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谷三味靜峰,乃歷代掌門人居住之所。
自從谷主宣雲平決意清修、閉門不出後,已有幾十年未有旁人踏足。
谷主夫人愛花,往日這裡開滿瞭奇珍花卉,四時不謝,裝點得有如仙境一般。
如今卻花枝枯萎,荒草叢生,一派凋敝之象。
和“靜”的名號相稱,此處異常幽靜,除卻谷主,再無第二個活物。
然而今日,卻從中傳出瞭低低的交談聲。
“下令要辦內門大比,召集谷中弟子,這般興師動眾你想做什麼?”
“宣兄何處此言?內門大比不是問劍谷一貫以來的傳統嗎?每逢宗門大比前夕,總得辦上一場,這回又怎好缺席?”
“
“好瞭,玩笑話。”那偏文弱些的聲音稍稍一頓,“好不容易才提前宗門大比,催熟千年返生花,我自然有成算。”
谷主眉心蹙起:“不容易你還是控制不好‘他?”
“若是可以,當年也不會被一槍穿心,落得個重傷逃竄、不治身亡的下場。”
聲音中含著深深的憤恨,話鋒一轉,又說道,“多謝宣兄這麼多年來的收留,沒有你,我怕是早已魂飛魄散"
“秦知鄰,奉承話就不必瞭。”谷主冷道,“你清楚,最初本座沒有那個意思。”
他的面前是一泊紫黑色的湖,水波粘稠翻騰,瞧著便詭異萬分。
這樣堪稱可怖的湖心裡,躺著一簇與周遭格格不入、似冰晶般剔透綺麗的花。
返生花,誕於極陰劇毒之地,這一株雖不像清雲宗手上那株有千年之久,卻也年歲不淺。
是幾百年前宣雲平為討妻子歡心,特意采來養在山中的。
而今,卻成瞭他人養魂的溫床。
花上漂浮著一道淺薄虛影,面貌普通,氣質文秀,嘴角噙著一抹奇異的笑容,不是秦知鄰又是誰?
聽到谷主這麼說,他不曾反駁,以淡笑掠過。低垂的眼底,則劃過一道輕蔑之色。
最初沒有那個意思?
這話也就騙騙自己罷瞭。
三百年前,仙境七傑壞他好事,斬斷奪天鎖,搶走瞭一半的器魂。本以為功敗垂成,意外的是,另一半與用柳長英軀體煉成的傀儡產生瞭共鳴,回歸原身的同時,將天道意識一並拽瞭下來。
自那以後,柳長英既是他的傀儡,也是承載著天道的容器,甚至恢復瞭一些為人時的意識。
從表面看,和活著的時候無異,不過比那時更為聽話,不會陽奉陰違。
最要緊的是,秦知鄰發現,他能夠通過操縱柳長英,變相地影響天道。
換而言之,離真正地執掌天道隻剩一步之遙。
這最後一步,便是天道意識的垂死掙紮。
秦知鄰妄圖掌控天道,天道意識也不甘示弱,想要掙脫束縛,重歸天地。
那畢竟是曾經的天道,反撲異常強悍,即便他日夜不休地施展秘術,控制柳長英,也好幾回差點讓它搶走主權。
就在那時,應龍借養傷之名回瞭族中一趟,竊來龍族至寶幽冥石。
他們聯手將天道意識鎮入界水,借洗業之名,匯聚天下道修的萬萬業障,想要以此為重壓,一舉打開幽冥通路,將之投進六道輪回,徹底泯滅這股意識。
然而,一切準備就緒之際,白龍不知從何處得來風聲,殺死應龍,搶走瞭幽冥石。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攪亂計劃,饒是秦知鄰一貫沉得住氣,也不由焦躁起來。
指使柳長英領清雲宗追殺白龍之餘,他預感不妙,暗中為自己留瞭幾條後路。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並未出錯。
就在出征獸谷、誅滅白龍後不久。
名為柳長英的傀儡失控瞭。
天道之威何其恐怖?而幾乎就是天道在凡間化身的柳長英,一槍之勢,避無可避。
即便同為大乘修士,秦知鄰在他面前也非一合之敵。
傷重瀕死,狼狽逃離清雲宗後,秦知鄰隻來得及收瞭番傢底,身體很快就崩潰瞭。
不僅如此,神魂也虛弱到連凡人也無法奪舍,如風中殘燭,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湮滅。
他實在太不甘心瞭,百般算計籌謀、隱忍蟄伏、嘔心瀝血,莫非隻落得身死道消一途?
這股不甘驅使著他四處遊蕩,許是氣運不絕,竟在問劍谷找到瞭一株返生花。
秦知鄰所仰仗的麒麟秘術,是上古大妖許多年來為求生路探出的法子,其中有關魂魄、轉生之類不在少數。寄宿返生花,便是一條路數。
壞就壞在,這株返生花是問劍谷谷主夫人所養。
就算瞞得過元嬰期的她,難不成還瞞得過大乘期的問劍谷谷主?
可秦知鄰別無他選。
他棲息在返生花中溫養神魂,戰戰兢兢藏瞭不過三日,就被宣雲平揪瞭出來。
秦知鄰隻有鼓動口舌,顛倒黑白,天花亂墜地利誘如他過往對成子哲、方陲、應龍青龍所做的那樣。
宣雲平聽完,沒有幫他,卻也沒有殺他,而是不聲不響將他封進瞭返生花裡,一晃數百年。
直到四十多年前,才將秦知鄰放出來。
因他的愛妻,落英真人去世瞭。
對於秦知鄰許諾的權勢地位、財帛寶物毫無興致,身為問劍谷谷主,世間屈指可數的大乘修士,他想要什麼,都宣雲平隻有一個要求。
“本尊會助你一臂之力,待事成之後,妖族必亡。”
真是個可悲的男人,秦知鄰不屑地想,事到如今,他已看得很清楚。
落英真人和她教出來的兩名弟子如出一轍,雖外表柔弱,氣節卻十分剛強,眼裡揉不得沙子。
過去她還在時,宣雲平絕不敢越雷池半步,唯恐惹道侶不快,與他翻臉。
可要說當真心中沒有半分想法,根本不會背著落英,留他一條命。
而今摯愛死於妖族之手,終於找好瞭一個借口,頭七未過,便迫不及待地將他喚醒@分明是薄幸寡情之流,偏生要裝出副為情所困的模樣,將一切推到道侶頭上。
拿愛人的名頭,去粉飾不願承認的野心和欲望,甚至心中真就如此認為,下意識替自己開脫。
就和從前的他一模一樣。
秦知鄰太懂這種感受瞭,直到為瞭擁有麒麟血脈,吃掉周若橙的屍身之前,他還一直覺得所做所為都是在為心愛之人復仇。
而宣雲平呢?
凡修道者,無非是想長生久視、凌駕於眾生之上,從心而為,不受桎梏。
宣雲平對妖族的憎恨固然不假,但倘若當真有奪得天道、為所欲為的那一日,他還會什麼都不想要嗎?
秦知鄰不相信。
不過這種自欺欺人的心態,也令對方變得更容易被蒙蔽、更好利用就是,他並不打算點破。
一念及此,秦知鄰臉上的笑更加真實瞭些。
“天道意識雖已被鎮在界水之下,為業障侵染,可一日不入幽冥,便還能茍延殘喘,時刻與我爭奪操縱傀儡的主權。”
他說著,低眸望向足底的返生花,眼中泄露一絲惡意:“想不到界水上的業障,竟濃稠到生出魔患,這著實在我意料之外。難怪近來那具傀儡十分急躁,天道大抵也承受不起瞭。"
“這一回柳長英頒佈下令,提前宗門大比,準備開啟獸谷秘境,乃我一手操縱。倘若能尋回幽冥石,定能將天道意識一舉消亡,這麼重要的東西,豈能落於旁人之手?”
谷主若有所思地望著他,還有那朵返生花:“你是想”
秦知鄰勾起唇,“我當親自走一趟才放心。”
他輕飄飄地問:“宣兄不會舍不得谷中弟子吧?”
“為日後大業,你就是要本尊那廢物兒子的身體也無妨。”谷主不為所動,“既然如此,何故要插一手內門大比?要什麼人,本尊傳喚過來便是。”
“谷中弟子,宣兄自然可以隨意傳喚。可若人不在谷中,推脫不來又如何呢?”
“不在谷中的弟子…”谷主一頓,“那個傅偏樓?你不是說,他與奪天鎖脫不開關系?”
“奪天鎖乃以白龍之子為主材料所鑄,他與白承修長相那般相似,想來不會有錯。”
眸中劃過一道暗芒,秦知鄰搖瞭搖頭,“先不說他,宣兄不覺得,另一個也很可疑嗎?”
“另一個?”
宣雲平皺眉思索瞭番,想瞭起來:“你是說,同樣留在養心宮,那個無律收下的外門弟子?你想要一介雜靈根的軀體?”
“雜靈根呵呵,可不要小瞧他。”
秦知鄰像參透瞭什麼那般笑起來:“修為一騎絕塵,不輸天靈根修士便也算瞭,那手劍法又從何而來?無律真人的劍,宣兄也見過,兩人顯然不是一個路數,相比而言,和你或者說,和問劍谷的傳承更為相像些。”
宣雲平沉吟:“這麼說來,的確。”
“不僅如此,”秦知鄰又道,“傅偏樓乃他有名無實的表弟,無律真人收他當記名弟子,你的孩兒宣明聆與他相交甚篤,在外門唯一聯系緊密之人是那個王瓊光就連太虛門眼高於頂的陳晚風,都對他另眼相待。蔚鳳、陳不追、養心宮的小吉女,也皆與他相熟,對他十分親近信服。”
“不知不覺間,這一輩中最出色的修士,竟以他為中心,逐漸聚集在瞭一處。”
嗓音慢慢放沉,這種感覺很不好,令他不由想起三百年前與他作對的那七人。@功虧一簣,有一次兩次,已叫他難以容忍。
秦知鄰不希望這樣的變故再發生第三次,故而,任何微小的不妥,都不容許松懈大意。
“我借你之口,問過打理俗事的成化。據他所言,凡人出身,上山時已十又有八,聲稱為傅偏樓的表哥,為賣面子給天靈根,這才收入谷中。”
說到這裡,他陡然發笑:“凡人出身?豈會如此簡單?他身上的疑團可不比所謂表弟來得少。”
“目前所能追查到最遠的地方,是明淶仙境一處他們曾經落腳的凡人集鎮。再往前,即便施展回溯足夠挖出旁人祖輩八代的仙道術法,傅偏樓尚能探到一兩分來歷,他卻連一簇水花也無;以生辰八字卜問掐算,所得為一片空白,實在太古怪。就像是.
對。”
終於找到合適的言辭來形容心底產生的怪異之感,秦知鄰喃喃自語:
“.
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個人。"
宣雲平被他念得渾身不舒服:“你若這般在意,殺瞭便是。”
“不,他身上必定有什麼秘密,弄清之前,暫且不能輕舉妄動。”
秦知鄰瞇起眼,“這回的內門大比,想辦法將這朵返生花交到他手中。”
“我倒要看看,這個謝征,究竟是何方來的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