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雜念,往往深埋心間、難以釋懷。
走上叩心階前,瓊光還在想,自己會看到些什麼東西。
眼前雲遮霧繞,看不清前路,他一步步安穩地朝上走著,身邊虛影虯結,一些熟悉的面貌陸續浮現,又很快煙消雲散,沒能形成任何困住他的景象。
見狀,瓊光也並不意外。
無律曾誇贊他“道心澄明”,有牽掛卻不成執念;雖然令人有點不好意思,不過瓊光大體能感受到些她的意思。
說好聽點,那叫拿得起放得下。
說難聽點,他一直知道自己挺沒心沒肺、糊塗過活的。
不論是誰,養育他的爹娘也好、兒時關照的弟弟也罷乃至後來糾纏不清的麒麟兄妹,他都想得很開。
能留在身邊之人,自會長久;不能長久的,強留也留不住。
人生在世,相逢與別離皆是常情,與其念念不忘掛懷為難,不若朝前看看還有怎樣的風景。
故而,過往之事,束縛不瞭他。
思緒回籠,定瞭定神,瓊光繼續朝上走去。
叩心階並不長,不多時,他便登上橋心,斂目一掃,就瞧見瞭底下師寅的身影。
青年持劍,一襲白衣為雲流纏繞,仿佛被千鈞重物死死壓制,不似他那般走得輕松。
過去這麼久,也才堪堪踏上第二級臺階。
仿佛察覺到瓊光投來的視線,他椒爾抬頭,死死盯著這一邊。
眸色極黑極沉,蘊藏著某種無比強烈的情緒。
隻一眼,瓊光就明白他是認真的。
認真到甚至做好瞭以命相搏、在這裡攔下他的準備。
攔下他也就是說,師寅並不希望他成為內門弟子?
意識到這點後,瓊光頓瞭頓,不由自主握緊瞭掌心的劍柄。
他不明白、也想不通,為何師寅會如此反復無常。
兒時親密無間,少時分道揚鑣。
不知從何時起,見面隻剩冷嘲熱諷,好似他們是有怨結的仇傢。
直到煉器大會一行,瓊光才發覺,兩人之間似乎藏有什麼誤會。
意欲說開,數年過去,卻遲遲未能尋到一個相談的機會。
分明同在問劍谷內,他去不瞭內峰,師寅還來不瞭外峰嗎?
為何一回谷就如泥牛入海,再無半分音訊?
不僅如此,再見時的模樣更是古怪。
變得比以往還要冷漠高傲、難以接近,好似前塵種種,已盡數遺忘。
這太不尋常,瓊光無法不懷疑是有何變故。
思來想去,疑點也隻有那一個人。
師寅的師尊,走意真人,穆行之。
目光微凝,瓊光緩緩往橋下走去。
他勢必要藉此弄個清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師寅究竟都經歷瞭些什麼。
見他朝這邊走來,師寅目光閃爍,不再費力攀登,守在原地沒有動彈。
二人之間的距離不斷拉近,直至一階之隔。
瓊光站在高處,師寅站在矮處,一瞬相顧無言。
這般狀如俯瞰的情形似乎勾起瞭師寅的一些回憶,他嘲弄地勾起唇角,喃喃道:
“你總是這樣”
瓊光:“”
他幹嘛瞭?
愣怔的那一刻,雲霧交織。
數不清的雜念以鋪天蓋地之勢朝周身湧來,將他的神識淹沒。
“.
好痛。”
瘦小少年坐在床頭抽泣著,另一個稍大些的圓臉少年拉著他被木劍磨得通紅泛腫的手心,一點點塗抹著藥膏,搖頭嘆道:“你也太勉強自己瞭,覺得不行,倒是休息一會兒啊。”
“師尊一直盯著我,我、我不敢停”
少年小聲說著,委屈不已,“王明哥哥,我怕”
“我想回傢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
這番光景有些眼熟,瓊光好生回想一遍,才從記憶的犄角旮旯裡將之扒出。
那是剛上山不久時的事瞭。
長在世傢的公子哥被慣得嬌氣,受不瞭習劍的辛苦,因此萌生瞭退卻之意,一連好幾晚都過來弟子舍找他哭訴,妄圖說服他一起離開。
那時他是怎麼回應的來著?
瓊光淺薄的印象,不足以支撐他想起那般久遠的夜晚。
但眼前的景象卻無比清晰,簡直就像是昨日剛發生的事情一般。
圓臉少年露出一個又好笑又無奈的表情,搖搖頭說:
“爹娘花費那麼多錢財才把我們送過來拜師學藝,怎麼好離開?你想去哪裡?”
“哪裡都行…
跟著哥哥就行。”
“孩子話。”少年揉瞭揉他的腦袋,並不放在心上。
失望。
一股不屬於自己的強烈的失望蔓延開來,伴隨著迷惑、懼意、猶豫、膽怯,重重疊疊,復雜得難以言喻,皆是瓊光鮮少體會的情緒。
他呆滯片刻,這才反應過來應是眼前的小師寅內心生出的感受。
對瞭,這些是師寅的雜念,不是他的。
當初之事他竟記得這般清楚嗎?
少年眼神幾番掙紮,鼓足瞭勇氣,還想說些什麼。
對面之人則已低下頭,去刮瓶底的藥膏,絮絮說道:
“上品雙靈根啊,你的天賦這麼好,不能浪費瞭。"
這一句話戳破瞭小師寅好不容易積攢出的力道,他垂下眼睫,囁嚅道:“肯定是哪裡弄錯瞭。”
“什麼?”
“我我怎麼可能比王明哥哥厲害呢?該進內門的是哥哥才對,不是我。”
圓臉少年頓瞭頓,臉上流露出微妙的惱意。
他到底也隻是個半大的少年,獨身在外,白天修煉幹雜務,晚上還要分出精神來安慰這個生性怯懦的弟弟,實在被折騰得有些精疲力竭。
況且,對於兩人天資上的差距,捫心自問,他也不是完全沒有芥蒂。
畢竟說好要保護的弟弟比自己厲害得多,多少覺得有些別扭的丟人。
不過相比這個,他更為師寅高興就是。
但想得通,不代表他願意被這麼說,盡管知曉這是師寅的無心之言,沒有任何諷刺的意思,心中仍然免不瞭有些生氣。
他剛有些動怒,小師寅便發覺瞭,趕忙扯住他的衣襟,小心翼翼道:“對不起。”
“沒事道什麼歉?”
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少年瓊光揉揉手底下的腦袋,“不用說這種話,這是你的天分,哥哥我還等著你以後罩著我呢!”
小師寅心中卻還記掛著他著惱的事,弱弱道:“我我不行的”
小瓊光侃侃而談:“怎麼不行?你的師尊可是問劍谷長老,全天下都沒多少個的合體修士!跟著他習劍修行,你肯定能變得特別強。”
“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可是你哥哥,等你厲害瞭,豈非靈丹妙藥、什麼都有?”
“可是”
如今的瓊光,清楚地聽見少年心底的膽怯。
可是我害怕師尊我不想跟著他修行師尊總是說些奇怪的話,看來的眼神很恐怖,還不準我來找王明哥哥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但是,最終說出口的,卻是在問:“王明哥哥需要嗎?”
“當然需要瞭。我隻有雜靈根啊,不靠你,大概熬到七老八十才能築基吧?”
對於年幼的瓊光而言,這隻是句寬慰弟弟的玩笑話,他從未想過去依靠誰。
可對於年幼的師寅而言,他卻將之奉為圭臬,慎重無比地放進心底。
哥哥需要他。
如果跟著師尊,像他這種不成氣候的廢物,也能幫到哥哥的話哪怕很可怕,他也可以。可以的。
少年細弱的心聲傳來,令瓊光五味雜陳。
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隨口說出的兩句話,流露的情緒,竟然會對師寅造成這般大的影響。
好似在對方心裡,他就是全世界一樣。
仔細想想,應當就是從這天開始,師寅再也沒有提過要走的事。
@他還以為是師寅變得堅強瞭不過,瓊光又不禁困惑起來。
師寅到底為何如此抗拒拜在走意真人座下?
當年的他沒能註意到,可現在的他十分清楚。
師寅向來是個怯懦到毫無主意的孩子,敏感多思、逆來順受。
平日裡總乖乖跟在身後,一句話要在心裡滾過半天才肯出口,悶葫蘆似的。
怎會因吃點苦,就說出要兩個人一起離開的話?
雜念湧入神識,也隻是瞬息的功夫。
瓊光正微微恍惚,對面,青年模樣的師寅已仗劍攻來。
招招凌厲,直取要害。
“你為什麼這樣害怕走意長老?”瓊光抽劍抵禦,趁著間隙問道,“他對你做瞭什麼?”
師寅視線一凝,抿緊瞭唇,挽起劍花,再度沖上。
與此同時,瓊光腦海中的場景因這一句文化風雲變幻,糾纏在一起,在眼前凝結為無窮無盡的墨色。
那是透不進一絲光的漆黑。
又冷又靜,除卻自己的呼吸聲,再聽不見任何動靜。
這是第幾日瞭?師尊怎麼還不放他出去?
還是說,隻過去瞭數個時辰?
手指在墻壁上摳弄,又湊到唇邊噬咬,抖抖索索,以來抗衡著周身繚繞的寒意。
鎖鏈當啷作響,意識昏沉,又累又餓,少年近乎無意識地蜷縮起身體。
瓊光猛地一滯。
他聽過這個地方。
問劍峰後,專門用於懲戒弟子的訓誡之地,人人談之色變。
走意真人出瞭名的寵愛小徒弟,怎會將人關到這種地方來?!
不知過去多久,“嘎吱”一聲,光芒重新出現。
少年被這陣光刺痛瞭眼睛,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走意真人緩步走瞭過來,伏身抱住瞭他。
“雲光,你可知錯瞭?”
聲音、溫暖、亮光。
聽見問話,卻無法理解其中含義,師寅猶如緊緊拽住救命稻草般依偎在師尊懷裡,喉嚨間發出恐懼的“呃呃”響動。
對於一個素來膽怯軟弱的半大少年而言,仿佛蒙蔽住五感般的關押足矣摧毀所有心防。
他就像是被打碎瞭渾身上下的骨頭般動彈不得,為重見天日不住地流淚。
“好瞭,安心,師尊在這裡。”
走意真人憐愛地低語道,“下回可記得,別再為那個‘王明哥哥’頂撞為師瞭。你不該依賴他,該將他視為敵人才是。”
“否則,總有一日。”
“他會像那個人奪走為師的一切那樣,奪走你的一切……”
“等到瞭那個時候就晚瞭。莫要怪為師心狠,也是為瞭斬斷你的孽緣。”
紛亂的念頭在識海炸開,伴隨著許多道或狠厲或柔和的聲音。
“你是師雲光,是我穆行之的親傳弟子,這副軟弱的樣子像什麼話?爬起來!”
“雲光,為師這趟出門,恰逢一座秘境,得瞭不少東西。這些與你”
“說過多少遍?不準再去找那個王明,你是將本座的話當成耳旁風?”
“水土上品雙靈根之資,放眼天下,都無幾人能與你媲美,不必自慚。”
“雲光,為師隻視你一人為真正的弟子,但凡於你有半分用處,皆會為你討來。你萬萬不要辜負為師的這番苦心”
“那個外門的小子有什麼好,值得你念念不忘?我早說過,他就是困住你的心魔!隻會阻礙你的道途!”
“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他待你,可有為師十分之一的用心?你記掛著他,吃這麼多苦頭也不肯忘,他呢?在外峰左右逢源、友人到處都是,怕是早早將你拋諸腦後瞭!”
“再這樣下去,你隻會一直活在他的陰影之下,毫無出頭之日.
還不懂嗎?他不過是借保護之名,行束縛之實,終有一天會背叛你。”
恐懼、慌亂、迷茫、痛苦、無措。
不想聽,不想信,那是從小最疼愛他的哥哥,他最為親近依賴之人。
可也逃不瞭、忘不掉,日復一日的絮語,獎懲兼施,深深動搖著他的想法。
企圖找到喘息的餘地,如往常般躲到哥哥身後。
卻發現對方再也不能帶來任何安心,反而會勾起無數不堪的回憶。
就這樣,一點點地生疏,一步步地遠離額角抽痛,瓊光心底,油然而生一陣慍怒。
望著眼前滿面冰霜封凍的青年,他生平首次,對一個人生出瞭殺意。
他竟不知道!他竟全然不曾發覺!
“那傢夥都在跟你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師寅手下微微一頓。
“師尊是為瞭我好。”他說,“盡管手段有些偏激,但若非如此,我仍是過去那個沒用的傢夥。”
翻手將他挑開,瓊光皺著眉,劍鋒直指向他:“倘若你真這麼想,這些又怎會成為你的雜念?師寅,別騙自己。”
“別騙自己呵呵好一個別騙自己。”
師寅輕聲道,“所以我才說,瓊光,你總是這樣。”
瓊光一愣,就見師寅停瞭手,朝後退去一步,落在下邊些的石階上,抬起頭。
仿佛仰視般地註視著他,緩緩說:
“總是輕描淡寫地做到一切,而後自顧自地以為別人也做的到。”
語調逐漸激烈,如同質問:
“如我這般平庸之徒的感受,你能懂嗎?那種不知所措,搖搖欲墜,好似下一秒就會失去所擁有的一切,那種岌岌可危的恐懼你會懂嗎?”
“有些人,不欺騙自己,根本無法像樣地活下去!”
似疲憊不堪,師寅伸出沒有握劍的左手,按住眉心。
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一道長長傷疤,猙獰猶如一條蜈蚣。
疤痕看上去並不新,是十分陳舊的傷。
可他如今已是元嬰修士,倘若不願,怎會留這麼一道痕跡在身上?
瓊光下意識問:“這是什麼時候留下的?”
師寅瞥瞭一眼,收攏衣衫,遮掩過去,沒有回應。@可他身邊,又一團雲絮竄出,不受控制地往外湧去。
瓊光頗有些輕車熟路地接納瞭這道雜念。
這一次,是稍微長大瞭些,少年模樣的師寅。
他獨身站在一處荒郊,目光慌亂無措,懷抱長劍,肩頭微微顫抖。
面色慘白地盯著眼前一隻垂涎欲滴,眼裡直冒綠光的狼妖。
狼妖?
瓊光忽然察覺到,四周環境不太對勁。
紅月高懸,大地嶙峋,並非任何一處仙境會有的風貌。
他在善功堂接牌子時,曾幾度來過此處。
這裡是荒原。
不過十幾歲、堪堪築基的師寅,為何會獨自一人站在荒原裡?
瓊光心中一緊,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