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樓想過很多次,白承修,他的生父,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老貝殼口中那些白老大意氣風發的故事,早年在谷中時聽得耳朵起繭;玉簡和《摘花禮道》裡驚鴻一現的身影,卻是另一番沉靜憂鬱的模樣。
自由自在的白龍真君,被困死在人心鬼蜮之中,再難尋見。
唯有在追逐過往舊事時,偶爾能窺得一鱗半爪。
可那些全部加起來,也不如眼前之人挑在眉梢的一寸輕笑。
風流寫意,顧盼神飛。
他從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這就是白承修。
活生生的白承修。
傅偏樓有些恍惚地想,對瞭,連秦知鄰那種混賬都能活著,憑什麼白承修一定要死?
他還未來得及欣喜,謝征先捉住他不自覺伸出去的手腕,低聲喚道:“偏樓。”
傅偏樓瞥見他臉上的不忍之色,回過神來,發覺白承修正含笑靜靜地望著這邊。
停頓在半空的手,穿過垂落的一截月白衣袖。
所觸空無一物。
龍骨屍首空洞洞的眼眶伏在男人身後,兩方一道盯著他。
傅偏樓突然覺得荒謬至極。
屍骨擺在這裡,人又怎會沒有死?
那隻是一道虛影,而已。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他呼吸急促,容色一瞬慘淡到有些狼狽,反手抓緊瞭師兄的衣袖。
好似僅有這麼做,才不至於失態。
“跟個孩子一樣。”
白承修的笑意染上幾分哀憐,看向謝征,“勞你照顧他瞭。”
謝征默然片刻,才問:“白前輩這是?”
“一縷殘魂,暫且還沒死幹凈。”
白承修望著垂頭不言的傅偏樓,“陣起之時,便是殘魂盡日。確定不多和我說兩句話麼?”
他的語氣異常輕快,好似在午後閑談,而非論及生死。
見人依舊不吭聲,他不免無奈:“脾性這般固執,莫不是和青蟒學的。”
謝征頓瞭頓,抿直唇角。
細微的變化被白承修察覺到,他蹙緊眉頭。
他往四下一掃,心裡當即有瞭計較,微微一嘆。
“強行起陣可是玉簡有問題?還是說一青蟒他出瞭什麼事?”
“
前輩死後,”謝征垂眸答道,“他執意報仇,被清雲宗捉拿入牢。玉簡受損,後來陰差陽錯被我們得到,然為時已晚。”
白承修眼底閃過一絲悲色:“人死如燈滅,他這又是何必。”
稍稍一停,他忽然想起什麼,面色微變,問:“是瞭,界水如何?”
謝征的目光落在樹後按著陣眼的應常六身上,藍衣公子避讓開臉,藏匿在陰影中,一言不發。
是不想被認出麼?
他在心裡嘆瞭口氣,說道:“一切尚好。鎮水平患之事,有另一位前輩偶然所得,代而行之。”
“是麼。”
白承修放下心來,“多謝那名道友瞭。"
緊跟著,他又略帶猶疑地轉向傅偏樓。
“我本以為,雖不能親自看顧你,到底不至於叫你在外顛沛流離。”©他低低地說:
“青蟒被捉,你什麼都不知道,是如何長大的?能走到這兒來,想必很辛苦。”
伸出手,似乎想要撫摸傅偏樓的頭頂,又緩緩收瞭回去。
白承修輕嘆道:“是我托大瞭。當時,該更慎重些才是,抱歉。”
魂魄分明沒有溫度,也無重量。
可那一瞬,仿佛有沉甸甸的、又十分溫和的什麼,輕撫過發梢,猶如幾許清風。
傅偏樓神情復雜地抬起臉。
他有些不明白,對方以長輩自居的態度太過自然而然,好似對他有著天經地義的責任。
但他們之間,僅有血緣,而無情分。他的存在,甚至象征著恥辱、痛苦、背叛與算計。
無律願意待他好,是因他們為師徒。
白承修又是為何?
所謂父親是這樣的嗎?
好半晌,傅偏樓逃避般挪開視線。
“你叫我前來獸谷,又做瞭諸多安排,想必不止為閑聊敘舊。”他問,“可是有何交代?”
說起正事,白承修斂去面上笑意,往天邊瞧瞭一眼。
“我觀你們身上,有他們的傳承,想來,曾經發生過什麼,都已清楚瞭。"
談及故舊,他神色多瞭幾分懷念,“就從我拿到《摘花禮道》與空境珠之後說起吧。”
好友一夜魂斷,天道半邊傾覆。
以清雲宗為首,道門對孽龍展開聲勢浩大的聲討與圍剿,但以白承修的修為,非是柳長英親自出手,誰也奈何不瞭他。
柳長英卻始終未曾出面。
白承修覺察到不妙,尤其當他發現,浩浩湯湯的界水之中,居然流竄出濁氣之後,第一時間明白過來秦知鄰等人,怕是奪天不成,又折騰出來什麼邪詭法子。
而就在此時,龍族朝他遞來一個消息。
幽冥石失竊瞭。
“幽冥石乃人間與幽冥的唯一關聯,乃龍族至寶,唯有本傢能接觸。是誰做的,不言而喻,那時會遊走在外的,也僅剩我與應龍二人。”
雖不清楚奪天盟想做什麼,但無論如何,不可讓他們得逞。
白承修便潛入清雲宗,奪走瞭幽冥石。
誰也不曾料到他如此大膽,一時不備,叫他得瞭手去。此後,對孽龍的討伐愈演愈烈,剔去濁氣,許多修士行事再無顧忌,人妖之間摩擦頻頻。
終有一日,幾大妖王按捺不住,傳信告知他。
它們不願再讓道修為所欲為下去,欲在獸谷開戰,邀他前去助陣。
同時,古龍也召他回族,令他不準再摻和外邊的紛亂俗事。
聽到此處,傅偏樓忍不住道:“那你為何不回去?”
白承修失笑:“回去又能如何?有幽冥石在手,奪天盟遲早會找上門來。”
“龍族實在不問世事太久,也太過傲慢瞭。他們不在意道門、妖獸如何,對天道,雖有敬重,卻也有怨憤,不欲插手。”
他眸色幽幽,“殊不知,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若任由秦知鄰等人繼續下去,總有一日,他們也會遭難。”
“所以,我並未歸還幽冥石,而是將之吞入腹中,與龍骨融為一體。”
“爾後,我聽見瞭一道聲音”
白承修的聲音低下去:“它自稱天道,被壓在界水業障之下,沉入幽冥。我因吞下幽冥石,與幽冥有瞭一絲牽連,故而能找上我。”
“它說,它掌管世間萬法,如今受困,天地秩序會因此失衡。首當其沖的便是匯集濁氣的界水,不久之後,四方水患將起,最終吞沒凡間,生靈塗炭。”
“它問我願不願意前去解禍。”
龍,本就為水域之主;龍鱗龍珠,也素來有鎮水平浪之用。
白承修自然無法坐視不理,便吐出龍珠,鎮在源頭,又剝下一身龍鱗交與青蟒,令它鑄成靈器,填入各界水域,解此劫難。
“但水患,僅是其一。最要緊的是,哪怕奪天盟拿不到幽冥石,重重濁氣積壓之下,天道也堅持不瞭多久瞭。”
“它一旦消亡,天地必然大亂。那具傀儡也會為秦知鄰所操縱,不知會如何濫用權柄。”
“以它所見,此為世間大劫。渡不過,一切都將覆滅,塵歸塵、土歸土。"
迎著一眾驚異的眼神,白承修神色肅穆,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我問它,如何渡過?”
他望向傅偏樓,“它說,契機在你。”
“我?”傅偏樓愕然,“我又能做些什麼?”
“上古大妖與無垢道體,之所以不同尋常,是因血脈之中,被賦予瞭一部分天道法則。”
白承修道,“人取清氣,妖取濁氣,個中有所差別。而你身上,同時流淌著兩方血脈是真正的天道之子。"
天道之子。
傅偏樓不是首回聽見這個說法瞭,但無論聽多少遍,都那樣諷刺。
書中被寫為滅世反派的人,居然是天道之子?
可笑至極,匪夷所思。
他扯瞭扯唇角,問:“天道要我怎麼做?”
“我也不知詳盡不過,它要你去幽冥見它。”
幽冥。
謝征蹙眉,又是幽冥。
喚他的那道聲音,也口口聲聲叫他前去幽冥。
傅偏樓則看著白承修,眸色晦暗不明:“所以獸谷外的毒瘴,是你,不,你與天道弄出的東西,為瞭幽冥石不被奪天盟拿走?”
白承修道:“是。”
“會留下玉簡,又諸多佈置,是為瞭將能前去幽冥的這塊石頭交到我手裡?”
“是。”
“為瞭這.
甚至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句話。”傅偏樓攥緊手指,嗓音隱忍,“你就放棄瞭自己的生路?甘願死在獸谷?”
“明明,”他咬牙,“明英真人說過,你有一線生機能留殘魂這般久,你怎會沒有活下來的辦法?”
他也知曉,這話很蠻不講理。那時事態緊迫,秦知鄰也不是什麼蠢貨,白承修的死,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情。
可他禁不住去想,倘若、倘若白承修能活著。
他的父親,還活著的話。
該有多好?
白承修沉默片刻,露出一絲略帶惆悵、更多是釋懷的微笑。
“你與我想象中不太一樣。”他忽然說。
“其實,我不知該如何待你。”
端詳著那張與自己無比相像的臉,白承修嘆道,“我將你帶來這世上,卻叫你背負良多,不能如他人一般平平穩穩、無憂無慮地長大。”
“非但如此,還要仰仗你去面對日後的風雨飄搖實在不是個好父親。”
傅偏樓咬緊下唇,隻聽他柔聲道:
“別難過,我這一生,已見識得足夠多。”
@“仙境獸谷,界水幽冥,天下無不踏足。七情六欲,哀怨嗔癡,皆數領會問心無愧,亦無憾耳。”
掌心懸在發頂,能夠觸碰到似的,安撫地揉瞭揉。
隨後,當真落下一道暖融融的溫度。
白承修抽回手,而謝征的手落瞭下來。
像是明白瞭什麼,白承修掃視過靠在一起的兩人,彎瞭彎眼眸,再一次道:“勞你照顧他瞭。”
謝征眸色微沉,隻緩緩頷首。
隔瞭一會兒,傅偏樓平靜些許,再度發問:“玉簡有損,你留給我的話,我沒能看完。”
“你給我取瞭一個怎樣的名字?”
白承修道:“白珍。”
晗者,送死口中玉也。
傳言說,玉器隨葬可使屍身不腐,而玉晗置於口中,往往雕作蟬形。蟬於土中蛻變,有復蘇、再生之意。
“
望你可置死地,而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