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主意打到那邊上去不太好,但眼下別無他法。
除卻三味靜峰上的那一朵外,他們還未得到任何返生花的線索。距獸谷秘境開啟已不足一月,快來不及瞭。
可偏偏,對方是宣雲平。
全天下屈指可數的大乘修士,興許與秦知鄰有牽扯的傢夥,先前還有意無意為難過他們,心思莫測。
他對宣明聆這位獨子的態度極度冷漠,對逝去的道侶卻很是深情。
問劍谷人人得知,落英真人乃谷主禁忌,莫能多提。
倘若叫宣雲平知道,他們惦記上瞭亡妻的遺物,盛怒之下,還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
幾人各自思量著,一籌莫展中,宣明聆忽地起身。
“小師叔?”
蔚鳳一驚,扯住他的衣擺,“你打算去哪兒?”
“
去找他談一談。”宣明聆沒有回首,嗓音略沉。
這個“他”,顯然是指谷主。
蔚鳳道:“這怎麼行?他一貫待你嚴苛,聽不下去的。談再多都是徒勞!”
謝征也不贊同地蹙眉:“師叔三思,還是另想他法為好。”
“你們誤會瞭。”宣明聆搖搖頭,堅定道,“我去找他,不僅是為瞭清規和返生花,更是為我自己。”
“我要問清楚他對我、對娘親,究竟是如何看法。”
他深深吸瞭口氣,“不吐不快。我並不想因此事生出心結。”
“可是"
蔚鳳仍想再勸,傅偏樓則陡然開口:“是該問清楚。”
他掀起眼皮,瞥瞭眼面色不虞的蔚鳳,說道:“蔚明光你先別著急。一來,宣師叔向來有主見,勸也勸不住。與其硬攔叫他慪氣,不如問個水落石出。”
宣明聆抿瞭抿唇,並不反駁;蔚鳳也記起自傢小師叔其實有多固執,頓時泄氣。
“二來,師叔。”傅偏樓看向對面,“去,自然得去。不過,也不能毫無準備。”
宣明聆困惑地皺起眉:“儀景的意思是?”
“說到底,有關那妖修的事情都是猜測,它和負質有何關系,還不能下定論。”
傅偏樓道,“貿然問出口,萬一惹惱瞭谷主,就不妙瞭。"
“這樁事過去不足五十載。既然對方原本藏身於外門,想來,說不定還能找到當時與他相處過的師兄師姐谷主當年態度如何,也可詢問幾位長老。”
“攻人先攻心,”他凝望著宣明聆的眼睛,慢吞吞地說,“攻心先知人。”
“無論是想要那朵返生花,還是想弄懂谷主的真正想法在那之前,需得找出他的破綻。”
n宣明聆沉默片刻,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儀景所言不錯,是我莽撞瞭”他平靜不少,微微苦笑,“就依你的話,我去尋人問上一問。”
“我也去!”蔚鳳跟著站起。
“一道吧。”謝征說,“雖說才過去五十載,但既然谷主不欲旁人多提落英前輩,探查起來應要費些工夫。”
傅偏樓長長一嘆:“這時候,若是瓊光師弟在就好瞭。外門上下似乎就沒有他不認識的人。”
他本是隨口感慨,卻不想話音剛落,草廬簾外便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傅師兄找我?”
一隻手撩起竹簾,圓臉修士探頭進來,奇怪地問。
“瓊光師弟?”
異口同聲的呼喚之後,瓊光受寵若驚,撓撓頭發笑道:“嗯,我聽聞謝師兄醒瞭,就趕回來看一看。”
他想起方才聽到的話,眨眨眼:“這麼看來好像,來得正是時候?”
有瓊光這場及時雨一下,探查之事順理成章。
他本就人緣極好,以雜靈根之身殺入內門後,更是成瞭外峰有名有姓的榜樣。
近些時日為瞭尋到師寅下落,本就打通許多人脈,這會兒剛好派的上用場。
不到半月,妖修潛入谷中、偽裝弟子襲擊谷主夫人一事,便有瞭八成的眉目。
尤其是從成化長老那邊得知,那妖修是由宣雲平親自拿下,關押審訊、挫骨揚灰後,宣明聆在房中枯坐至深夜,抱著他的珊瑚琴,獨自上瞭三味靜峰。
對於他的到來,宣雲平並不驚訝。
從前繁花似錦的山頭庭院,如今一片蕭瑟,僅剩些不凡的靈植,不需打理也能盛開。
亭中,不見總是溫柔微笑的惜花女子,唯有兩位男子隔著桌凳對視。
先開口的,是宣雲平。
“我聽恕己說瞭,”他道,“你和你那幫人,最近在查當年的事?”
男人冷肅的臉龐上,露出陰沉的譏嘲:“怎麼,你娘故去這麼多年瞭,到今日才曉得要找元兇泄憤?還是說你們有別的心思?”
那雙猶如鷹隼的眼眸緊緊逼視過來,像看穿一切,攜有滔天怒意。
宣明聆則不慌不忙地架好琴,淺淺低首,一邊撥弦調音,一邊輕聲道:
“久疏問候,父親大壽將至,明聆欲恭祝一曲。”
抬眸,宣明聆仔細著月光下男人的神色,問:“您可願聽?”
哪怕在宣雲平面前,他也向來鮮少這麼稱呼,不是師尊、便是谷主。
宣雲平皺瞭皺眉,沒有回話。
宣明聆便當他應下,自顧自地彈奏起來。
泠泠樂聲從指間流泄,曲調舒緩悠揚,似鳥語花香,初春萌芽。
端坐琴前的宣明聆一心一意望著琴弦,過瞭一會兒,才在琴聲掩映中低低開口。
“父親覺得,這一曲可熟悉?”
半晌,宣雲平語氣莫名地道:“這”
“那是明聆十歲那年,”宣明聆道,“您教我的。”
彼時,也不知是哪裡討得瞭宣雲平的歡心,一貫隻教他習劍,教他不準哭哭啼啼、從地上爬起來繼續的男人突發興致,送瞭他一架古琴。
這一禮物,曾讓少年時極想博得父親認可的他一度十分高興,珍惜不已。
“您說,此物乃娘親生前所愛。”宣明聆垂眸,“您不通音律,唯獨此曲,為你們二人定情時,娘親奏與您聽,手把手教會瞭您。”
“於是那一晚,您也將之教會瞭我。”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的父親給予過他的溫情。
從那往後,宣明聆時不時就會找來琴譜,想著日後討人開心。
可惜沒有日後。
宣雲平眸光微動,這番話似乎讓他回想起很久以前,和愛妻舉案齊眉的日子。一時間,他的神態不禁柔和下來。
他盯著眼前的青年,對方低眉斂目,清透的瞳仁凝視琴弦,唇邊含笑,說不出的溫柔。
這副面貌,和過去的落英真人那般相似。
使他放於膝上的手指竟略略顫抖。
宣明聆仿佛知曉那道迷離的註視在透過他看著誰,問道:
“父親,我與娘親是不是有些像?”
他抬起頭來,笑意淡去,素來令人如沐春風的那張臉,陡然變得凜冽刺骨,眉眼鋒利,不可逼視。
與宣雲平遙遙相對,兩人從沒有哪一刻如此相似。
“那…”宣明聆一字字問,“我與您呢?”
“我們可像?”
放肆!”
宣雲平一甩袖,琴弦截截崩斷,宣明聆臉色一白,內息翻湧,唇邊逸出一縷血來。
那擾人心神的琴音消弭後,男人盛怒斥道:
“與誰學瞭這些不三不四的話,就敢來我這裡胡言亂語瞭?宣明聆,當我不清楚你的來意?”
“今夜過來,想必是為那錯過宗門大比的弟子討要返生花?”
“真是打得好算盤,身為人子,不為生母,反倒為不相幹的人奔波,圖謀到這裡…"
宣雲平厲聲道,“我怎會有你這般的孽子!跪下!”
宣明聆不跪。
“孽子?”他冷冷盯著宣雲平,“敢問父親,孽在何處?”
指尖擦過臉頰,“是說這張與您相像的臉”
又擦過唇角的血,“還是說這身與您同緣的血脈?”
宣雲平沒料到他會忤逆自己,愣怔一瞬後,勃然大怒。
“你”
被威壓逼得半跪於地,宣明聆絲毫不懼地打斷他,急促道:
“五十年前,娘親身體抱恙,大限將至。”
落英真人天賦並不好,也無心求道,一身修為多出自於天材地寶的堆積。
能到元嬰期,本就不容易,再突破不得,壽元便也局限,能與宣雲平相伴五百載,已是得瞭很多延年益壽的靈丹的結果。@“她自知即將迎來天人五衰,故而想著誕下子嗣,為你留一個念想。”
“於是,便有瞭我。”
驀地哂笑一聲,宣明聆咳嗽著:“可她沒能料到,偏偏就是那段時日,有位不速之客找上瞭門。”
“本該死去幾百年的傢夥,被神通廣大的父親保下一條命,茍且偷生。”
“碌碌許久,終於得知曾經心系的那位女子,嫁給瞭當初殺死他的元兇,恩愛不疑。於是妒火難消、由愛生恨,轉為妖修遮掩氣息混入問劍谷,為的,是帶她一並走。”
“來到谷中後,他卻發現呵呵,什麼恩愛不疑?”
宣明聆仰起臉,去看他那高高在上的父親,“這對璧人,竟一直有著嫌隙;而此嫌隙,竟是早早死去的他,妖皇負質!”
宣雲平寒聲道:“住囗!”
“你是從何得知這個名字?這些事?”他神情變換,恍然道,“是那個有傳承的小子?兩儀劍與他多嘴?”
“不管我是從何得知父親。”
宣明聆悄愴地顫聲道,“我從沒想過,您,居然從沒有選擇過相信娘親。”
宣雲平攥緊雙手,胸口不斷起伏,死死盯著他。
“妖皇狡詐殘忍,心性詭譎。”宣明聆問,“他刻意扮作外門弟子,討娘親歡心,潛伏許久才動手,何嘗沒有構陷的意思?”
“娘親與他本就不是同道中人,就算過去曾有露水姻緣,後來一刀兩斷,也未曾猶豫。她待你如何,是否真心,相處多年,你莫非瞧不出來?寧可懷疑枕邊人,也不願看清眼前,堂堂劍尊,懦弱至此!”
“卻還聽信妖皇臨終前惡意的讒言、和故弄玄虛的假象,覺得我乃娘親與他私通所得?為她潑上此等污名?”
“宣雲平,你有本事就剖開我看看,看看我到底是人是妖!”
說到後邊,宣明聆動瞭肝火,胸口悶痛,不顧為人子該有的尊敬,連著血一並將話嘔出。
“疑她忠貞、欺她孩兒、斷她愛琴”
“若娘親泉下有知,你該以何顏面去見她!”@“住口”宣雲平生生拍碎瞭身前的石桌,“住口!”
靈壓蕩開,宣明聆如他所願住瞭口,一雙眼睛卻仍望著他,面色慘白。
這副模樣,與五十年前唐亭垂危伏床之時,如此相像。
被負質重傷,迎著天人五衰,她執意要生下宣明聆。
哪怕同樣聽見瞭妖皇伏誅時那一句不懷好意、引人生疑的話,也沒有絲毫動搖。
妖皇說:“宣雲平,就算再過五百年,你頂替不瞭我在亭兒心底的地位"
“愛也好恨也罷,她從來都放不下我。而你?”
“不過是聊以慰藉的依附罷瞭。"
唐亭為止住血封住瞭穴道,說不出話,卻以柔和的目光註視著他。
啞口無言、無比焦躁的他。
她知道。
她一直知道。
他的懷疑、猜忌、介意、懦弱,什麼都知道。
所以彌留之際,她抱來拼命誕下的兩人的孩子,告訴他:“我願如此!”
“比起為我哭,我更希望你們能為他高興”
因這是他們的孩子,她那樣坦然,那樣篤定,半分疑竇也無。
但她快閉上的眼睛瞧不見,她所說的那個“可愛”的嬰孩,臉頰上,卻有著蛇鱗似的妖紋。
那是個孽障。宣雲平看著眼前之人,這是個孽障。
但。
那雙淺色眼眸不閃不避地望著他,哪怕重傷伏地,也固執地不肯退讓一步。
就好似曾經,無懼無畏的他一般。
宣雲平突然出不瞭聲,緩緩放下瞭手。
一寸一寸僵硬地轉過身去,他走出涼亭。
他凝視著墨色翻滾的湖泊,眸底首次浮現出劇烈動搖。
猶豫瞭很久,很久,終是摘下湖心的返生花,丟去身後。
“拿著這個,”整個人忽然衰老很多般,身形佝僂下去,宣雲平道,“滾出去。”
宣明聆一頓,從地面爬起身,撿起那朵剔透的靈花。
“
父親”
“不要喚我父親。”宣雲平再次說,“滾出去,在我後悔之前。”
宣明聆默然片刻,長嘆口氣,抱上斷瞭弦的琴,朝他微微俯身。
低低道:“多謝谷主。”
多謝麼父子之間,居然生疏至此。
聽著背後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宣雲平按捺下欲喝止的念頭,對著湖泊閉上眼。
夫人亭妹。
他想道,我早就沒有臉去見你瞭。
一錯再錯,事已至此,沒有辦法再回頭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