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長長地嗥叫一聲。
妖力淺薄的妖獸,本能更甚於靈智,不斷朝眼前的修士齜牙咧嘴。
它眼眸冷醒地繞著少年踱步,似乎在思考如何避開那把鋒利長劍,將人剝皮拆骨、吞吃入腹。
少年牙關狠狠打顫,手指哆哆嗦嗦,劍身卡在鞘裡般,怎麼也抽不開。
“師、師尊…"
他嘴唇蠕動著,小聲說道,“弟子知錯,饒過弟子吧”
“我再也不會把師尊給我的東西贈予旁人瞭…”
“看來你還是未曾明白,自己錯在何處。”
遙遙地,耳邊傳來走意真人嚴厲的嗓音。
“本座予你之物,自是你的,可憑你心意差遣。”他寒聲道,“但,絕不可用來搖尾乞憐!”
“畏首畏尾,一心隻想著依靠別人度過難關,像什麼樣?丟人至極!本座沒有你這等軟弱的弟子!”
師寅默然無語。
他雖靈根優越,於劍道一途卻實在愚鈍。
每回遇見嚼不透、又要被走意真人考校的招數時,都會捧著劍譜偷偷跑去外峰找瓊光。
等瓊光拆解習透,再不厭其煩地手把手教會給他後,便送去一些微薄“謝禮”。
回春丹、聚靈丹之類,他平日裡當成糖豆吃的東西,對瓊光而言卻很稀罕。
以此為借口,他方才能心安理得,遺忘師尊說的那些話。
才能重又做回王明哥哥身旁的那個小寅弟弟,跟著對方有樣學樣,享有片刻的安寧。
然而,自以為隱蔽的這些仍舊暴露瞭。
他清楚,走意真人會如此動怒,並非全然因為他的偷懶與軟弱。
很大一部分,是由於他依靠之人是瓊光。
直至今日,師寅也不明白,為何師尊會如此厭惡他的王明哥哥。
他不是沒有試圖改變過走意真人的想法,替瓊光說一說好話;可那隻會招致更深重的怒火。
幾度受罰,皆是因此,令他不敢再提。
但這一回,走意真人著實氣得很瞭,哪怕沉默也無法搪塞過去。
見他不說話,怒意更甚,甩袖道:“本座說過多少遍?那並非可信之人,不準再去尋他!你倒好,陽奉陰違,眼巴巴地湊上去討好…”
“看來,不讓你親自體會一番,你永遠也不能明白現實有多殘酷。”
他冷哼一聲:“總歸你也築基瞭,脫凡入道,有瞭些自保之力。”
“一瓶回春丹,兩瓶聚氣丹,還有你的劍。拿好這些,從這裡走回問劍谷見我。”
師寅面色一變,不可置信地說:“師尊!這裡是荒原!”
是群妖聚集之地,哪怕外圍,也危險重重,離問劍谷更是十萬八千裡。
要他從荒原一路走回問劍谷?
光是想想,就知會何其艱辛、九死一生瞭。
被弟子面上流露出的懼色取悅到,走意真人的怒氣稍微平復瞭些。
“平時真是太嬌慣你瞭。”他搖搖頭,“劍法練得再好看,不見血,也不過是繡花枕頭。正巧趁此在生死關頭磨練一番,殺殺你的性子。"
“倘若連這種地方都出不來哼,就當是本座走瞭眼。”
師寅瞪大雙眸,費力地理解著他話裡的含義。
這是何意?
師尊莫非當真要把他一個人丟下,不顧他的死活嗎?
不、不會的師尊待他如何用心,谷中誰人不知?一定是在嚇唬他!
隻要乖乖低頭認錯,保證絕不再犯就好隻要求一求師尊他不會如此殘酷的面前狼妖嘶吼一聲,師寅渾身一震,張口就欲告饒。
可抬起頭,方才還在與他說話的人已無影無蹤,尋不到半片衣角。
隻落下輕飄飄的一句話,逸散在風中“雲光,你要記得,世上唯一能夠依靠的,隻有你自己。”
“除自渡以外,誰也救不瞭你。”
愣怔之時,狼妖終於找到破綻,利爪朝他的脖頸抓來。
師寅下意識抬起沒有握劍的左臂去擋。
“哧啦”一聲,血肉橫飛。
疼痛與恐懼,比任何一次都要強烈地。
直直刺入心底。
瓊光深深喘瞭口氣,躲開師寅的劍,滿額虛汗。
胸口仿佛仍回蕩著那股淒楚的情緒,寒毛倒豎,心驚肉跳。
他難以想象,過去連蛐蛐都怕的師寅,是怎樣在妖獸雲集的荒原中活下來的。
又是如何一遍遍周旋在生死關頭,走回瞭問劍谷?
而彼時的他,卻對此一無所知,安安穩穩呆在谷中,度過瞭師寅不在的一年光景。
在那之前,對方已鮮少來尋他瞭;在那之後,再也不曾來過。
隻有從同門弟子口中不斷聽聞相關的消息,說雲光師兄歷練回谷、雲光師兄斬殺瞭某某妖獸、雲光師兄再次突破後來意外撞見,還不等激動,就被那般不咸不淡的態度潑瞭一盆冷水;此後交集更少,好似陌路之人。
他過去還以為,是因兩個人都長大瞭、地位和以往不同瞭,才會漸行漸遠瓊光突然記起,那之後,師寅其實還與他有過一次接觸。
是在他弱冠生辰當日,差人送來瞭一枚珍貴靈丹。
盡管已過去許久,他依舊著急起來:“你是不是傻?他不準你找我,你聽話就是,幹什麼還來?還好我沒收那靈丹,那老傢夥有沒有為難你?”
聞言,師寅一愣。
“你沒收?”他不解地睜大眼,“不可能,那童子分明告訴我,你拿走丹藥後,急著去閉關煉化,不願來見我”
“見你?”瓊光也瞪大眼,“我叫他告訴你,無功不受祿,比起送這枚丹藥,若真有意,不妨來見我一面”
“……”師寅道,“我本打算將這些都告知你,約你於竹林等瞭一整晚。”
瓊光:“
我說,我人就在登天橋邊蹲著”蹲到瞭第二日凌晨。
兩人大眼瞪小眼,連劍招都止住瞭。
竹林就在登天橋後。
那一晚,他們竟離得如此之近,卻誤以為對方遠在天邊。
師寅垂瞭垂眼,自嘲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童子的貪欲,陰差陽錯,摧毀瞭他向對方的最後一次挽留。
他還以為,就像他變瞭一樣,王明哥哥也變瞭。變得如師尊所言一般,放棄他、背叛他、隻想著用他牟利。
走意真人曾在耳邊念叨過的字字句句,化作微小的動搖不斷累積,危如累卵,直至信任徹底崩塌。
再如何不願相信,殘存的期許也在那一晚心如火灼的等待中逐漸化為灰燼。
自那過後,他徹底絕望瞭。
“抱歉”瓊光看著他,嗓音艱澀,“我什麼都不知道"
說好要保護的弟弟累他之故、受盡苦難。
離真相一步之遙,被生生錯過。
他當真是個失敗的兄長。
“.
為何自責?”
被對面的神色刺痛,師寅躲閃開眼睛,“你沒有任何過錯,也無需有愧。我那樣遷怒你,傷害你,將你貶低得一文不值,以宣泄自己的痛苦、維系那可笑的自尊心”
他狠狠攥緊手指,“說是狼心狗肺也不為過,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而非你!”
瓊光眼疾手快地捉住迎面飄來的那團雲絮。
弱冠之年,走意真人大辦宴席。
青年站在銅鏡前,定睛瞧著裡頭清秀的面貌、裝模作樣的冷肅姿態。
直至反復確認過毫無不妥之處,怎麼看都是無懈可擊的“師雲光”,他這才轉過身,邁出房門。
走意真人看到他,十分滿意地點點頭。
“吾之徒兒,如今你已脫胎換骨,為師甚為欣慰。”
“今日乃你弱冠禮,我邀來谷中上下,你所結交過的所有修士,一同為你慶賀。”
師寅安靜地垂下眼睫:“多謝師尊,弟子萬分喜悅,受寵若驚。”
“不必忐忑,”走意真人朗笑出聲,“唯有這般陣仗,方才配得上我的愛徒。隨我來吧。”
宴會是怎麼過的、一眾修士是如何恭維的,師寅已記不清。
他隻覺得累,裝得很累,無論在誰面前都不能松懈。
而唯一例外的那個人正出神間,突然有人傳信過來,落款瓊光。
走意真人在旁見瞭,瞧不出喜怒,狀似平靜地與他人說著話。
師寅拆開信,上邊僅有一句話,邀他半夜前去竹林一敘。
他淡淡地看過,隨手捏來一枚紙鶴,道:“事務繁雜,免瞭。”
接著,將之放瞭出去。
走意問:“怎麼?”
“瓊光師弟的來信。”師寅如實道,“不打緊。”
“不打緊?”
師寅笑瞭起來,自己都分辨不清,那究竟是在裝腔作勢,還是真心的輕蔑:
“幼時故舊而已,贈他靈丹,助他修行,已仁至義盡。”
瓊光不是王明,隻願要增長修為的靈丹,不願要從前的累贅。
“弟子雖不缺好東西,但也不想讓人蹬鼻子上臉。”
那不是他的哥哥,隻是一個背叛瞭他、貪得無厭的傢夥,他也不要。
“我與他已是雲泥之別,沒有再見面的必要。”
雲泥之別,沒錯,不是他要仰望王明哥哥,而是王瓊光要仰望師雲光。
他的前路一片順遂,未來定會成為如師尊一般的大能,長生久視;而對方,僅能在外門蹉跎過短暫的一輩子。
走意真人贊嘆地笑瞭。
他撫掌道:“雲光吾徒,那種人,根本不能與你相提並論。”
“你會將他踩在腳底永世不得翻身。”
矗立在心頭無所不能的高大身影崩塌瞭。
師寅卻從這般尖銳的言辭中,尋到一種近乎是報復的、顛倒倒錯的快意。
師尊的容許,更是令他變本加厲。
不是想關註,而是為瞭欣賞瓊光的落魄。@不是想見面,而是為瞭譏諷瓊光的淺薄。
不是自己被丟掉瞭,而是自己丟掉瞭他。
謊話說一千遍一萬遍,就成瞭真話。
假面戴得久瞭,就以為那是真的自己。
怯懦軟弱的廢物師寅死瞭。問劍谷的內門弟子師雲光活著。
極度的自卑,換來極度的高傲,目中無塵,不可一世。
如今看來,那副嘴臉,是如何的可惡啊?
他為瞭自己,不斷地踐踏著瓊光的尊嚴,怎還有臉面再來重歸於好?
瓊光低聲道:“可以的。”
師寅望著他。
“那些話,我不是不在乎。”瓊光緩緩說,“但是,倘若你向我道歉,我可以原諒你。”
“我是你的哥哥。”
“我發過誓,我會保護你、照顧你、做錯瞭事會教訓你。別人傢親生的哥哥怎麼待弟弟,我就怎麼麼待你。”
“.
我”師寅聲音不知不覺間,已然沙啞,“我錯瞭。”
“對不起,”他哽咽著,淚水奪眶而出,“對不起,我其實不想那麼對你。對不起,說瞭很多難聽的話。對不起哥哥求你救救我"
走意真人的言辭回響在耳邊,重於千鈞。
雲光,煉器大會上你會落敗,是被封修為,對方取巧。
拈花會未被選上,是《佩蘭》之卷為那個人所留,累為師之過。
唯有這回登天橋一役為師不惜自損百年修為,傳授於你,送你邁入元嬰,與他有抗衡之力。
隻許勝,不許敗。
你必須贏他!你不可能贏不過他!
你比他強!證明給我看,你比他強得多!隻許勝!不許敗!
他沒有退路。
不論如何,師尊嘔心瀝血將他栽培至今,於情理,於道義,他都不能拱手相讓。
可他真的受夠瞭。
“我不要再當師雲光.
堂堂正正、徹徹底底地打敗我”
師寅一邊流著淚,一邊舉起劍。
瓊光也同樣握緊瞭浩存劍,目光灼灼。
“我原諒你。”
他說:“抱歉,哥哥來晚瞭師寅,我這就來解放你。”
劍鋒攜著靈流抵死相撞時,不知怎的,師寅驀然想起,在《佩蘭》之卷中看到的那個人。
那個,自稱名為穆逢之,與他師尊有三四分相像的男子。
“你是行之的弟子?”
他搖搖頭,“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我人都不在瞭,他卻仍放不下執念。”
“不要被他困住瞭。”穆逢之望著他說,“你該有屬於你的道。”
“莫要當你師尊的替代品你們與我們不一樣。”@師寅並非不明白。
相同的靈根,少時相似的個性,頭頂一樣有位仰望崇拜著的兄長。
走意真人會那樣疼愛他,是顧影自憐,企圖在他身上顛覆原本的失敗。
他聽說過師尊的堂兄、也是師兄,年紀輕輕便突破大乘的一代天驕。
尚且在世之時,以雜靈根之資,徹底掩蓋過瞭師尊的光芒;登天橋上,二人相爭,最終師尊落敗,對方先一步被谷主夫人收為弟子,與師尊仰慕的大師姐陸時雪同修劍法,後來更是結為道侶。
不是沒有舊情,畢竟兒時曾也受過對方照拂。
然而這點牽連,遠遠比不得心底的嫉恨。時日越長,便成心魔,修為停滯,更添怨懟。
平心而論,師寅對瓊光,也不是沒有半分妒意。
那人無論做什麼事都信手拈來、舉重若輕,比他聰慧、比他討喜、比他心胸豁達、比他一帆風順。
然而這點介懷,遠遠比不得心底的親近信賴。
這是他與師尊最大的不同。
劍折,人傷。
胸口滲血,倒飛而出,師寅瞧見半空之中,走意真人萬念俱灰的臉色。
我盡全力瞭。他想,師尊,我問心無愧,為人弟子,不曾負您之願。
所以,到此為止瞭。
從今往後,他要為自己而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