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叩心

作者:扇九 字數:4127

一句話擲地有聲,飄揚在登天橋上方、

半空中,幾名長老威壓外放,朝下壓瞭壓掌心,原本嘈雜的空氣逐漸靜默下來。

與之相反的,是那些弟子眼中愈發激動的光芒。

素來負責谷內事宜的成化真人踏前一步。

他是唯一不曾維持年輕面容的長老,為瞭令自己瞧上去足夠威嚴,養瞭長長的雪白胡須。

雖是這群人中最小的一個,外表瞧來卻最為老態龍鐘,一雙眼眸炯炯有神,十分仙風道骨。

他咳嗽一聲,正欲說些什麼應聲,忽然想起這回谷主在場,趕忙閉瞭嘴,小心翼翼遞去一個眼神。

宣雲平神情無波,在一幹緊張的註目中朝下掃去。

掠過面皮繃緊的瓊光,和容色淡淡的謝征,接著,沉聲開口,嗓音隨靈力傳遍每一處角落。

“震響問劍碑,便是要過橋,你們可想好瞭?”

謝征與瓊光相視一眼,低首應道:“請谷主賜教。”

“既然如此,成化。”谷主微微揚臉,“開叩心階。”

“叩心階?”

被這三個字嚇瞭一跳,成化猶豫道,“師尊,這不是往日弟子生死鬥才會用到的嗎?會否有些不妥”

他的聲音在宣雲平凌厲的視線裡越來越低,最終訕訕不言。

見人不再插話,谷主冷哼一聲:“叩心階乃道之相爭,過去會用於生死鬥,是因一個不慎,就會道心失守、業障反噬。”

“而今人人洗業,何來的風險?”

“師尊所言不錯。單純的比鬥難保弄虛作假是其一、點到為止不易瞧出真本事是其二。”走意接話道,“如今能摒除身死道消的下場,叩心階,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成化張瞭張嘴,還想說點什麼。

照他看來,底下這兩名弟子從修為到劍術都無可挑剔,入內門綽綽有餘,所謂的過登天橋隻是走個過場而已。

怎的這樣興師動眾?

看起來竟似要為難他們一般?

許是瞧出他的困惑,谷主沉默片刻,說道:“前些日子,我偶有所感,這一回獸谷秘境之行,恐怕不會那麼順遂。”

大乘修士,乃秉乘天地造化而成,看似與合體巔峰隻有一步之遙,卻如雲泥之別。

@能抵達這個境界的人,對氣運變化、自身吉兇都有著玄之又玄的感應;故而谷主這一番話,沒有誰懷疑其中準確。

宣雲平負手而立,緩緩道:“此事關系整個道門,須慎之又慎。外門弟子不如內門弟子一般知根知底,這兩人分明是雜靈根,修為卻一騎絕塵。或是奇遇,或是有鬼。”

“這話可不怎麼好聽。”

無律擺弄著她的笛子,垂眸漫不經心地說,“清規乃我記名弟子,小明也曾受過我的照拂。照谷主的意思,難不成在懷疑我?”

另外三人萬萬想不到她有這麼大膽子,竟敢當面頂撞谷主,一時愕然。

“…

無律長老說笑瞭。”宣雲平頓瞭頓,“本尊還不至於懷疑谷中長老。你來問劍谷三百餘年,自然是信得過的。隻是那兩人畢竟不是親傳,平日想來接觸有限,就算是長老,也不能擔保。”

嘴上說著“信得過”,卻非要點破對方處在三百年前這一節點過來,話裡話外,就差把可疑二字印在無律額上瞭。

無律一揚眉,望向滿臉焦色想打圓場的成化,語氣仍舊平和:

“話說回來,所謂的‘叩心階’是怎麼一樣東西?要如何判決是否有鬼?”

見她沒有要翻臉的意思,成化長長舒瞭口氣,趕忙解釋:“無律真人有所不知,這叩心階,起初是為叩問己身、洗練道心而用,故名叩心。”

“不過一旦走上叩心階,便開弓沒有回頭箭,不是更上一層樓,就是道心受損、道基潰崩。許多人對己身認知不當,盲目而至,其中不乏些天資很好的內門弟子…”

“總之,後來就封禁瞭。"

可此等靈器,擱置不用,難免有些暴殄天物。

“再後來,也不知是誰發覺,倘若有兩人一同走上叩心階兩端,便不會陷入叩問己身的境地,而是感知到共同的雜念。若一人支持不住倒下,叩心階會將二人一並送出。”

“簡而言之,”成化作結道,“叩心階上,比試的不僅僅為實力高低,還有意志之堅、道心之穩。勝者經此一役,境界會更加圓融開闊;敗者輕則道心受創,重則心魔反噬、徑直身亡。”

“問劍谷人多勢眾,有時難免發生摩擦。谷規不允許私下相殘,若當真有什麼仇怨要解決,就會請出叩心階,當眾生死鬥。”

“原來如此。”無律點點頭。

成化又道:“叩心階上比鬥時,兩人所見之雜念,往往關乎到心底深埋的執念與不為人知的經歷。

師尊之意,約莫是藉此,看一看他們有無問題吧。”

無律指尖輕輕敲擊玉笛:“這麼一來,豈非沒有隱私可言?畢竟,誰都有不願往外說的事情.”

“非常關頭,不得不動些非常手段。”

谷主道,“雜念僅二人可見,外人誰也不知。隻要另一位弟子確定與異狀無關,本尊不會過問其他。此事後,若當真無礙,本尊會予以補償。”

“……”無律眸光閃瞭閃。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無法推脫瞭。

隻是,她餘光瞥向橋上靜靜等候的謝征,她這位弟子身上的秘密,恐怕不小。

輕易不能讓外人知道該如何辦呢?

成化看無律不再反對,問道:“既然是為排除嫌疑,該尋可信的內門弟子才是。人選如何定奪?”

谷主沉吟片刻,方才抬眼望向幾位弟子:

“恕己、走意、成化,你們有何想法?”

“這”

他們之間的對話沒有遮掩,底下有修為高深的弟子聽著,滿臉怪異地散佈開來。

沒一會兒,眾修士嘩然,尤其是那些出身內門的,臉色都青瞭。

四位長老中,獨無律沒有廣納弟子,座下僅有記名的謝征,和親傳的傅偏樓兩人。

其它三人的記名弟子可謂遍佈問劍谷上上下下;親傳弟子稍微少些,但籠統一算,也有十幾個。

就如無律所言,能走到這裡的修士,哪個還沒一兩個不為外人所道的秘密瞭?

生死鬥也就算瞭,好歹雙方都做好覺悟,可眼下這個情況,完全由不瞭他們選。

雖然谷主說會有補償,可他們也不缺好東西,沒必要犯這個險啊!

更何況有人偷偷瞄瞭眼橋上,內門弟子也是要臉的。

這兩位無論年紀還是輩分都很小,修為卻已至元嬰巔峰;照他們在煉器大會上的表現來看,劍道境界也十分出色,不知如今到瞭何種程度。

和他們差不多歲數的,除瞭一道去拈花會的那幾個,都還在築基結丹徘徊。

恐怕登上叩心階還不用幾步,還沒瞧見什麼,就輸得不省人事瞭。

按谷主的意思,顯然不打算這麼輕易蒙混過關。

那便要換他們這幫修為差不多的人來。

嬴瞭,是以大欺小,還難免被記恨;輸瞭,那更糟,丟人至極,白修這麼多年道。

一時間人人自危,心底免不瞭暗暗嘀咕。

好在,這樣的慌亂隻維持瞭小段功夫,很快,走意真人便主動提道:“就讓我的徒兒去吧。”

“你的徒兒?”成化不解。

走意真人座下弟子不少,但能令他這般稱呼的,也隻有最小也最得他喜愛的那位親傳弟子,師寅。

可師寅不是隻有結丹期嗎?送上去,想必也撐不瞭幾息。

一念及此,他不贊成地搖搖頭:“修為上,大抵不太合適。”

走意卻道:“不必憂心,雲光他自拈花會上回來後,知恥後勇,閉關連連突破,我又恰好尋得些罕見的靈藥與他。如今,也已順利化嬰,突破至元嬰後期瞭。"

“什麼?”成化大吃一驚,這是何來的靈藥,如此神異?

一旁始終無言的恕己真人看瞭走意一眼,皺瞭下眉,沒有說話。

“走意的親傳弟子,應是信得過的。”

聞言,谷主首肯道,“那就讓他來吧。”

走意面上劃過一道得色,掃過橋上那道身影時,禁不住流露出一抹沉鬱陰狠。

他很快收拾好瞬間的失態,清清嗓子,喚道:“雲光。”

“弟子在。”

底下吵吵嚷嚷的人群裡,師寅面無表情地走瞭出來。

一席白衣,下頜微揚,眸含輕蔑,矗立在原地,好似一柄飲慣鮮血的沖霄之劍。

極度高傲,也極度危險。

成化將人打量一番,捻著胡須“咦”瞭聲。

他本以為,靠靈藥堆積起來的修為,大概虛浮難定,頗有些空架子。

不想真見瞭人,倒發現恰恰相反。

根基穩固不說,滿身凌厲劍意,一看便明白是從真正的搏殺中悟得。

這樣比起來,都是催生出的修為,另一邊還未徹底將傳承煉化的兩人就顯得遜色幾分。

走意真人風輕雲淡地說:

“雲光化嬰之後,自知靈力虛浮,比之實打實修煉出的元嬰修士要差上不少。這數月裡自請下山,深入荒原磨練劍法,前幾日才匆匆趕回。”

“不為表象所迷,有膽識出門闖蕩,狠心打磨積淀。”成化嘆道,“此子非池中之物啊四師兄這弟子著實不錯。”

“好瞭,閑話少敘。”谷主道,“耽擱這麼久,是時候瞭。”

他垂目問道:“你二人裡,誰欲先來?”

瓊光抿瞭抿唇,握著劍的手心微微冒汗。

他剛要出聲,那邊,師寅再一次躬身:“弟子請戰瓊光師弟。”

抬起頭,隔著登天橋,兩人四目相對。

瓊光隻覺那雙黑沉沉的瞳眸中一團昏暗,透不進半點光彩。

像是打翻瞭數十種數百種顏料,胡亂混雜在一起,化為濃鬱的黑早已分辨不出是何種情緒。

拈花會一別之後,別說見面,他連師寅的半點消息都打探不到。

再度出現,竟是這般模樣、這種局面。

到底又發生瞭什麼?

他想到在佩蘭之卷中的經歷,臉上慢慢浮現出肅穆之色。

“我知道瞭。”餘光瞥過高高在上的走意真人,瓊光沉聲抱拳,“請雲光師兄指教。”

空中,成化見局勢已定,掐訣念誦起咒法。

隨著他飛快結印,登天橋忽而劇烈地震動起來,浮現出千變萬化的雪白虛影。

謝征看瞭眼腳下,低聲道:“瓊光師兄,萬事小心。”

瓊光沖他點點頭:“我明白。”

謝征這才輕蹬足尖,落到橋下。

就在他身形離開的那一刻,虛影大盛,定格為一座白玉雕鑄、雲霧繚繞的高聳橋梁,覆蓋在登天橋上,連通內外兩峰,散發出陣陣難以言喻的玄奧。

當真猶如登天之梯一般。

虛影落實,問劍碑發出一道嗡鳴。

不知從何而來的蒼老聲音隨之一同響起:“請上叩心階”

瓊光深吸口氣,抽出浩存劍,邁出步伐的轉瞬,尚有踟躕的眼神頓時沉瞭下去。

他定定地遙望另一邊,那裡,師寅還沒有動彈。

“雲光,去吧。”

天上的走意真人吩咐。

下一句話,逼音成線,傳入師寅耳中。

“這一役,隻許勝,不許敗,你可明白?”

“倘若輸瞭,他就會奪走你的一切就像從前的為師一般!你可明白?”

奪走…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師寅眼底的最後一絲動搖也淡去瞭。

他毫不猶豫上前一步,喃喃道:“是,師尊。”

勁風獵獵,拂動兩人的發鬢、衣角。

雲霧吞沒身形,又陸續化為眼前的階梯,供人踏足。

走到橋中,對元嬰修士分明不過一個起落的功夫,兩人卻好似被什麼力道壓制住瞭般,隻能一級一級往上走,步履沉重緩慢,猶如千鈞。

僅有他們能瞧見的雜念幻象,徐徐在眼前展開。

神識被拖進去的一剎那,師寅眸中透出一股殊死的決絕之色,恍惚想道。

@我會拼命阻止你,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不會再有任何逃避和軟弱,也不容許掛念半分舊情。

所以他的嘴唇幾不可察地顫動瞭下。

過來,把我的一切都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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