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質問實在埋瞭太久。
謝征清楚,不管給出怎樣的解釋,經此一役,傅偏樓的聲譽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就如原著中,天下將蒼藍色視為不詳,稱其妖道一般;不難猜想,等這些修士將拈花會上的事傳出去後,旁人將以如何異樣的目光打量對方。
好似他是什麼禍害,避之而不及。
傅偏樓或許不在乎,但謝征無法容忍。
因這天下而受苦之人,卻要為悠悠眾口指摘。
何其荒謬?
業火現世,絕瞞不過柳長英,總歸事已至此,不妨捅破瞭去。
好叫道門知曉,就算怪罪,也不該怪到傅偏樓頭上來。
一席話擲地有聲地問完,滿殿落針可聞。
就連親友同門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最群情激奮的那些修士,此刻也瞠目結舌,有的面上不禁露出幾分慚愧。
倘若此話不假,即便他們並不知情,享多年清修是真,說欠傅偏樓的都不為過。
又哪裡有立場指指點點,譴責對方失控傷人?
更何況,還未來得及真傷到誰,就被攔下瞭。
清雲宗那長老被質問得啞口無言,半晌,自覺丟瞭臉面,拂袖道:
“你的意思,是認為此事為清雲宗之過?”
“清規不敢。”
謝征一扯唇角,垂眸哂道,“道門第一人決定的用意,豈是我這小小弟子可參透?想來,定有深遠之見。”
他一言一行十分得體知禮,叫人挑不出錯處,可話裡的意思,任誰聽瞭都不覺得是恭維。
對方氣得不輕,到底拿捏著一宗長老的風度,不好與小輩計較,忍瞭又忍,憋瞭個面紅耳赤。
旁邊成玄忽而站出來,沖眼前兩人溫文一笑:“謝道友所言不錯。”
“清雲宗當初作為,盡管是為道門著想,如今看來,還是有些考慮不周的地方。”他像是不記得先前被謝征當眾拂開的事情般,誠懇道,“既然道友想要一個交代,不妨就此隨我們回清雲宗。相信師尊會有辦法解決附身傅道友的那妖魔。”
謝征目光掠向他,瞥見那張虛偽笑面底下隱約流露出的惡意,微微瞇起眼。
而長老聞言,眼珠一轉,覺得的確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既能堵住這牙尖嘴利的小輩之口,臉面給足瞭,又能將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意外掌控在手裡。
再者,三大仙器之一的空凈珠就藏在傅偏樓的眼睛裡,清雲宗本就為此才來參加拈花會,這麼一來,堪稱一石三鳥。
一念及此,他威嚴地點點頭:“成玄師侄說的不錯,你要交代,清雲宗給你交代便是。”
他算盤撥得啪啪響,走意真人卻不好糊弄,沉聲道:“真人說笑瞭,傅偏樓為我問劍谷內門弟子,出瞭這樣大的事,自當先稟報谷主,再議後事。”
“事關道門,怎好提什麼宗派之別?”
清雲宗長老擺擺手,“問劍谷歷來以劍道為重,對付此等邪物,恐怕力有不逮。依老夫看,大抵隻有宗主大人瞧得出端倪。”
他壓低嗓音,意有所指:“畢竟,宗主大人三百多年前就已臻至大乘,如今何種境界,怕是無法揣測”
聽出他的要挾之意,走意真人皺瞭皺眉:
“柳宗主閉關多年,怎好擅自打攪?再者,問劍谷有問劍谷的規矩,本座領弟子來,自然需一個不落地領回去。”
兩人唇槍舌劍,無一人肯讓步。
傅偏樓在底下見著,不免好笑,不久前他還是亟待審問的罪人,轉眼竟成瞭要被爭搶的香餑餑,隻因眼裡這枚空凈珠。
好笑之餘,蜷縮起手指,又感到一絲無能為力的諷刺。
絞盡腦汁權衡如何瞞天過海、費盡心思將局面引向對他們有利的那一邊。
到頭來,依舊身不由己,須看他人臉色行事。
就算因無琊子的傳承一舉邁入元嬰之境,面對合體修士,他仍然如此弱小更別說,還有柳長英那座大山重重壓在頭頂。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不受人擺佈,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像是瞭然傅偏樓的所思所想,謝征遞來一瞥,神情平靜而堅定。
他身上一貫有種風雨不動的安然,再艱難的事情放到眼前,也能一步步地拆解、執拗地完成。
望著與自己一道並肩跪著的筆直身影,傅偏樓唇角翹瞭翹,忽然也不那麼憂慮瞭。
急不來。
柳長英想重鑄仙器,就得等他臻至大乘,此前當不會輕舉妄動,他們尚且還有時間。
況且他最想要的就在這裡,觸手可及。
座上爭論不休,始終不語的清重抿瞭口茶水,終於出聲:
“二位,眼下,還不必急著走。”
她看向傅偏樓,說道:“此事息關全道門,並非小事。魔患未平,這之前,還是莫要到處亂跑為好。”
傅偏樓問:“真人的意思是,要我留在養心宮?”
“不錯。”清重道,“養心宮大辦拈花會,請出《摘花禮道》,本就是為尋空凈珠。”
“空凈珠為養心宮的鎮宗仙器,過去曾蔭蔽養心宮多年,如今失蹤之謎接開,它欲為天下鎮魔化業,養心宮自然不可置身事外。”
她嗓音柔婉,語氣則不容置喙,“空凈珠溶於你的右眼,想來,已認你為主,脫不開身瞭。既然如此,恐怕還得繼續委屈你,自然,養心宮上下皆會助你一臂之力。”
“且慢!”
萬萬想不到,已然沒落的養心宮敢摻和這件事,態度還這般強硬,清雲宗長老一時間有些發愣,“清重真人,這不太妥當吧?”
“哦?哪裡不妥?”
那長老張瞭張嘴,當然哪裡都不妥!
這一場拈花會裡,被畫卷挑中得瞭好處的人,無一來自清雲宗,本就顏面難看;橫生變故,洗業成瞭罪魁禍首,一手謀劃此事的清雲宗更是首當其沖,名聲也有所損害。
好不容易有機會順理成章帶走空凈珠,他若是放過,此行可當真一無所獲瞭!
清重閑閑掀起眼簾,似是看穿瞭對方的想法,冷聲斥道:“大禍臨頭,真人竟還念著一己私利不成?欲領人回宗,可想好化解業障的法子瞭?”“莫非是離從前太久,忘記心魔濁氣有多難對付瞭?”
她質問,“之前業火燃起,二位可有辦法壓制?就不怕宗門上下,全都陷於業障之中麼?簡直胡來!”
這一聲連著走意真人一齊罵瞭,偏偏兩人誰都反駁不得,唯有沉默。
事實上,別說有辦法壓制,他們比這群年輕弟子更加談魔色變。
心性不足,修為本就是依靠年歲和天材地寶硬生生堆上去的,鉆瞭天道的空子。
若非當年洗業除去掛礙,再給他們三百年,怕也無法突破合體之境,早早死在兩大劫下。
連清重都不敢保證,三百年未曾修心,貿然接觸業障會否道基崩潰,他們更不可能。
這麼一想,就算把傅偏樓帶回去,也撿不著仙器的便宜,反倒是樣燙手山芋。
一個弄不好,禍及全宗門,那可真成千古罪人瞭。
話雖如此,清雲宗長老仍舊不死心:“倘能請出柳宗主”
“柳長英若有辦法消解濁氣,當年就不會強行將之封入界水。”
清重不客氣地說,“在此道中,再來十個道門第一人也無用。”
她抬眼,語調平淡,露出一絲壓抑許久的傲然:“別忘記,養心宮曾經是以何為長。”
“”
這些年來,養心宮收斂聲勢,退居人後,許久不參與爭鋒,平日裡有什麼沖突,多以忍讓結束。
習慣瞭清重的默不作聲,不知不覺,他們竟快忘瞭—一三百年前,養心宮全然不落於清雲宗與問劍谷之後,宮中弟子皆道心澄明,從不懼因果業障。
若還是能由界水洗業一瞭百瞭,自然沒必要顧及;可魔的出現,令他們不禁產生瞭緊迫之意,至少眼下,有把握能對付它的,也隻有養心宮。
兩人神情變換,片刻後,走意真人首先點瞭點頭。
“那,不才弟子,就拜托清重真人費神瞭。”
“理當如此。”
清雲宗長老有些拉不下臉客氣,哼瞭一聲,沒再說什麼。
他們尚有事宜要商量,殿中弟子便陸續散去。
陳勤雖為太虛門領事,但一來修為尚淺,二來年歲輩分也小,插不上話,也跟著離開。
倒是傅偏樓身負魔患,而謝征闖入業火,沾染不少濁氣,被清重吩咐裴君靈領去瞭偏殿等候。
終於不用跪著,坐在臥榻邊,傅偏樓輕輕舒瞭口氣。
“這一關就算過瞭…”
“也虧你們想的出來!”偏殿設有隔音陣,沒有外人在,裴君靈也不裝模作樣,搖頭道,“雖說聽著挺像那麼回事的,但那兩位活瞭幾百年,都是人精。要是不慎露出什麼破綻可就糟瞭。"
傅偏樓沒好氣:“你當我想嗎?”
他摸瞭摸眉心,先前浮現在那裡的並蒂蓮印已隱沒識海,不見蹤影:“誰曉得前輩們的傳承這樣不講道理,連個緩緩的時間都沒那麼多雙眼睛都瞧見瞭,不胡亂編點,難道要說真話?”
裴君靈嘆息一聲:“好在暫且無事瞭,之前差點嚇壞我”
“多虧阿裴替我們打掩護瞭。”
傅偏樓笑瞭笑,裴君靈見他眉目間略有疲色,想起方才種種,尤其是謝征那番質問,心底頓時一陣酸澀,忙道:
“好瞭好瞭,客氣話我不愛聽。宮主那邊大抵還要應付上一陣,清規還受著內傷,你們趁此先休息會兒吧。”@“我服過回春丹,已無礙瞭。"
謝征蹙眉道,“裴姑娘,你我修為變故瞞不過去,養心宮打算如何解釋?七傑傳承”
傅偏樓卻打斷他:“阿裴所言極是。”
他轉頭瞧來,滿臉不贊同,認真道:“那時為誆騙魔,你隻以靈力護住瞭心脈,濁氣入體;後邊為趕回去,也不曾調息療養過,是該好好休息。”
“那些事情,清規不必煩憂,我會和蔚道友他們商量好。”
裴君靈頰邊露出一個梨渦,沖兩人眨眨眼,“這邊還有五個人呢,盡管放心。”
聞言,謝征微微一怔,半晌才垂眸答應:“
我知道瞭。"
“我去點支安神寧息香。”
裴君靈轉過身,輕輕巧巧揭開角落金獸香爐的爐蓋。
不多時,一縷繚繚煙霧慢慢騰起,攜著淡雅的香氣,很快充盈瞭整座偏殿。
說來也很神奇,不知養心宮在裡頭加瞭什麼靈藥秘法,隨著呼吸吐納,香氣流入肺腑丹田,滿身舒暢,好似沉疴盡去,緊繃的神經不知不覺變得松懈,愜意得昏昏欲睡。
裴君靈無聲離去,沒瞭旁人,兩人反而說不出話,幹脆盤膝打坐,令紛亂的心思沉靜下來。
待幾個周天過去,謝征感到丹田中混亂的靈力梳理妥當,胸中鬱氣也消散幾分,才睜開眼。©此番修煉意在調理,他沒有使用系統空間,故而外界時間過得飛快,已至晚暝之刻。
日薄西山,黃昏爛漫的光自窗外落在殿中,有一角擦到臥榻邊沿。
那裡靜靜垂著一隻手腕,腕上紅繩鮮艷欲滴。
由紅線纏繞經絡編織出來的繩子表面粗礪,襯得底下肌理十分細膩,溫潤如玉。
線結其實很老舊瞭,算算是十多年前的凡物,但多年風雨,磨損卻很輕,近乎還像新的,足可見得主人的珍惜。
謝征瞧見,忽地心軟瞭一瞬。
耳邊傳來細微的呼吸聲,傅偏樓蜷縮著身體,脊背貼著他的膝側,一副沉眠的姿態。
本下意識想探手,拂去對方頰邊凌亂翹起的發絲,可伸到一半,又頓在原地。
謝征凝視著自己的手,妄圖分辨清楚,這股觸碰的沖動究竟因何而起。
習慣?憐惜?溺愛?
許是熏香作祟,思緒朦朦朧朧,猶如無數根線,找不到由頭。
他略覺挫敗地輕聲嘆息,頭疼地揉瞭揉眉心。
u怎麼瞭?”
衣擺一緊,尋聲望去,傅偏樓不知何時醒瞭,瞇著眼,困頓含糊地問,“累瞭嗎?還是傷痛?”
謝征搖搖頭,手指落到青年披散的發頂上,揉瞭揉。
明明是做慣瞭的動作,卻有幾分生澀與不自在。
傅偏樓一愣,抓住他的手,苦笑道:“你不用這樣。”
我想試試。”謝征蹙瞭下眉。
“日後的事,日後再論,好嗎?”傅偏樓低聲,“都別說瞭,好好休息。”
他順勢將謝征扯下來,拆散瞭師兄規整的發髻,一起躺倒在臥榻上,笑瞭笑,轉過身去。
“我們好似很久沒有像這樣過瞭。"
背貼著背,就像是在永安鎮來福客棧那張小小的床上,或是在問劍谷不大的外門弟子舍中。
傅偏樓嗓音中帶著濃濃困意,喃喃道:“謝征,時間還長,你慢慢想,我等得起。”
睡吧。
時間還長嗎。
眸中劃過一道復雜之色,謝征閉上眼,“嗯”瞭一聲。
什麼都不考慮,就這樣靜靜感受著另一個人近在咫尺的氣息、溫度、聲音。
香霧茫茫,他神思倦懶,逐漸地,心底落入一片安然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