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抉擇

作者:扇九 字數:4317

雖說,主意打到那邊上去不太好,但眼下別無他法。

除卻三味靜峰上的那一朵外,他們還未得到任何返生花的線索。距獸谷秘境開啟已不足一月,快來不及瞭。

可偏偏,對方是宣雲平。

全天下屈指可數的大乘修士,興許與秦知鄰有牽扯的傢夥,先前還有意無意為難過他們,心思莫測。

他對宣明聆這位獨子的態度極度冷漠,對逝去的道侶卻很是深情。

問劍谷人人得知,落英真人乃谷主禁忌,莫能多提。

倘若叫宣雲平知道,他們惦記上瞭亡妻的遺物,盛怒之下,還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

幾人各自思量著,一籌莫展中,宣明聆忽地起身。

“小師叔?”

蔚鳳一驚,扯住他的衣擺,“你打算去哪兒?”

去找他談一談。”宣明聆沒有回首,嗓音略沉。

這個“他”,顯然是指谷主。

蔚鳳道:“這怎麼行?他一貫待你嚴苛,聽不下去的。談再多都是徒勞!”

謝征也不贊同地蹙眉:“師叔三思,還是另想他法為好。”

“你們誤會瞭。”宣明聆搖搖頭,堅定道,“我去找他,不僅是為瞭清規和返生花,更是為我自己。”

“我要問清楚他對我、對娘親,究竟是如何看法。”

他深深吸瞭口氣,“不吐不快。我並不想因此事生出心結。”

“可是"

蔚鳳仍想再勸,傅偏樓則陡然開口:“是該問清楚。”

他掀起眼皮,瞥瞭眼面色不虞的蔚鳳,說道:“蔚明光你先別著急。一來,宣師叔向來有主見,勸也勸不住。與其硬攔叫他慪氣,不如問個水落石出。”

宣明聆抿瞭抿唇,並不反駁;蔚鳳也記起自傢小師叔其實有多固執,頓時泄氣。

“二來,師叔。”傅偏樓看向對面,“去,自然得去。不過,也不能毫無準備。”

宣明聆困惑地皺起眉:“儀景的意思是?”

“說到底,有關那妖修的事情都是猜測,它和負質有何關系,還不能下定論。”

傅偏樓道,“貿然問出口,萬一惹惱瞭谷主,就不妙瞭。"

“這樁事過去不足五十載。既然對方原本藏身於外門,想來,說不定還能找到當時與他相處過的師兄師姐谷主當年態度如何,也可詢問幾位長老。”

“攻人先攻心,”他凝望著宣明聆的眼睛,慢吞吞地說,“攻心先知人。”

“無論是想要那朵返生花,還是想弄懂谷主的真正想法在那之前,需得找出他的破綻。”

n宣明聆沉默片刻,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儀景所言不錯,是我莽撞瞭”他平靜不少,微微苦笑,“就依你的話,我去尋人問上一問。”

“我也去!”蔚鳳跟著站起。

“一道吧。”謝征說,“雖說才過去五十載,但既然谷主不欲旁人多提落英前輩,探查起來應要費些工夫。”

傅偏樓長長一嘆:“這時候,若是瓊光師弟在就好瞭。外門上下似乎就沒有他不認識的人。”

他本是隨口感慨,卻不想話音剛落,草廬簾外便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傅師兄找我?”

一隻手撩起竹簾,圓臉修士探頭進來,奇怪地問。

“瓊光師弟?”

異口同聲的呼喚之後,瓊光受寵若驚,撓撓頭發笑道:“嗯,我聽聞謝師兄醒瞭,就趕回來看一看。”

他想起方才聽到的話,眨眨眼:“這麼看來好像,來得正是時候?”

有瓊光這場及時雨一下,探查之事順理成章。

他本就人緣極好,以雜靈根之身殺入內門後,更是成瞭外峰有名有姓的榜樣。

近些時日為瞭尋到師寅下落,本就打通許多人脈,這會兒剛好派的上用場。

不到半月,妖修潛入谷中、偽裝弟子襲擊谷主夫人一事,便有瞭八成的眉目。

尤其是從成化長老那邊得知,那妖修是由宣雲平親自拿下,關押審訊、挫骨揚灰後,宣明聆在房中枯坐至深夜,抱著他的珊瑚琴,獨自上瞭三味靜峰。

對於他的到來,宣雲平並不驚訝。

從前繁花似錦的山頭庭院,如今一片蕭瑟,僅剩些不凡的靈植,不需打理也能盛開。

亭中,不見總是溫柔微笑的惜花女子,唯有兩位男子隔著桌凳對視。

先開口的,是宣雲平。

“我聽恕己說瞭,”他道,“你和你那幫人,最近在查當年的事?”

男人冷肅的臉龐上,露出陰沉的譏嘲:“怎麼,你娘故去這麼多年瞭,到今日才曉得要找元兇泄憤?還是說你們有別的心思?”

那雙猶如鷹隼的眼眸緊緊逼視過來,像看穿一切,攜有滔天怒意。

宣明聆則不慌不忙地架好琴,淺淺低首,一邊撥弦調音,一邊輕聲道:

“久疏問候,父親大壽將至,明聆欲恭祝一曲。”

抬眸,宣明聆仔細著月光下男人的神色,問:“您可願聽?”

哪怕在宣雲平面前,他也向來鮮少這麼稱呼,不是師尊、便是谷主。

宣雲平皺瞭皺眉,沒有回話。

宣明聆便當他應下,自顧自地彈奏起來。

泠泠樂聲從指間流泄,曲調舒緩悠揚,似鳥語花香,初春萌芽。

端坐琴前的宣明聆一心一意望著琴弦,過瞭一會兒,才在琴聲掩映中低低開口。

“父親覺得,這一曲可熟悉?”

半晌,宣雲平語氣莫名地道:“這”

“那是明聆十歲那年,”宣明聆道,“您教我的。”

彼時,也不知是哪裡討得瞭宣雲平的歡心,一貫隻教他習劍,教他不準哭哭啼啼、從地上爬起來繼續的男人突發興致,送瞭他一架古琴。

這一禮物,曾讓少年時極想博得父親認可的他一度十分高興,珍惜不已。

“您說,此物乃娘親生前所愛。”宣明聆垂眸,“您不通音律,唯獨此曲,為你們二人定情時,娘親奏與您聽,手把手教會瞭您。”

“於是那一晚,您也將之教會瞭我。”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的父親給予過他的溫情。

從那往後,宣明聆時不時就會找來琴譜,想著日後討人開心。

可惜沒有日後。

宣雲平眸光微動,這番話似乎讓他回想起很久以前,和愛妻舉案齊眉的日子。一時間,他的神態不禁柔和下來。

他盯著眼前的青年,對方低眉斂目,清透的瞳仁凝視琴弦,唇邊含笑,說不出的溫柔。

這副面貌,和過去的落英真人那般相似。

使他放於膝上的手指竟略略顫抖。

宣明聆仿佛知曉那道迷離的註視在透過他看著誰,問道:

“父親,我與娘親是不是有些像?”

他抬起頭來,笑意淡去,素來令人如沐春風的那張臉,陡然變得凜冽刺骨,眉眼鋒利,不可逼視。

與宣雲平遙遙相對,兩人從沒有哪一刻如此相似。

“那…”宣明聆一字字問,“我與您呢?”

“我們可像?”

放肆!”

宣雲平一甩袖,琴弦截截崩斷,宣明聆臉色一白,內息翻湧,唇邊逸出一縷血來。

那擾人心神的琴音消弭後,男人盛怒斥道:

“與誰學瞭這些不三不四的話,就敢來我這裡胡言亂語瞭?宣明聆,當我不清楚你的來意?”

“今夜過來,想必是為那錯過宗門大比的弟子討要返生花?”

“真是打得好算盤,身為人子,不為生母,反倒為不相幹的人奔波,圖謀到這裡…"

宣雲平厲聲道,“我怎會有你這般的孽子!跪下!”

宣明聆不跪。

“孽子?”他冷冷盯著宣雲平,“敢問父親,孽在何處?”

指尖擦過臉頰,“是說這張與您相像的臉”

又擦過唇角的血,“還是說這身與您同緣的血脈?”

宣雲平沒料到他會忤逆自己,愣怔一瞬後,勃然大怒。

“你”

被威壓逼得半跪於地,宣明聆絲毫不懼地打斷他,急促道:

“五十年前,娘親身體抱恙,大限將至。”

落英真人天賦並不好,也無心求道,一身修為多出自於天材地寶的堆積。

能到元嬰期,本就不容易,再突破不得,壽元便也局限,能與宣雲平相伴五百載,已是得瞭很多延年益壽的靈丹的結果。@“她自知即將迎來天人五衰,故而想著誕下子嗣,為你留一個念想。”

“於是,便有瞭我。”

驀地哂笑一聲,宣明聆咳嗽著:“可她沒能料到,偏偏就是那段時日,有位不速之客找上瞭門。”

“本該死去幾百年的傢夥,被神通廣大的父親保下一條命,茍且偷生。”

“碌碌許久,終於得知曾經心系的那位女子,嫁給瞭當初殺死他的元兇,恩愛不疑。於是妒火難消、由愛生恨,轉為妖修遮掩氣息混入問劍谷,為的,是帶她一並走。”

“來到谷中後,他卻發現呵呵,什麼恩愛不疑?”

宣明聆仰起臉,去看他那高高在上的父親,“這對璧人,竟一直有著嫌隙;而此嫌隙,竟是早早死去的他,妖皇負質!”

宣雲平寒聲道:“住囗!”

“你是從何得知這個名字?這些事?”他神情變換,恍然道,“是那個有傳承的小子?兩儀劍與他多嘴?”

“不管我是從何得知父親。”

宣明聆悄愴地顫聲道,“我從沒想過,您,居然從沒有選擇過相信娘親。”

宣雲平攥緊雙手,胸口不斷起伏,死死盯著他。

“妖皇狡詐殘忍,心性詭譎。”宣明聆問,“他刻意扮作外門弟子,討娘親歡心,潛伏許久才動手,何嘗沒有構陷的意思?”

“娘親與他本就不是同道中人,就算過去曾有露水姻緣,後來一刀兩斷,也未曾猶豫。她待你如何,是否真心,相處多年,你莫非瞧不出來?寧可懷疑枕邊人,也不願看清眼前,堂堂劍尊,懦弱至此!”

“卻還聽信妖皇臨終前惡意的讒言、和故弄玄虛的假象,覺得我乃娘親與他私通所得?為她潑上此等污名?”

“宣雲平,你有本事就剖開我看看,看看我到底是人是妖!”

說到後邊,宣明聆動瞭肝火,胸口悶痛,不顧為人子該有的尊敬,連著血一並將話嘔出。

“疑她忠貞、欺她孩兒、斷她愛琴”

“若娘親泉下有知,你該以何顏面去見她!”@“住口”宣雲平生生拍碎瞭身前的石桌,“住口!”

靈壓蕩開,宣明聆如他所願住瞭口,一雙眼睛卻仍望著他,面色慘白。

這副模樣,與五十年前唐亭垂危伏床之時,如此相像。

被負質重傷,迎著天人五衰,她執意要生下宣明聆。

哪怕同樣聽見瞭妖皇伏誅時那一句不懷好意、引人生疑的話,也沒有絲毫動搖。

妖皇說:“宣雲平,就算再過五百年,你頂替不瞭我在亭兒心底的地位"

“愛也好恨也罷,她從來都放不下我。而你?”

“不過是聊以慰藉的依附罷瞭。"

唐亭為止住血封住瞭穴道,說不出話,卻以柔和的目光註視著他。

啞口無言、無比焦躁的他。

她知道。

她一直知道。

他的懷疑、猜忌、介意、懦弱,什麼都知道。

所以彌留之際,她抱來拼命誕下的兩人的孩子,告訴他:“我願如此!”

“比起為我哭,我更希望你們能為他高興”

因這是他們的孩子,她那樣坦然,那樣篤定,半分疑竇也無。

但她快閉上的眼睛瞧不見,她所說的那個“可愛”的嬰孩,臉頰上,卻有著蛇鱗似的妖紋。

那是個孽障。宣雲平看著眼前之人,這是個孽障。

但。

那雙淺色眼眸不閃不避地望著他,哪怕重傷伏地,也固執地不肯退讓一步。

就好似曾經,無懼無畏的他一般。

宣雲平突然出不瞭聲,緩緩放下瞭手。

一寸一寸僵硬地轉過身去,他走出涼亭。

他凝視著墨色翻滾的湖泊,眸底首次浮現出劇烈動搖。

猶豫瞭很久,很久,終是摘下湖心的返生花,丟去身後。

“拿著這個,”整個人忽然衰老很多般,身形佝僂下去,宣雲平道,“滾出去。”

宣明聆一頓,從地面爬起身,撿起那朵剔透的靈花。

父親”

“不要喚我父親。”宣雲平再次說,“滾出去,在我後悔之前。”

宣明聆默然片刻,長嘆口氣,抱上斷瞭弦的琴,朝他微微俯身。

低低道:“多謝谷主。”

多謝麼父子之間,居然生疏至此。

聽著背後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宣雲平按捺下欲喝止的念頭,對著湖泊閉上眼。

夫人亭妹。

他想道,我早就沒有臉去見你瞭。

一錯再錯,事已至此,沒有辦法再回頭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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