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的驚堂木拈在手裡,往桌上一拍。
老道捻著胡須尖,趁著間隙,抿瞭口茶水,潤潤嗓子,這才悠悠開口:
“今個兒,咱們不講別的,就來說說宗門大比上,脫穎而出的仙境七傑。”
“打頭便是那七傑之首”
“清雲宗的程振天。”
嘈雜茶樓中,誰也瞧不見的角落裡,白衣劍修靜默矗立。
漆黑眼眸中劃過一絲異色,程振天?那是誰?
方才的景象崩塌之後,待回過神來,眼前便是這副光景。
同樣的茶樓、同樣扯著嗓子文縐縐的說書人、同樣議論紛紛的各方修士。
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沒有看見傅偏樓。
謝征倚著樓道橫梁垂眸思忖,若他想的不錯,如今,他應是陷入瞭傅偏樓的叩心境,所見所聞,皆是對方過去的一段記憶。
這麼說來,他不會離傅偏樓太遠才是。
不過朝外掃視一圈,目光定格在對面閣樓處。
那裡豎著一塊雕花繪鳥的屏風,將雅間裡頭的客人與外界隔絕開來。
屏風以薄紗織就,透出重重人影,顯然不止一人。
謝征定定瞧著其中一道略低著頭的清瘦身影,眸光微沉。
不過,這個傅偏樓,大抵不是之前遇見的那一個瞭。
說書老道的嗓音適時響起:“程振天之名,想必各位看客都聽聞過。他姓程,單名一個行字,道號振天。”
“程振天凡人出身,雙親早逝,給他留下棟屋子和些許銀錢。可就是這點黃白之物,卻招來瞭姨娘一傢的眼紅。他們假借照顧之名,霸占財物,逼得程行小小年紀,吃不飽穿不暖,不得不自己琢磨營生。
“好在他有幾分經商頭腦,慢慢地,手頭也攥瞭些積蓄。但他深知財不外露,一直偷偷隱瞞著,隨著年紀漸長,姨娘逐漸容不下他原因嘛,自是因為程行相貌堂堂,儀表不凡,將她自傢那不成器的醜兒子比瞭下去,那還得瞭?
“再說程行這邊,他父母尚且在世之時,曾與隔壁世交定下過娃娃親。黃後來世交發達,搬離瞭那裡,將這樁婚事拋諸腦後。待閨女長大,該嫁人瞭,這才回想起來,曾經紙作媒、朱砂為聘,定下過一門親事。
“可不論程行爹娘都已不在人世,單說傢底,門不當戶不對的。他們一心想著叫女兒高攀京城大戶人傢的公子哥,哪裡看得上程行這落拓之身?便攜著銀票,千裡迢迢,趾高氣揚地趕回來退親。
“前有姨娘相逼、後有嶽丈輕蔑,程行實在忍不下這口氣,削發立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不是爾等退親,是我程行休瞭那見財眼開、背信棄義的口!”
唇舌鼓動、口沫橫飛,說到激動處,四下傳來一陣叫好之聲。
“雖說不是首次聽聞,但還是深感快慰,程振天實乃性情中人!”
“振天道人也有如此低谷之時,更遑論我等?實屬吾輩楷模!”
“那幫人當真瞎瞭眼,放過瞭這樣的乘龍快婿,如今還不知怎樣懊悔。哈哈,想想就解氣!”
顯然,這次的故事比上次的《蔚明光大戰妖道》叫座得多。
老道又一拍驚堂木,語氣平緩許多:
“那日之後,程行與過往一刀兩斷,兩袖清風地離開瞭程傢,背井離鄉。那些人以為,他這個年紀,也就在外頭辛苦賣個力氣,能吃飽肚子就瞭不得瞭。"
“卻不想,程行手裡本就有不小的一筆積蓄,他拿著這錢在外地從頭做起生意,不過三年,便成瞭遠近聞名的富商公子而彼時,他還僅有十八歲,未及弱冠。”
“程行雖是凡人,可並不束縛於封建禮教,待人和善,就連奴婢仆從,也無比寬厚仁慈。有一日,他出門閑逛時,街邊正巧押送過一隊手上沾瞭人命的刑犯,要送去集市午後問斬。”
“這本無何奇怪,但裡頭,卻有一個神色驚惶、年歲很小的少年。”
聽到此處,謝征神色一凝。
“程行不禁心生疑惑,沾染人命的囚犯,大多兇神惡煞、五大三粗的,那少年皮相精巧、身形纖細,杵在裡面跟混進狼群的小羊羔似的,他是犯瞭什麼事?
“直到問過路人,他才知道,那少年乃村頭一個人傢的孩子,不過十三之齡,堂舅是鎮上有功名在身的官人。隻是,堂舅前來拜訪他傢時,也不知出瞭什麼意外,燃起瞭火,一傢子連同爹娘都被燒死在裡頭,獨他一人活瞭下來。
“官老爺死在這裡,可不是一件小事,得有個交代。正巧,那少年本就有些邪門的名頭,幹脆拿他當瞭替罪羊,污蔑他是殺害雙親與堂舅的元兇,貶為奴籍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不至於同他人一樣問斬,卻是要充入牙行發賣的。
“程行一聽,當即不忿。如此說來,豈不是樁不平之事?他看那少年在囚車裡無助哭泣的樣子,不禁想起當年孑然一身的自己,動瞭惻隱之心,便花費銀錢,先一步將人買瞭下來,帶回傢中。後來見人乖巧,心生喜愛,幹脆撕毀身契,收作義弟,二人從此相依為命。”
悠悠講述到這裡,旁人笑開瞭:“說起義弟不就是清雲宗那位天靈根修士、柳宗主的小弟子,傅偏樓?原來還有這樣一樁淵源。”
提起這個名字,他們的態度十分隨意,根本不像之前那般三緘其口、如臨大敵。
謝征抿瞭抿唇,為這輕佻的語氣微微不快。
“不錯!”老道笑著說,“因緣前定,天道好輪回。誰能想到,程行一時心善救下的小兒,竟是千載難逢的天靈根?”
“後來,程行聽聞仙山之事,生出向往。遣散左右,帶著義弟一路奔赴清雲宗。本來以他雜靈根的天資,是入不得大宗門的眼的,偏偏他的義弟天資出眾,又說什麼都不肯離開照顧自己的義兄,陰差陽錯,便也跟著沾光,拜入師門。”
有人感慨:“程行當真好運道。”
又有人反駁:“這可不止是運道,若非他行端立正,怎會有這般機緣?”
機緣麼謝征終於瞭悟令他不舒服的來源。
這些人在談起傅偏樓時,非但不害怕,反而將之視為程行的附庸。
或者說,猶如趁手的武器、或是大有裨益的寶物一般。根本沒有對於天賦高絕、修為出眾的道人半分的敬重。
而招致這一切的,這個程行撇去那顯然生拼硬湊的身世不提,倘若他記得不錯,第一個任務者,便是叫這名字。
耳畔,老道還在滔滔不絕有關“程振天”的傳奇經歷。
什麼出門歷練誤入幻境撿到洗靈果、什麼掉下懸崖意外得到前輩傳承、什麼引得艷若桃李的群芳閣主與冷若冰霜的玉雪劍女拈酸吃醋、什麼當眾揭穿偽君子的真面目,掰倒瞭原本徒有虛名的清雲宗大師兄樁樁件件,其中不少皆是原著中所記載的東西。
謝征對這些不知真假的傳聞沒有興趣,聽瞭一會兒,勉強從中剝絲抽繭,捕捉到些許傅偏樓的消息。
在程行光輝的掩映下,所謂的天靈根著實有些很不起眼,幾乎稱得上是對方的隨身掛件。
原本為傅偏樓一手建立,用於和清雲宗展開對抗的組織“無名”,如今也變成瞭程行的手筆。
比起手下、或者小弟,更像是一片影子。默默無聞地站在程行背後,也不知在那些充作談資的事跡中,都充當瞭怎樣的角色。
謝征不覺蹙緊瞭眉。
他仰起臉,再度望向那扇屏風。
人影綽約,隻是一桌之上,一邊被重重環繞,另一邊則冷冷清清。
深吸口氣,壓下心頭怒意,謝征轉過身,一步步朝樓閣上走去。
雅間佈下瞭隔音陣法,聲音傳不到外邊,謝征甫一踏入,便聽見一道纏綿黏膩的女聲。
“阿行哥哥,你都不知道那群人是怎麼看我的仗著靈根比凝兒好,就想著霸占我辛辛苦苦打理的群芳閣!你說說,人傢怎麼咽的下這口氣嘛!”
“誰敢欺負凝兒?當真不知死活。”沉厚的男聲冷笑著,又柔和下來,哄道,“凝兒若受瞭什麼委屈,告訴我,我定叫他們好看。”
“你又不能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全都陪在我旁邊,哼,盡會說好聽話。”
女聲不高興道,“哪有我自己修為高瞭來的安心?我聽說無名中流傳有一枚神丹,用處與世所罕見的洗靈果一樣,能洗去靈根,這是真的嗎?”
“確有此物,不過”
“不過什麼!在你眼裡,我還不值得一枚神丹嗎?有這種東西,你卻一直沒告訴過我,任由我被那幫人奚落欺負是不是?最討厭阿行哥哥瞭!”
“誒,凝兒莫氣,我怎會舍不得呢?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哪裡比得上你?”男人道,“隻是神丹難得,就算我是無名之主,也不是說要就有的.
n“嗚嗚我不管!你想想辦法!”
一旁,又有道冷清高傲的女聲橫插進去:“不想著勤懇修行,盡會以外物找補。可笑。”
此言一出,方才還嬌嬌氣氣的女聲登時陰陽怪氣起來:
“喲,不愧是玉雪劍女,就是清高。這話說得,好像你有多不食人間煙火一樣,不是靠傢世搜刮那般多天材地寶,你以為自己能有如今的修為嗎?”
玉雪惱道:“蘇凝,你”
“我什麼我?我又不像你,出身高貴,人見人愛我隻有阿行哥哥”
蘇凝委屈道,“阿行哥哥,比起神丹,我更想你來閣中陪我,好不好嘛…"
左擁右抱,程行受用極瞭,對懷中美人的輕聲懇求也聽進幾分。
不過群芳閣所處之地偏遠不說,靈氣也淺薄,一天兩天的也就算瞭,長住他可受不瞭。
權衡之下,他低首親瞭親美人的臉,調笑道:“都依你。”
“不過近來無名中事務繁忙,不知何時才能抽開身這樣,我請煉制神丹的那名大師出手,為你弄一顆來。過段時間清閑瞭,在與凝兒一道去。”
他頓瞭頓,看瞭一眼身旁的玉雪,改口道:“不,兩顆吧。雖說難求,可也不能少瞭我的雪兒一份。”
聞言,二女面上一喜。
蘇凝自然見好就收:“最喜歡阿行哥哥瞭!”
玉雪臉上也露出淺淺的笑容,瞧得人心旌搖曳。
美人在懷,溫香軟玉,程行可謂十分春風得意。
他瞥瞭眼對面默默飲茶,不發一言的陰沉青年,說道:“小樓。”
青年抬首。
欣賞一番他更甚於懷中二女的容貌,不知第多少次感慨為何這人不是女子,程行口氣略略柔和:
“就勞你跑一趟,請那大師出手瞭。"
那所謂的“大師”自然不存在,他們心知肚明。
洗煉靈根的神丹,材料其實很簡單,最要緊的一昧便是傅偏樓的血。
叫人跑一趟,其實就是暗示傅偏樓,再去放血煉一回丹。
傅偏樓擱下茶杯,點瞭點頭。
他平靜地說:“
我知道瞭。"
“大師脾氣不好,辛苦你。”程行有意安撫他,“回頭我親自動手,陪你吃一頓飯,你可莫要嫌棄為兄。”
“不會。”傅偏樓臉上露出一絲輕飄飄的笑容,“義兄待我如何,小樓清楚。再沒有誰會對我這般上心瞭。"
程行見狀也笑:“那就好。你去吧。”
他依言走出雅座,卻在門口撞上一道沉冷眼神。
傅偏樓蹙瞭下眉,回視過去,卻見是名陌生的劍修,正站在樓梯憑欄邊靜靜望著他。
@“傅偏樓。”
那人喚他,語調不虞,“你打算做什麼去?”
抬起眼,四目相對,那雙漆黑眼眸寒如冬雪,不知在為何生氣。
剎那間,失卻的記憶回籠,傅偏樓恍惚地按住額角。
“對瞭我見過你”
他語無倫次地喃喃,“我記得你你是叫.
……”@“謝征?”
這兩個字脫口而出後,傅偏樓自己都愣瞭愣。
隨即,神色幾番變換,故作的溫順逐漸褪去。
呈現在面上的,不再是屬於那個口口聲聲喊著義兄小樓、沉默到有些不起眼的表情。
而是屬於傅偏樓的危險和陰沉。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往前兩步,緊緊盯住謝征,“為什麼在見到你之前,我對此毫無印象?
你做瞭什麼手腳?”
他的眼神冷厲得可怖,然而,謝征比他更冷一分。
不復曾經記得的、堪稱溫柔的註目,而是令人如墜冰窖,突然說不出話來的漠然。
傅偏樓不覺咬住唇,避開視線,往後退瞭一步。
謝征卻不放過他,上前捉住他的手腕。
閉瞭閉眼,像是在壓抑什麼,再睜開時平靜許多,輕聲道:“脫掉。”
傅偏樓差點以為自己聽錯瞭:“你說什麼?”
謝征冷肅地重復:“我說把你的衣服脫掉。”
傅偏樓:“”
傅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