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逢春(八)

作者:扇九 字數:3249

人魂離體後,本該消散於天地。

可許是執念太深、怨氣太重,柳長英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凝聚出瞭一道意識。

這道意識模模糊糊,撐著他離開瞭清雲宗,四處找尋能夠依附的軀殼。

獨獨一縷幽精,借屍還魂做不到,他也不願行奪舍之事,孤身飄蕩,一點一點地虛弱下去。

就在走投無路之際,他遇見瞭另一個同樣走投無路的修士。

偶得奇珍,為好友背叛、謀財害命。

那人不甘如此憋屈地死去,在破廟神像後喃喃向上蒼祈願,倘若他能手刃仇敵,萬劫不復也願意。

此話上蒼是否聽聞,誰也不知道,但借破廟香火茍延殘喘的柳長英聽見瞭。

大乘期的殘魂,所攜修為境界,幫一介築基弟子綽綽有餘。

他還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他需要一個可供容身的軀體。

柳長英這般“活”瞭下來。

可已太晚瞭。

孽龍做盡惡事,死在獸谷,人人稱快;而柳天歌杳無音訊,不知所蹤,兇多吉少。

世事大變,柳長英登上清雲宗宗主之位,號天下第一人,下三道令狀。

其一,入道先洗業,剔去凡根,除去心魔之患;

其二,過去之事,休得再提;

其三,天道有缺,自此往後,由他來執掌規矩,領眾修士同登大道之途。

凡有違者,自會領受反噬之罰。

於是眾生蕓蕓,莫敢不從,前塵舊事,皆成遺恨,再也講不出口。

過往盡數埋葬,可仍有魂靈獨行世間。

三百年,換七副面貌,時至今日,很多感情,他其實都分不清瞭,記憶也愈發模糊。

願意賭上性命換取力量者,無不是心有所念、意志堅定之人。

不止他在改變他們,他們同時也在改變著他。

但總有東西,永遠無法忘懷,無法更改。

因為那是,曾經點燃“柳長英”的一切。

風吹過,裂谷呼呼乍響,發出空落落的回音。

久久無人開口,幾乎誰都在想為何會有這種事?

半晌,一道極輕的喟嘆自應常六唇邊逸出。

他平靜道:“禍根在我,不論有何苦衷,究竟是我的過錯。若我當初對那些人多一點警惕,不那樣聽之任之,也不會有後來的事。”

可還能如何呢?

本就從小豢養出的、聽話的器具,是秦知鄰等人操在手裡的一把刀。

刀殺瞭人,刀無辜否?

傅偏樓咬緊嘴唇,欲言又止;對面卻垂眸,喃喃說:

“事到如今,孰是孰非,已沒什麼要緊。天歌尚且活著,比什麼都好。”

“師父她"

傅偏樓喉間發梗,緩緩道,“她如今很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除瞭還有幾個徒弟要操心外,沒有什麼可煩的。”

“她從小就靜不下來。”

應常六像是想到瞭什麼懷念的事,淺淺浮起一個微笑,“勞你們照顧她。”

你呢?”

謝征忽然問,雙眸凝視著那道模糊瞭歲月邊界的身影,“你分明還活著,為何不去見她?反倒叫我們照顧?”

應常六頓瞭一下。

“我並非真正的柳長英。”

他搖搖頭,“況且,一具身體無法長久容納兩道幽精,不知何時,‘應常六’就會支持不住。”

“借口。”

謝征低聲說,“倘若你有此心,總有辦法。你分明隻是”

妄圖求死。

如果僅是為瞭將白承修的玉簡交給傅偏樓,他根本無需執意前來獸谷。

望瞭一眼身後的溝壑,謝征嘆息一聲:“莫非,你想與白前輩葬在一處?”

應常六默然不語。

這些話,謝征本不該說。

對方如此活著,未嘗不是某種痛苦,但“師父他們,當初定然也發現瞭端倪。”他抿住唇角,“要給她解釋,不該由我們來。”

聞言,應常六眸中似乎透出一絲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我沒臉見她。”

“她不在乎!”

傅偏樓忍不住道,“她從不覺得那是你的錯!她甚至說過,她真正的兄長早就死瞭,她知道如今的柳長英隻是一具傀儡!”

“你該去見她"

他喘瞭口氣,哽咽出聲,“物是人非,但她一定很想見你。”

應常六頗為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好。”

過瞭片刻,他仿佛下定決心,頷首道,“我同你們一起,出去見她。”

幾人各自收拾瞭番情緒,這才有心思去查看應常六給的殘簡。

探入神識,裡邊僅有一句話。

一“碧波池中,龍角扣門。”

念叨出聲,傅偏樓蹙瞭下眉:“龍角在手,碧波池又在何處?”

碧波.

…?

幾乎轉瞬,謝征想到來時那片血湖,沉聲道:“碧波草。”

他的聲音引走瞭眾人視線,蔚鳳恍然:

“對瞭,謝師弟進來時,正遇見瞭一湖碧波草!碧波池下,指的是那裡?”

“多半。”

謝征抿瞭抿唇。

他曾猜測那是某位大妖的血,才會數百年不腐。

如今看來,那怕是龍珠鎮源,龍鱗定水,龍角為鑰,龍血做門,屍骨藏匿幽冥石。

他心底微微一嘆,白承修這是將自己拆作瞭幾份?

最後的時日裡,那人究竟做瞭什麼?

也隻有過去才能知道瞭。

@一段時間不見,碧波草仍欣欣向榮,清波蕩漾。

獸谷闊大,從中域到碧波湖,饒是元嬰修士,也需兼程十數日。

順利抵達,眾人卻又犯瞭難。

龍角扣門該怎麼個扣法?扔進湖裡?

倘若不行,有這麼一大片碧波草在,想撈回來可就不那麼容易瞭。

一籌莫展之際,應常六在湖畔走瞭幾步,忽而沉吟:“陣法。”

“陣法?”

陳不追瞥瞭眼周遭的幾株樹木,以及腳下零星的樹藤花草,恍然道,“是瞭,坐北朝南,陰地匯陽,卻養著一湖噬血肉而生的碧波草,乃鬼祟之象。”

“”傅偏樓無語凝噎,“說人話。”

“呃,人話就是,風水不利活人。”

陳不追不好意思地笑瞭笑,“我學藝不精,暫且隻能望望氣,瞧不出到底是何陣法。”

“應前輩可識得?”宣明聆看向應常六,後者搖搖頭。

“雖不認得,不過陣法之間同脈同源,自有門道。”

他思索一會兒,蹙眉道,“非為攻陣,也非為守陣倒像是藏陣。按理來說,他既要你過來,不會刻意為難,應有對應的起陣之物與解陣之物才對。”

傅偏樓低頭望瞭望手裡的東西玉簡和龍角。

“大抵是因這個壞瞭。"

他扶額嘆道,“這可怎麼辦?”

“無妨,強起即可。”

應常六又朝前走瞭兩步,指尖往下,點中一枚不起眼的石塊,“此處為一道陣眼,來一人,註入靈力,不能斷。”

“我來。”

蔚鳳率先上前,依言照做。

接著,應常六又繞著湖畔連點四處,最後停步在樹邊,按上掌心。

靈流湧動,繞過他的鬢發、衣角,飄往下一個的宣明聆。

然後是瓊光、陳不追、裴君靈蔚鳳。

就在六角接連之時,但聽一道淺淺嗡鳴,恍如龍吟般清越。

湖面草葉無風搖動,泛起無數漣漪,下方血湖潮起潮落,驟然掀起巨浪。

浪頭跌落,原本空無一物的湖心現出一方庭門虛影。

這扇門模樣平平無奇,隻在中央刻有兩枚凹槽。

“這就是”

握緊手中一對龍角,傅偏樓心潮湧動,下意識看向身邊之人。

謝征恰也在看他,目光相對,視線稍稍柔和,摸瞭摸師弟的發頂。

“解陣吧。”

“嗯。”

碧波草宛如見瞭天敵般,紛紛倒伏下去,這令兩人輕而易舉地禦器到瞭門邊。

一人一隻,抬手將雪白如玉的龍角鑲嵌進去。

門扉劇烈顫動起來,連角一並,化為晶瑩塵埃,落入湖中。

血湖翻湧,比先前更加聲勢浩大。@伴隨著“嘩嘩”的響聲,一副碩大的獸形骨架沐浴著血流,緩緩浮上湖面。

駝獸,蛇項,鷹爪。

一寸寸骨節牽連在一起,盤結成修長脊柱,頂天立地。

殘骸通體灰暗,流轉出奇異的色澤,仿佛有星河藏匿其中,而方才嵌入門上的雪白雙角,正嚴絲合縫地長在首級之上,雖無皮相,卻不怒自威。

白龍。

傅偏樓仰起臉,不禁為這具堪稱華美的屍骨失神:“白承修"

“沒大沒小。”

有人失笑,“該叫‘父親’,才對吧?”

剎那間,在場無不色變,應常六更是早在那一聲笑時就睜大瞭眼,循聲望去。

龍首之上,血珠不斷滾落。

一道虛影不知何時站在那裡。

月白衣衫勾勒出修長身形,烏發以玉簪束起,腰間配笛,舉手投足,盡顯風雅。

積石如玉,列翠如松。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男人微微傾身,發梢從肩頭滑落,擦過唇邊,漾開一道笑意。

他瞧過底下發怔的一群人,目光最終落在傅偏樓身上。

“怎麼都一聲不吭的。”

那雙極其明朗清澈的眸中劃過嘆息之色,下一瞬,他的身影已落在眼前。

玩笑般地問:“莫非想叫爹爹?”

傅偏樓被近在咫尺、與自己如出一轍的這張臉嚇瞭一跳,拽住手邊謝征的衣袖,顫聲道:

“謝、謝征”

謝征輕輕應瞭一聲,回過神來。

“晚輩,”他表情復雜地垂下眼睫,行瞭一禮,“見過白前輩。”

白承修擺擺手:“不必多禮。”

這般一來一回,傅偏樓終於穩住心神,仍舊不可置信。

“你”他艱澀道,“你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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