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往復(五)

作者:扇九 字數:4356

風搖雨亂,小小小的一方茶館裡,說書人的驚堂木往桌面一拍。

“咚”的一下,鴉雀無聲。

茶堂中央的老道捋捋胡須,中氣十足,嗓音伴著靈力回蕩開來:

“且說道門近來,大事頻頻,小事不斷。”

“數月前,有那天焰劍蔚明光為友報仇,隻身橫掃‘無名’分殿;不過幾日,清雲宗妖道便親自上門,仗著身份,讓他吃瞭不小的悶虧,兩人這仇怨哪,是眼見的越結越深”“就在昨日的宗門大比,終於迎來瞭這二位的正面交戰!”

“那一場,堪稱風雲匯聚、日月無光,但見蔚明光一招‘火舞九天’過去,那妖道長槍一揚,以‘水卷龍吟’奉還,有來有回,誰也不讓誰,仇敵相見,哎呀,真真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打出瞭火氣!”

“旁人皆莫敢久視,多看兩眼,招子都要被傷到。好在老道我於眼上修煉瞭特殊法門,這才將之盡收眼底,與您分說.

"

老道抑揚頓挫,說得天花亂墜,底下一幹修士卻沒興致聽他胡吹,兀自議論紛紛。

“哈,宗門大比何等地方?一介半輩子方才築基的老傢夥哪裡去得?”

“孫兄,人傢營生飯碗,藉此賺幾個靈石修煉,就莫要拆穿瞭。當個故事聽聽也好。”

“所以最後,蔚明光和妖道誰贏瞭?”

“聽聞是蔚明光略勝一籌。”

“不過也有人說,是那妖道故意施為,借蔚明光的名頭掩蓋風聲。反正他孑然一身,無掛無礙的,也不稀罕那同輩第一人的名頭。”

“這他不是清雲宗的大師兄嗎?問劍谷和清雲宗明裡暗裡爭瞭數百年,他就不想替宗門爭口氣?”

“李道友有所不知,那妖道無心無情,冷血得很,對養他供他的清雲宗也沒什麼感情。那無名組織,世人都知是誰的手筆,何曾見它賣過清雲宗面子?”

“嘶一真夠白眼狼的。”

“不然何至於被稱作妖道?”

“我就想問,之前他不是因行事猖獗,犯瞭大忌,被清雲宗禁足百年嗎?怎的還能去參加宗門大比?此回獸谷秘境,就屬他跟蔚明光修為最高,去的可都是各門各派精英弟子,不怕被坑害瞭去?”

“這誰又有辦法?禁足令是下瞭,人也安安分分在清雲峰上呆瞭兩年,可宗門大比當日,卻徑直出現在大比山頭,說什麼既是天下英傑之試煉,何能少他一席?”

“眾修士定睛一瞧,他竟已臻至元嬰巔峰瞭,在座年紀比他大一圈的,都罕有這個修為,更別提從早年起,他便能越階對敵,以一戰多,不在話下。實在啞口無言、自嘆弗如,想阻止也沒那個臉面。”

“再說清雲宗,自天下七傑之一的前任大師兄成玄身死以後,弟子輩青黃不接,沒幾個能看的。問劍谷有蔚明光;太虛門有陳晚風、陳不追舅甥;就連沒落的養心宮,也跳出個小吉女裴君靈,若不仰仗那妖道,第一道門的威名恐有損害…也隻得聽之任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咯!”

@“這我看遲早有天,會養虎為患啊!”

“不論如何,那也是之後的事瞭。權看這回獸谷秘境,妖道能為他們搜刮回多少好處吧。”

“這世道,真是越來越亂瞭…”

就在他們一邊飲茶,一邊長籲短嘆時,鄰桌另一位修士奇怪道:

“諸位為何要妖道妖道地喊?我記得那位雖無道號,名字還是知道的,叫傅"

“道友噤聲!”

幾人面色大變,趕忙制止道,“可不能亂喊!”

“道友可是才入道不久,或是其他仙境訪客?明淶之中,還是莫要隨意出口為好。”

那修士不明所以:“為何?有什麼叫不得的嗎?”

其他人還未來得及解釋,頭頂雅座便遙遙飄來一道輕柔低啞的嗓音。

“妖道妖道,道友可知,為何會有此名號?”

循聲抬首望去,隻見一位頭戴鬥笠的玄衣公子沖這邊遙遙舉杯,垂落的白紗下,露出一方雪白下頜,唇角微勾,笑得漫不經心。

茶盞湊近,淺淺抿瞭一口。

哪怕瞧不清臉,也知定是位姿容不俗的人物。

被他問到的那個修士愣瞭愣,說道:“這我還是有所耳聞的,說是這個妖道,妖在三處。”

玄衣公子問:“哪三處?”

“第一處,乃容顏近妖。據傳郎獨絕艷、世無其二,引得不少修士一見傾心,魂牽夢縈,甚至為一親芳澤,不惜加入‘無名。”

“第二處,乃個性似妖。喜怒無常,行事無忌,難以揣測心思和目的。聽說有時發起瘋來,嗜血如妖魔,見人就殺;有時心情好瞭,卻也會隨手搭救不相幹之人,乃至將辛苦奪來的奇珍異寶相贈,助長修為。”

“至於第三處灬”修士頓瞭頓,點點左眼,“就是那隻眼睛瞭。"

“凡被他註目者,輕則噩夢纏身、重則身死道消。也不曉得是修煉瞭何種邪法”

“說得不錯。”

那公子頷首,支起下頜,把玩著手中喝空的茶杯,“很全面、很中肯。”

“妖道不祥,如我等一般踏踏實實修煉的道人,最好莫要沾染,能避則避。”

他緩緩道,“邪詭之物,誰曉得有什麼手段?名字這東西,連同生辰八字,向來與命數牽連,背後妄議,萬一傳入正主耳裡,那就不妙瞭,你說是不是?”

“這未免也太手眼通天"

“就如不用蒼藍色的衣料物件一般,圖個吉利也好。”玄衣公子說著,唇角的弧度譏諷幾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正所謂,有備無患嘛。”

底下幾人面面相覷,察覺到他話裡的意味不那麼正面,不禁皺眉。

未等他們發問,那公子便又自言自語似的喃喃:

“更何況,那妖道素來不喜自己的名字。貿然聽見,會發狂也說不定。”

“畢竟偏樓者,不正也,相當於罵人瞭不是?被指著鼻子罵,是個人都會生氣吧?”

這番言論倒是第一回聽說瞭,修士們嗅出幾分不妙,抱拳道:“敢問道友名姓?”

玄衣公子微微一笑,扶瞭扶鬥笠。

“名姓嗎?這就不便說瞭。”他輕飄飄地說,“我不太喜歡罵自己。”

“…”

此言一出,但凡回過味來的,無不露出驚恐的神色。

“你…你是”

“妖道!清雲宗的妖道在這裡!”

伴隨一聲叫嚷,茶樓登時大亂。

喝茶的不喝瞭、談天的不談瞭,就連大堂侃侃而談“蔚明光大戰妖道”的說書人,也趕緊扔瞭醒木,忙不迭地抱頭鼠竄。

不過片刻,原本熱熱鬧鬧的地方一片寂靜,隻剩翻倒的桌椅跟滿地狼藉。

好瞭。"

擱置下手裡盤瞭半天的茶盞,傅偏樓摘下鬥笠放在桌邊,神色莫測地看向對面。

@“如今清靜許多,閣下可報上名號瞭。"

雅座的長桌上擺放著茶點果盤,他掃也不掃一眼,一雙異眸定定瞧著那個除瞭他、誰也瞧不見的白衣青年。

容顏清俊,氣質冷然,猶如玉器般神光內斂,瞧得出修為深厚,竟不輸於他—一乃至在年歲上更勝一籌。

表情寡淡至無,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語氣,卻毫不動搖,讓人捉摸不透。

已經很久沒有遇見過像這樣,明知他的身份,也半點不怕的修士瞭。

傅偏樓不禁燃起些許興味,又微妙地覺得不快。

“你是個什麼東西?無人見得,又不似是神魂離體”

“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又為何不受這隻眼睛的影響?有什麼目的?”

連珠炮彈似的發問,令謝征稍稍抬眼。

並不作答,他瞥瞭眼樓底的亂象,問:“你總是這麼做嗎?”

“什麼?”

“像這樣”頓住思忖片刻,謝征道,“拿自己的誹議取樂。”欣賞他人的畏懼和驚惶。

“怎麼?”傅偏樓冷笑,“看不慣?”

他上下打量這人幾眼:“這身打扮你是問劍谷外門的弟子?這般年紀,此等修為,為何我從沒聽說過?”

謝征在心底輕嘆口氣。

“謝征。”

“嗯?”傅偏樓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我的名字,道號清規。”謝征說,“不是此界中人。”

瞇著眼,傅偏樓思忖著這番話的真實性。

謝征接著道:“為何會是這番境況,我也不知。先前,我正與師弟同試叩心階,轉眼之間,便來到此處。”

“叩心階麼我聽說過,是問劍谷的玩意兒。”

傅偏樓敲著桌面,“世間有名的靈器,我皆有所探聽。據說這東西別名情人橋,除卻可叩問道心、

生死相鬥之外,還能使兩心無間者共赴叩心境倒沒聽聞會使人落得如此情狀的。”

兩心無間者,同赴叩心境謝征目光一凝,“叩心境之事,可否詳說?”

傅偏樓古怪地瞅他一眼,大致解釋瞭通,隨即嘲道:“你不會覺得,自己是意外進瞭勞什子的叩心境?這東西,不過故弄玄虛罷瞭,幾百年來,還不曾有誰能開啟。”

謝征垂眸:“未必。”

“呵呵”雖說在笑,傅偏樓臉上卻無何笑意,“你跟你師弟,是道侶?感情很好?就這般確定,彼此之間毫無隔閡、深信不疑?”

他搖搖頭,嗤然發笑:“我不信。”

“人心復雜,詭譎莫測,生性自私。所謂的情,不過是貪圖容顏、軀體、利益為一時享樂而已。

謝征靜靜地望著他。

那仿佛看透一切,攜著說不出的包容的視線,不知為何,令傅偏樓有些說不下去。

他驀地沉下臉色,聲線微冷:“算瞭,和你說這些做什麼。”

“你覺得此處是叩心境,那便是吧。我可不覺得這裡是由哪個修士的記憶形成的幻境。”

傅偏樓忽然想到什麼,“不過按照你的說法,既然我能看見你,難道u謝征略有意外。

這是意識到瞭?

“難道,我是你師弟過不去的心結?”

謝征:“”

他心緒頗為一言難盡,眸色也變得幽深起來。

“那可真不作美。”傅偏樓沖他一笑,“怎麼樣,要試試除掉我嗎?”

瞧上去,玄衣公子與方才的姿態無異;可謝征一眼便瞧出,對方渾身緊繃,長槍已滑至袖口,隨時準備出手。

也不知都經歷過什麼,才會這般句句帶刺,草木皆兵,冷漠地凝望世人。

不。其實,他大概知道。

眼前的傅偏樓,應是《問道》之中,命途多舛、一路摸爬滾打成長起來的那位反派BOSS。

是傅偏樓的第一輩子。

心間微微刺痛,他搖搖頭,說道:“我不會傷你。”

傅偏樓挑眉,見他的確沒有任何敵意,這才慢慢松懈下來。

有些奇怪。

他想,放在以往,單單這一句話怎麼也不會讓他放心,反而會更為警惕才對。

一股焦躁油然而生,尤其是在對上那雙平靜的黑眸時,說不出的煩亂。

從沒有誰會這麼看他。

這是什麼眼神?就好像他是什麼很珍貴的寶貝似的,可又不似貪婪覬覦。

分明是瞧上去十分沉靜、且有點冷淡的人。

為什麼會覺得仿佛很溫柔?

他真瘋瞭麼?!

按住額角,傅偏樓捏緊手指,咬牙切齒:“你用瞭什麼邪術?”

謝征蹙眉:“邪術?”

他望著渾身炸瞭毛一樣的人,眉心蹙得更深:“你怎麼瞭?可是有哪裡不適?”

便伸出手,要去摸脈搏。

“夠瞭!”

傅偏樓隻被碰瞭一下,如遭重擊地猛然抽回手,站起身,“我不管你是什麼人,別來妨礙我!不然”

面色陰鬱,他一字字地要挾:“我殺瞭你。”

說罷,逃也似的甩袖就走。

謝征凝視著他的背影,喚道:“傅偏樓。”

“.

我說過,”傅偏樓腳步一止,沒有回首,嗓音森寒,“我討厭這個名字。”

“當著我的面辱罵我,是在挑釁?”他壓抑著沉沉怒意,“當真以為我不會動手嗎?”

“不過一個名字,就與謝征、王明之流一樣,普普通通的一個名字。”

謝征淡淡道,“於我來說,這個名字並非辱罵,而是你。僅僅是你。”

“”

傅偏樓默然不語。

短短一句話,其中含義,他竟不敢深思。

像是蘊藏著某種極其幽微,又近乎奢侈的東西。

太詭異、太不對瞭…

這人究竟怎麼回事?

眼前景象不斷模糊,那道孤僻的玄色身影連同茶樓,逐漸如煙霧繚繞,看不清晰。

謝征似有所感這並非結束。

遙遙的,低啞的嗓音傳入耳中。

“謝征是嗎。”傅偏樓咀嚼著這兩個字,“我記住你瞭。"

“別讓我再看見你”

“否則…”

否則什麼,尾音隨著幻境溢散,也聽不清晰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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