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交代

作者:扇九 字數:3653

養心宮,議事主殿。

三名合體修士正襟於高座之上,一身玄衣的陳勤次之。

階下兩邊,站著前來參加拈花會的各宗弟子,而中央,則靜靜跪著一人。

染血的白衣已然換下,發冠也重新束起。

金線銀描,珠玉墜身,容顏如春花秋月,極盛而無可逼視。

雖然跪著,脊背卻毫無彎折,頭微微垂下,留長的發遮住瞭他大半的神色。

若有誰能瞧見,就會發覺他面上不見半分緊張,甚至心情頗好,唇邊不自覺地上翹。

見人三三兩兩到齊,滿室肅靜,清重真人緩緩開口:

“問劍谷傅儀景,先前你為妖魔所控,攪亂大會,縱火傷人。雖是無意,但拂曉殿前院被毀,共計三十三位弟子無妄遭難,其中尚有十六位還未清醒,到底不可就此揭過。”她聲音輕柔,話語裡並無太多苛責之意,一旁清雲宗的長老聽聞,頗為不滿地接話道:

“那東西怨氣深重,能力詭譎,可見是個不小的禍患。拈花會邀來之人,皆是天下道門年輕一輩的俊傑,任何一人的死傷都是極大損失。念在沒有弟子傷亡,便不多罰你。但瞞而不報,你可知罪?”

傅偏樓收斂瞭笑意,仰臉問道:“依長老之見,我該當何罪?”

“那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那長老看他還敢頂撞,冷哼一聲,“怎麼處置先不論,還不速速將一切如實招來,給在場諸位一個交代?你這雙眼睛裡,究竟藏著何種邪物?”

談及此事,一時間,無數道隱隱帶著戒備的目光投來,聚集在青年再度被白綾蒙住的左眼上。

這樣的註視十分陌生,又很熟悉,令傅偏樓不禁有些恍惚。

驚疑、畏懼、不敢接近這輩子藏瞭這麼久,他差點都快忘記這種滋味瞭。

可終究紙裡包不住火,還是走到瞭今日。

不過感覺到這些視線中,還夾雜著數道滿是擔憂和關切的註目,傅偏樓釋然一笑到底和從前不同瞭。

不論如何,他並非獨身一人。

@“此事說來話長。”他不焦不躁,不疾不徐地說道,“還要從弟子身為一介凡人時談起。”

“我年幼無知貪玩,曾於鎮口樹下撿到一枚奇怪的珠子。自那以後,左眼就成瞭這副模樣,旁人視之,便會如同生出癔癥,見到恐怖的幻象,瘋瘋癲癲,好些時日才能恢復正常。”

“而我耳邊,也多出瞭一道聲音。”

清重若有所思:“那便是"

“不錯。”傅偏樓輕輕頷首,“那便是之前占據瞭弟子身體的傢夥,因其性情殘忍乖戾,弟子便喚它為魔。”

他搖搖頭,眉眼間流露出一絲譏誚:“現在想來,還真是歪打正著。”

清雲宗那長老已然色變:“你知道瞭什麼?”

“天下修士,入道前皆需借助界水洗業。”

傅偏樓道,“而弟子洗業時,魔卻告知我,曾經,並無這一做法。”

哪怕知曉事態莊嚴,不可妄議,殿中各宗弟子仍不免紛紛露出困惑的眼神,竊竊私語起來。

於他們而言,入道洗業就如凡人吃飯飲水,是修道必須要做的事情,根本沒有什麼好質疑的。

可傅偏樓說什麼?

過去的修士,不需要洗業?這是怎麼一回事?

“此事”

清雲宗長老正欲制止他往下,清重卻先一步開口:“繼續說。”

她掃瞭身側一眼,不咸不淡地問:“怎麼,不是要給在場諸位一個交代?”

那長老修為不及她,想到養心宮如今處境是何所致,知道清重不可能善罷甘休,唯有忍氣吞聲,訕訕不言。

傅偏樓側首看向窗外,像是遙遙凝望著什麼:“修道之人,長生久視,脫離凡俗。道途漫漫,總會有些堪不破的東西。”

“凡人堪不破,鬱結於胸,有甚者還會患上心病。那修士呢?”

他的語氣循循善誘,令一眾修士不由自主地去想:的確,修士又當如何?

凡人之病,對修士而言都為無稽之談;可在座沒有誰敢說,自己不會為任何事所困擾。

而傅偏樓沒有賣關子,很快揭曉道:

“修士不會得病,卻會生出另一樣東西,稱之業障,也謂濁氣。”

“天地以清濁為辨,靈氣之中,既有清氣,也有濁氣。修士汲清氣生靈力,妖獸取濁氣誕妖力,反過來則有害處,於修行有礙,需盡快化解。”

“不然,業障太重,就會產生心魔。心魔汲取修士的掛礙之念而生,集嗔癡怨憎之大成,能影響到修士本身的想法,令其愈發偏激。”

這些話實在超出認知,宛如在聽天書,懵懵懂懂好似有一分道理。

有修士難以相信,可窺見座上幾位合體修士慎重的臉色,又吐不出否定的話來。

清重問:“它還說瞭什麼?”

“真人,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過,被心魔影響過重的修士,有時會無法自控,陷入六親不認的發狂境地那叫入魔。”

“你想說,你之前那副模樣,是入、是這般情況?”

清雲宗長老沉沉道,“休得胡言!老夫從未見過哪個修士如你一般!”

傅偏樓等他說完,方才低聲道:“若當真如此簡單便好瞭。"

他抬起眼:“講瞭這麼多,足可見這業障百害而無一利,對修士來說,自然不存在為好。故而弟子鬥膽揣測是為根除此患,才有瞭洗業。”

這些當然不會是魔告訴他的。

自從謝征等人在藏經閣發現那暗室中有關心魔的典籍之後,傅偏樓隔三差五便要找時間去翻找一遍,從各處邊邊角角中發掘更為詳細的解釋。

越看,越發現與魔的相似。

而於畫卷中,經白承修親口所言,他終於能夠確認。

魔,與堆積在界水之中的心魔濁氣脫不開幹系。

或者說,根本就是因那聚集在一起的無窮業障,才會誕生出這樣生來便對世間滿懷惡意的東西。

也難怪它要滅世,想著殺盡天下之人。

此為與生俱來的本能,也是對修士的一場報復。

洗業,不過也是一種投機取巧、旁門左道罷瞭。會招致更大的災禍,半點也不令人意外。

隻是不知道這背後,柳長英和奪天盟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清重聽罷,緩緩點頭:“既然你已清楚至此,也沒什麼好否認。不錯,此為清雲宗的主意。”

隨著這句話,清雲宗長老頓時成瞭殿中焦點。

他忍瞭又忍,厲色道:“清雲宗為天下修士謀福祉,有何不對?如今的小輩真是在蜜罐裡養瞭太久,不知當年修士心腹大患如何可怕”

“堵不如疏,弟子以為,這是人盡皆知的道理。”

一旁的人群中,突然傳出道寡淡嗓音。

謝征從中走到殿中,朝著座上行過一禮,一撩衣擺,跪在傅偏樓身邊。

傅偏樓一怔,低聲道:“你做什麼?不是說好由我來”

謝征卻不理會他,不閃不避地看向階上,目光灼灼:“業障不以規范己身,修心養性消解;而是通通經由心法,修行吐納時流入界水而去除,萬萬修士日積月累,又有何物能承擔得瞭?”

“你是何人?眼下是在審訊傅偏樓,誰準你隨意插嘴?”

那長老大怒,瞧見他身上問劍谷外門服飾,當即轉向走意真人:“教出這樣的弟子,問劍谷當真好規矩!”

審訊嗎.

聽聞此言,謝征冷然輕嗤。

在走意真人蹙眉發話前,他再度出聲道:“待此間事瞭,清規會依規矩領罰。”

頓瞭頓,又說:“傅偏樓的遭遇,事無巨細,弟子皆數知悉。長老欲問責,不該越過我才是。”

“諸位可知,他所撿到的那粒珠子,到底是何物?怎會容納那等邪詭之物?又與所謂的業障、心魔有什麼關系?”

清雲宗長老還想斥責,清重卻煩瞭,她一拍身側幾案,寒聲道:

“與小輩這般計較,實在不像樣,本座怎麼瞧著,清雲宗也無何規矩?”

接著,她又語氣稍稍柔和:“如今弄清真相為重,還望莫要糾纏那些細枝末節瞭。”

軟硬兼施,那長老不得不沉默下去。

按在桌上的手指緊瞭緊,清重有些迫切地看向謝征:“你說。”

“想必真人也有所意料瞭。"

謝征偏過頭,朝向傅偏樓的右眼,語氣莫名,“三百年前,魔誕於滔天業障之中,就在它誕生那一日,一物凌空而出,鎮住瞭它,後隨界水一路漂入凡間湖泊,最終,陰差陽錯,被他撿到。”

“能鎮得住業障的寶珠”

清重終於忍不住,淺淺抽瞭口氣:

空凈珠?!”

此言一出,滿場俱驚。

傅偏樓摸瞭摸右眼:“正是。那樣仙器,就在這隻眼睛裡。”

“宮主,”裴君靈聽到此處,靈機一動,道,《摘花禮道》中記載的影像,有這一幕,空凈珠鎮壓藍眸妖魔,後來不知所蹤。”

“原來如此。”清重喃喃道,“仙器有靈,空凈珠雖不若兩儀劍和鎮業槍一般,產生瞭器靈,卻也擁有自己的意識。難怪當年不知所蹤得如此突兀,無人發覺,肅查宮中上下多年也不曾找出裡應外合的傢夥”

“想來,是感應到有禍患誕生,自行前去鎮壓。”

這一番話毫無破綻,與他們的想法不謀而合,傅偏樓暗暗咋舌,不愧是一宮之主。

@他們又不是傻子,哪裡會把真相全盤托出?

與謝征過來的路上,二人合計,共同編造瞭這番謊話。

唯一的破綻,便在於空凈珠。

別人不清楚,清重卻知道,空凈珠根本就是當年被葉因帶走,而非什麼突然失蹤。

好在,她是自己人。

謝征與傅偏樓對視一眼,後者道:“盡管空凈珠有化解濁氣之能,然三百年來,天下修士的業障源源不斷匯入界水,令魔一日強過一日。事到如今,看來已瀕臨極限瞭。”

“先前之事,同樣令我猝不及防。”他咬瞭咬嘴唇,“入道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失控。往後會如何我也無法保證。”

謝征則淡淡道:“儀景入道數十載,時時刻刻都要忍受此等折磨,並無一日安生。膽戰心驚,如履薄冰,以至於不敢輕易結丹,唯恐變故。”

“本該是所有修士的業障,皆由他一人承擔。如今東窗事發,卻還要怪罪於他”

雖說真真假假才可取信於人,但決定這樣說,未嘗沒有他的私心在。

有些東西,也是時候大白瞭。

“先前長老有言,要他給在場諸位一個交代。”

“那弟子欲問”

謝征抬起眼,眸色沉鬱,隱忍著藏瞭許久的深深怒意,一字字寒聲道:

“這天下,何曾給過他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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