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傅偏樓僵在原地,忘記瞭掙紮,任由謝征牢牢攥住他的腕骨。
掌心觸及凹凸不平的粗糙痕跡,令謝征的神色更為晦澀。
他沒那個耐心慢慢等人回過神來,徑直捋起長袖,露出一截纖瘦的手臂。
蒼白的皮膚,不似印象中那般瑩潤似玉,反而透著一抹枯槁的死灰,好像皮肉底下根本沒有流淌血液。
可比起顏色,最惹眼的,還要數那幾道蜈蚣似的猙獰傷疤。
繞著手腕切開一圈,張牙舞爪地爬滿手臂,朝著衣衫更裡頭鉆去。
乍一瞧,如同瓷器摔碎後拙劣的拼合,多看兩眼,就會發覺新傷疊著舊傷,以至於邊緣坑窪不平,醜陋得有些毛骨悚然。
很難想象,修為已臻至元嬰期的修士,身上竟藏著這樣的痕跡。
靈氣入體,濯洗身軀,哪怕先天不足都能補全,更何況一兩道皮外傷?
除非未結痂便再次劃傷,始終沒有真正痊愈,直至今日。
盡管謝征知曉傅偏樓對自己一貫心狠,也沒料到他會做到這個程度,輕輕抽瞭口氣。
這點動靜落在傅偏樓耳裡,猶如平地驚雷,狠狠一醒。
他粗暴地甩開被抓住的手,將傷疤重新斂入袖中,怒目而視:“無恥!”
謝征沒有回話,目光沿著他的小臂一路往上攀去,劃過上臂,停頓在肩頸處。
迎著傅偏樓說不上是羞惱還是戒備的視線,他低低問:
“煉一枚‘神丹’,需要用你多少血?”
“.
你知道些什麼?”
驚疑不定地望著對方,傅偏樓心中警鈴大作。
無名組織能洗煉靈根的所謂神丹,是拿他的血煉就。
這樁秘辛,除瞭已死去的成玄外,應當隻有他和程行清楚才是!
這人究竟是何來歷,又有何居心?!
剎那功夫,他的神色幾經變換,眼底竟浮起淡淡殺意。
將對面的反應盡收眼底,謝征心中一沉,目光封凍,更為幽深。
氣血虧損,根基不穩,靈力虛浮…”說著,話鋒一轉,“那個程行,就是這麼‘救贖’你的?”
傅偏樓頓瞭頓:“什麼意思?”
他的疑問不似作假,謝征意識到,此時的傅偏樓,大抵還對系統和任務的事情一無所知。
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謝征瞥向屏風後,那幾團影子交織在一起,也不知在胡天胡地地做些什麼。
這樣的.
任務者。
聲名遠揚,美人相伴,修為深厚,權勢強盛,春風得意。
是七傑之首,世人口中的傳奇,大名鼎鼎的程振天。
看他的樣子,已是樂不思蜀,全然不在乎能不能完成任務回去。
不,不如說,恨不得永遠留在這裡才對?
謝征陡然覺得異常諷刺。
他記起最初來時,他曾不甘地問過011,為什麼會選中他?
想穿越的人比比皆是,對異世心存幻想,妄圖求仙問道、建功立業、打拼出一番天下的定然不在少數。既然如此,找他們不就好瞭。
程行就是那個“他們”。
而所致的後果呢?
就行這般,將傅偏樓視為近乎是“金手指”的存在,不斷索取他的血,裨益自身還不夠,甚至將其充作結交人脈、拓展勢力,乃至於討好情人的道具。
若非知曉自己無法觸碰到旁人,謝征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謝征閉瞭閉眼,好半晌,才再度開口:
“你的修為在他之上。”
傅偏樓蹙瞭下眉,沒料到他會看穿自己的掩飾:“那又怎樣?”
“為何要聽從他的話?”謝征隱忍著怒意,沉聲問,“他不顧惜你,你總該顧惜自己。傷成那樣,不疼麼?”
被質問得一愣,傅偏樓下意識摸瞭摸手臂上的傷疤。
不疼麼?
怎會不疼,隻是,比起這個,他更在乎別的東西。
“不過放一點血,幾枚益血丹就能補回來。”
低眉斂目,傅偏樓低低說道,“義兄並非像你所言那樣,他對我很好,每回煉丹後都會為我備好丹藥,還會親手做一桌膳食舉宴慰問.
…"
聞言,謝征不禁冷笑。
“養雞養鴨,也知先得喂飽才能下蛋,你覺得這叫對你好?”
傅偏樓像是被戳中瞭痛楚,惱羞成怒道:“我與義兄的事,用不著你這局外人來置喙!”
謝征驀然一滯。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傅偏樓竟會對他說出這種話哪怕知曉對方什麼都不記得,也難免有些受傷。
心下稍冷,原本的怒氣也不知不覺平息下去,化作不快與微微的澀然。
他好似比想象中還要在乎傅偏樓對他的感情。
謝征抿住嘴唇,垂眸輕嗤一聲:“就當我多管閑事好瞭。"
分明沒有再說出什麼錐心言辭,可看到他那副模樣,傅偏樓不知怎的,愈發焦躁起來。
“多管閑事好一個多管閑事。”
青年咬牙,“說得好聽,你又知道我什麼?”“對,我知道,我看得出來,義兄並不真正在乎我。”
他摸著被留長的額發刻意遮蔽起來的左眼,自嘲道,“至少他看重我的價值,願意在我面前演一演,不像旁人那般對我退避三舍。”
拜兒時經歷,還有與魔多年相鬥所賜,傅偏樓對情緒十分敏銳,極會揣測人心。
他何嘗瞧不出來,程行對他利用居多?
“有一點就夠瞭…在你眼裡或許不過喂雞喂鴨、有些寒磣的幾粒米,於我而言,也很難得。”
傅偏樓喃喃自語,“他隻偶爾要一點血而已,我早就習慣瞭。"
上輩子被妖修擄走,呆在荒原時;或者被成玄幽禁,關在清雲峰上時。
那二者並不像程行,還會將他視為人看。
相較而言,程行不但在兒時救下他,還一直關照著他。
所以…哪怕大半都是利用,也仍有一點真心在吧?
有一點就足夠瞭,他不想如上一世那樣,幽魂似的遊蕩在人間。
回過神來,傅偏樓才發覺自己居然當著謝征的面說瞭這般多的心裡話,羞惱萬分,別過臉去,遮住有些狼狽的臉色,沉聲道:
“與其被掠奪爭搶,不若好好利用,各取所需。”
他瞅瞭謝征一眼,咬住唇,譏嘲道,“罷瞭,和你說這些有什麼用,你又不明白。當我是傻子就是,隨你怎麼想,我"
剩下的話止於意料之外的懷抱中。
謝征收緊雙臂,將他緊緊擁住,輕聲嘆息:“
我明白的。”
因為從未有過,所以想要,所以覺得劃算。
所以在虛情假意的敷衍中,寄望能有一分真心。
可沒有的。
程行和妖修、和成玄,並無多少差別。
會救他、沒有撕破臉皮地剝削他,隻不過因為他身系另一樣目的,畏懼那樣做的後果。
謝征無法想象,等傅偏樓終於發覺真相,知曉瞭系統和救贖任務的存在,會是怎樣的感受。
隻是假設,心口就如浸入苦水之中,微微抽痛。
然而,這些都是曾經的事情瞭。
他插手不瞭的、屬於傅偏樓的過去。
隔著衣衫,也能感到一陣暖意,清淡的香氣將四面八方全然圍攏,不留一絲空隙。
不容推拒,動作卻很輕柔。
好像他很容易碰壞似的。
被這種輕柔迷惑瞭心神,傅偏樓沒有掙紮,怔怔地問:“你你做什麼?”
“傅偏樓,”謝征喚他一聲,像是小時候安撫多疑不安的少年那樣,緩緩順著他腦後的長發,“不要將就。”
“他不真心待你,世間總有真心待你之人。一直瞧著他,便看不見旁人,隻會令自己陷得越來越深,落於囹圄。”
@傅偏樓神色晦暗不明,哼道:“說得輕巧灬除他以外,還有誰?上輩子,你也不是曾瞧見過?”
世人畏我懼我,並無容身之處。”
謝征扳過他的肩,與他相視片刻,忽然伸手撩開他的額發。
“喂,你不要命嗎?”
傅偏樓下意識閉上眼睛。
“睜開來,”謝征放輕聲音,“我不要緊。”
不要緊?
傅偏樓狐疑地瞇開一條縫,觸及異常柔和的容色。
漆黑的眼眸,古井無波,平靜得令人心安。
直至全然睜開雙瞳,四目相對,對面也沒有任何驚懼發狂的征兆。
“這是…為什麼?”傅偏樓不解,“你明明是第一回”
第一回被魔眼凝視的人,無論凡人修士,都會陷入無邊的迷障之中。
“我早就認識你。”謝征道,“自然早就領教過它。”
“照這麼說,我分明也傷害過你。”
傅偏樓有幾分遲疑,“你不怕我?”
謝征搖頭。
傅偏樓從頭將他再度打量一遍,扯瞭扯唇角:“你當真是個古怪的人。”
他突然想起上一次見面,自己的隨口調笑,說他該不會是那名師弟的心障,與謝征有仇。
這麼看來,他們說不定當真有什麼過節。
可傅偏樓卻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料中感到高興。
“這隻眼睛並非你的過錯,不必苛求自己。”謝征揉瞭揉青年發頂,“真心待你之人,又豈會在意?”
“呵,照這麼說,”傅偏樓不自在地推開他,退後半步,嘴硬道,“你也是真心待我咯?”
謝征沒有辯駁,隻微微一笑。
見慣瞭他冷淡的神色,還是頭一次瞧見他笑。
傅偏樓不免驚艷,心尖一跳,頗為懊惱地移開目光。
“.
也許你說得對。”@他瞧著屏風後,與謝征談論這般久,就算之前設下瞭隔音法陣,聲音傳不過去,從裡頭仍能望見他的影子。
可程行卻一直沒有發覺。
若是程行也見識過他的魔眼,會如謝征一般,毫無芥蒂地對待他嗎?
不用嘗試,傅偏樓也知道答案。
程行若不怕他,也不會讓他留長額發,遮蔽住那隻有魔寄宿的藍眸瞭。
他真的有必要再伏低做小,去乞憐那一點真心嗎?
就在傅偏樓動搖的那一瞬,茶樓再度開始晃動、崩塌。
謝征恍若未覺,至始至終,定定望著青年猶帶迷茫的側顏。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後悔。
若是他能早一點來就好瞭。
第一個任務者之後,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十世輪回是怎樣的顛倒、瞧不見盡頭,他以前盡管有所料想,卻並沒有清晰的認知。
如今感同身受,方才知曉此間苦楚。
還有八次麼.
閉上眼,直至耳畔的驚堂木再度響起。
對上跌麗青年陌生驚異的註視,謝征勾起唇角,柔和地回望過去。
不論往復多少次,他想,我會陪著你的。
哪怕,隻是局限於這一方茶館的,須臾一瞬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