而冰冷得在頰邊結成一層薄薄白霜。

若非黑火還未觸碰到他,就宛如遇見天敵地猛然褪去,大抵已傷重到無法站住。

饒是如此,身體也禁不住冷熱的劇烈變化。

短短數息間,謝征的氣息明顯短促許多,面上也流露出些許隱忍壓抑,可見難受到何種程度。

然而,他非但沒有退卻,反而往前走瞭一步。

傅偏樓通身都被包裹在一團黑霧中,幾乎不成人樣。

不詳的氣息隨著接近愈發濃重,那是心魔濁氣,是無邊業障,稍稍沾染,就雜念叢生,動搖根基。

僅這一步,令他六腑翻騰,耳邊也浮現出數不清的雜亂聲音。

哭喊、責罵、爭吵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全都化為哭嚎鬼影,無孔不入地攻殲著識海。

謝征嗆咳一聲,眸光幽深,唇邊逸出一縷鮮血。

魔如臨大敵地看著他,竟情不自禁後退一步。

這人是認真的!

不逼出傅偏樓,他當真打算死在這裡!

刺眼的紅色搖搖晃晃,令身體裡渾渾噩噩的另一道魂魄前所未有地掙紮起來。

“該死!”魔按住眼睛,像是能一並按住裡頭那枚煩不勝煩的珠子,“給我安穩點呆著!否則我殺瞭他!”

它絕不能就這樣拱手相讓!

這一世,它隻在傅偏樓小時候品嘗過一回擁有身體、為所欲為的滋味,實在忍耐得太久太久,太久瞭!

如今趁傅偏樓不備突破,晉入元嬰,與界水業障聯系加深,才一舉占據上風。

還什麼都未做,怎能就這麼回去?要知錯過這回,就再難有以後瞭!

誰料隻這麼分神片刻,謝征便行至身前,俯身一把拽住青年抓撓著面龐的手腕。

眼前重影紛繁,已看不太清景象,辨別不出今夕何方。

他半點不亂,隻冷冷道:“它殺不瞭我。傅偏樓,你聽它的,還是聽我的?”

“哈,”魔試圖打開他的手,“大言不慚!區區元嬰期"

手臂卻不受掌控,動作僵硬,力道輕微得像在撓癢癢,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在極力抗拒。

它又想要調動業火,給這傢夥一點顏色瞧瞧,可黑火剛剛翻騰過來,又猛地畏縮下去。

仿佛拍打著無形礁石的海浪,還未靠近,就撲倒落地,火星子都迸濺不過來,看上去竟有些滑稽。

魔:“”

它大怒不已,森森盯住謝征,眸光變幻不定。

從小到大,每一回能與傅偏樓爭搶身體的機會,全被對方壞瞭好事!

妖修來臨、群妖盛會、融天爐遇險.

甚至,就連那些本該令傅偏樓無比崩潰、自我懷疑的身世真相,也興不起半分波瀾。

這輩子的傅偏樓,遠比以往任何一世都難對付得多,就是托這傢夥的福!

一時間,魔殺意蓬勃。

我得殺瞭他!心底這般叫囂著。

但還未付諸行動,謝征便先臉色一白。

黑霧絲絲縷縷縈繞不去,鬱結於胸,道統反噬。

劇烈痛楚令他脫力地跌下去,伏在傅偏樓跪坐著的膝上,側首嘔出一大口血。

艷艷地鋪開在繡著精巧暗紋的白衣上,似開出一朵淒厲的花。

蒼藍瞳孔驟然一縮,映著那駭人的血色,沉淀出一縷陰影般的墨黑。

“離我…遠點!”

喊聲脫口而出,青年埋下頭,渾身冷汗。

嘴唇動瞭又動,分明眼裡的光還是殘忍而冷厲的,像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嗓音卻如秋風中顫抖蕭瑟的樹葉,細微低啞。

“呃走、你走”

“不能你會”

業火灼燒,業障侵蝕。

再這樣下去,謝征會死的.

真的會死!

傅偏樓維持著一線清明,神識像是漂蕩在暗流洶湧的湖底,被無窮無盡的惡意裹挾,身不由己。

憎惡、嫉妒、哀愁、焦慮、邪念、戾氣、求不得、恨別離許許多多道聲音環繞不去,他像是一葉扁舟,迎著狂風驟雨,搖搖晃晃,不知何時會被吞沒。

隻能盡力擠出支離破碎的聲音:

“離開我控制不瞭我”

傅偏樓瞧見謝征那副從未有過的虛弱姿態,心中大慟,幾乎是嗚咽地說道:

“我會害死你…"

“你不會。”謝征卻低低道,“我信你。”

傅偏樓快哭瞭:“別這樣求你”

他怎樣都好,唯獨謝征!唯獨這個人!絕對不能有半分不測!

他該怎麼辦?

他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強烈的恐懼和焦躁幾乎要把他逼瘋瞭,仿佛察覺到,謝征嗆咳兩聲,不顧黑霧沿著皮膚糾纏上來,捏瞭捏手中冰冷的腕骨:

“別怕。”

“你叫我如何不怕?!”傅偏樓崩潰出聲,“謝征,我做不到!別這麼對我,你不能這麼殘忍!”

“我說過,我信你。”

謝征微微一笑,抬起手,似是想撫摸他的面頰。

然而晃來晃去,始終沒能觸碰到,他笑意滯澀一瞬,失落地低下眼睫。

“業障迷眼,我瞧不清瞭。”他問,“你在哪裡?”

“我”

傅偏樓拼命想要奪回身體,卻如何也挪動不瞭半根指頭。

滔天業障牢牢地困住他,無論撞向哪一邊都尋不到出路。魔看笑話似的冷眼旁觀,貪婪地蠶食著傅偏樓心中浮現的每一寸痛楚與絕望。

謝征定定地伸著手,固執地不肯垂落。

他的聲息漸漸弱下去。

傅偏樓再也忍受不瞭瞭,在心底懇求道:

【你碰一下他,一下就好!我不和你搶這具身體,你拿去做什麼都可以,不要讓他這樣】

到後來,已泣不成聲。

【情愛令人軟弱。】魔不屑嗤笑,【傅偏樓,看看你變成什麼樣子瞭?沒出息的廢物。】

不過做做交易於他又沒多少損失,想來是濁氣入體太多,引得道基崩潰,這個任務者快不行瞭。

當真傻的可以,自以為以命相脅,就能逼得傅偏樓對抗萬萬人這數百年來的業障瞭?

以前怎麼沒發覺對方這樣天真?還信什麼人定勝天的鬼話?

帶著輕蔑,它捉住那隻手,將其貼上面頰。

傅偏樓也適時說道:“謝征,你撐住!我奪回身體瞭…”

“是嗎”

手背確認般四處遊移,一路略過唇畔、鼻翼,停留在眉眼處。

謝征放心般嘆息:“那就好”

他閉上眼。

手腕突兀一翻,將握在掌心的雪白念珠重重按進瞭眉心!

魔還未來得及反應,伺機已久的傅偏樓也驟然反撲,借著識海中撐開的玉潤屏障,奪回一隻手,摸上右眼。

靈力傳入,勾連呼喚著被濁氣淹沒的空境珠。

與此同時,看似奄奄一息的謝征順勢將人推倒,按住那妄圖幹擾的左手,還有不斷掙紮的身體。

“你們?!”

魔又驚又怒,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被串通起來騙瞭!

然而醒悟又能如何?

右眼的墨色愈發明顯,慢慢與蒼藍共分半壁江山。

傅偏樓咬緊牙關,感受到身上之人忽冷忽熱的溫度,先顧不得其它,收斂起重重業火和業障濁氣。

纏繞著黑霧的火焰緩緩削減,現出兩人狼狽身形。

謝征面如金紙,唇邊和前襟皆遍染血污,神色則無比鎮靜。

一手握住身下青年的左手,一手按著掙動不休的腰,虛虛瞇著眼,目無焦距,顯得有些冷酷。

而傅偏樓披頭散發地躺在地面上,手指點在右眼之上,眼眸時而漆黑,時而蒼藍,清氣濁氣不斷爭鬥,滿額冷汗。

在外等待的眾人萬萬料不到裡頭居然是這番光景,蔚鳳忍不住出聲喊道:“清規師弟!傅儀景!”

他焦急地想要過去,清重真人則攔道:“等等還沒結束,莫要輕舉妄動。”

“不行謝征還不夠…"

傅偏樓斷斷續續地說著,神情又一變,狠厲地嘶吼“我殺瞭你們!我要你親手殺瞭他!”

謝征蹙眉,忽而想到什麼,揮袖一甩,數十朵紫藤花靈紛紛揚揚落在傅偏樓的臉上、發間。

青年臉色又好上一分,見有效果,一旁的裴君靈當即道“清規,去藤蘿架!”

謝征沖她點點頭,將傅偏樓抄起抱在懷裡,喚出化業,轉眼不見蹤影。

留下一群修士面面相覷。

這應該沒事瞭吧?

藤蘿架仍舊如之前所見一般,紫影搖曳,靜謐出塵。他們卻誰都沒心思欣賞。

隨便找瞭個空地,謝征把人放在憑欄處,便拂過周身紫藤,元嬰後期的木行靈流毫不猶豫地探出。

花靈發出一聲饜足的歡呼,伴隨著“噗呲”的花骨綻放聲,紫藤花靈掉落一地,下香雨似的,淋瞭兩人一頭一身。

清靈花香彌漫開來,傅偏樓的眉目越發安定。

他盤膝而坐,汲取著這片天生地養之處的清氣,周天運轉,身上殘存的心魔濁氣終於緩緩洗凈。

不多時,他睜開眼,右瞳已恢復原本純澈的漆黑。

謝征見狀,總算舒瞭口氣。

甫一松懈,方才被侵蝕灼燒出的暗傷便隱隱作祟,他掩唇輕咳兩聲。

傅偏樓趕忙迎上,“你怎麼樣?”

謝征搖搖頭,壓抑住喉間湧出的血,不動聲色地吞咽下去。

他正欲開口道一句“無事”,眼前青年卻陡然面色一變,幽幽道:謝征。”

“有一件事,我藏在心底很久瞭…”

這副模樣太不對勁,喚他的語調也不對勁,謝征一凜,察覺到他眼底還有幾分未曾消失的藍。

“傅偏樓?醒醒”

傅偏樓卻好似聽不見,傾身貼瞭過來,目光迷離地仰起臉。

謝征本想推開他,可到底重傷未愈,又強行按捺,手上沒多少力氣。猝不及防間,被他揪住衣領,朝下狠狠一拽。

唇瓣一觸即分。

與其說這是個吻,不如說是磕碰更為妥帖。

柔軟的影子一晃而過,很快泛起火辣辣的疼痛,謝征愣在原地,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出。

他怔怔然望著傅偏樓,對方摸著嘴唇,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摸著摸著,笑容逐漸消失,轉為呆滯。

傅偏樓清醒過來,第一時間“嘶”瞭一聲,捂住嘴唇:“好痛。”

繼而,他回想起剛剛發生瞭什麼,瞪大眼眸,傻瞭。

耳邊,魔陰陰一笑:

【怎麼樣?順應欲望的感覺?送你的大禮,好報答一番你們請我看的那出戲。】

【我倒要瞧瞧,有這一出,日後你們還會不會如此信任彼此】

【情愛苦孽,你們就慢慢享受去吧!】

耳根燙到不用看也知道紅得徹底,傅偏樓和謝征對視,磕磕巴巴道:

“我你這…”

謝征:“嗯。”

“之前”

“嗯。”

“我不是”

“嗯。”

他失瞭魂似的,隻知道嗯,顯然駭得不輕。

也對。

傅偏樓自嘲地在心底笑道,跟從小養到大的孩子有這般親密行徑,換誰誰都要被嚇一跳。

他垂瞭垂眼,就要揭過這茬,畢竟先是入畫,又是失控,一波三折的,根本沒心力再去做點什麼。

當成一個意外,揭過去好瞭,日後再論。

還沒出聲,謝征卻已回過神來,先一步問:“你眼下如何?”

語氣平靜,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

傅偏樓一頓:“空境珠暫且鎮住瞭它,應當無事瞭。"

謝征輕輕頷首:“回去吧,師長那邊還需交代。”

“交代?”

傅偏樓輕聲念瞭一遍,突然道,“那方才的交代呢?”

@謝征垂下眼,遮去眸中復雜之色“我以為你不想提。”

“你總這般清楚我在想什麼。”

傅偏樓低下頭,語調不覺有些憋悶,“是,我不想提,發生那麼多事情,想必你也累瞭。"

他不想提的,可一想到之前驚心動魄的那場爭鬥,胸口便一陣緊縮。

天知道當謝征走進來時,他是如何一邊安心,一邊惶恐的。

而對方撤去護體靈力,站在火中以死相逼,說什麼一起死時,他差點窒息。

就算後來察覺到謝征遞出的暗示,明白他是另有謀算,陪著一塊演戲騙過魔,那些話,又何嘗沒有真情流露?

他實在太害怕瞭。@就連現在想到,還有些恍惚的哆嗦。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

他想問,再有把握,一個不好露出破綻,或許就真的死瞭啊!

別人不知道,謝征不會不清楚,這具身體到底是由他做主,還沒到會被魔徹底占據的時候。

前世那麼多回結丹化嬰,也就是被拿走個一段時間,總會搶回來。

明明知道。

明明不必要。

卻仍舊來瞭。

很多次都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舍身忘死地護在身前,對他好到幾乎令傅偏樓有種錯覺。

錯覺其實自己對謝征而言也意義非凡,錯覺在他心目中自己也是重中之重,錯覺他或許也有那麼丁點可能喜歡上自己。

這種錯覺在謝征於畫卷中失憶時達到瞭頂峰。

又在剛剛猛然跌落谷底。

傅偏樓近乎委屈地想道,我怎麼會不想提?

盡管是著瞭魔的道,可那確然發乎本心,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自然想知道,謝征對此究竟會有怎樣的看法。

隻是抓心撓肺也好,忐忑不安也罷,都在觸碰到對方略帶疲憊的面色後乖巧地摁到最底。

懂事,討好,察言觀色。

他曾這樣取悅過許多任務者,最清楚如何不招人煩,如何最順遂心意。

可在發現謝征想忽略掉那個意外後,傅偏樓忽然不樂意瞭。

他是可以順水推舟,避過不談。後面溫水煮青蛙,借著這回慢慢營造曖昧,差不多到時機再點破,這樣得償所願的可能最大。

但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他對謝征的喜歡、和他想要的謝征的喜歡,是這麼一種小心翼翼,充滿算計的東西嗎?

不是的。

從頭到尾,從小到大,傅偏樓隻有一個願望。

他想有人愛他,沒有緣由地愛他。

不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不是因為他會曲意逢迎。

隻因他是傅偏樓。

“你分明如此瞭解我的。”

他呢喃道,“怎麼會看不出來?我對你"

謝征低聲道:傅偏樓。”

他語氣頗有制止之意,眼中則流露出些許倉促和無措。

於是傅偏樓知道瞭。

謝征清楚他的心思。

故而才避之不談,故而才不欲讓他說下去。

本身,這就是某種體面的拒絕。

他站在散落的花靈之中,精心束起的繁復發髻早早折散,挑選的錦緞綢衣遍佈鮮血。

滿地狼藉中,面貌狼藉,神情也一片狼藉。

“好。”傅偏樓很快收拾好臉色,笑瞭笑,自若道,“我不會再提瞭。”

他轉過身,“走吧。再呆下去,蔚明光他們該等急瞭……”

沒走兩步,手腕一下被人從後攥緊。

“.

謝征。”

傅偏樓平靜地說,“不要心軟。”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回頭,眼角泛紅,裡頭是見之生畏的濃稠陰鬱,“你再給我這種錯覺,我便真的不會放手瞭。"

他以為謝征會被這副困獸一般的模樣嚇到,然而對方隻是淡淡望著他。

似是慎重至極地考慮過一遍,緩緩道:“

給我點時間。”

傅偏樓不解:“什麼?”

“這件事,我也是才看出來不久。”謝征無奈地嘆口氣,“該怎麼回答,得好生思量一番,你於我而言總不能輕慢瞭你。”

傅偏樓全然怔住瞭,明白他話裡的重量,一時間竟不可置信到有些迷茫。

謝征走近幾步,執起被他捉住的那隻手腕,將之前掉下來的紅繩仔仔細細地系回去。

垂下眼,心緒難言。

“你容我再想一想”

謝征斟酌著,輕聲問:“我再想一想,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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