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逢春(十)

作者:扇九 字數:4360

“白珍”

傅偏樓喃喃念叨著,低眉一笑,“置死地而後生麼,我記住瞭。”

他又抬眼看向白承修,有些不自在地說道:“姑且,我還是比較習慣傅偏樓這個名字。”

雖說,其中並沒有什麼好寓意,他也曾對此耿耿於懷。可身邊人這樣久地叫下來,早已賦予瞭不一樣的意義。

“無妨。”

白承修揚起唇角,神色柔和,“尚有時間,再與我說一說你這些年的事情,可好?”

“.

好。”

傅偏樓理瞭理思緒,這些年的事情?

出生在凡人村莊,有著清高懦弱的父親,怨天尤人的母親,心懷不軌的堂舅。日子過得艱苦、無趣、而又孤寂。

直至大火焚盡一切,他在荒郊顛沛流離,暈倒後被賣去牙行。

直至他遇見謝征以後,才仿佛真正活著。

“永安鎮不算大,不過當地人好吃,琢磨出不少粗點心。謝征平日當他的賬房,我便到後廚和徐師傅學兩手”

“也是在那會兒,我認識瞭小草就是那邊那位。原本喚作李草,後來跟他舅舅走後,改姓稱陳草,道號不追。”

陳不追朝這邊拘謹地笑瞭笑。

“他受明英真人傳承,如今越來越神神道道瞭,算命的都這樣?”

“對瞭,那邊那個是蔚明光,蔚鳳。不知道你還認不認得出來;他後邊是宣師叔再然後是瓊光師弟阿裴”

“柳天歌,如今是我的師父,不習槍,改習劍,入瞭問劍谷當長老”

“我還遇見瞭小貝殼,它和我說瞭很多和你有關的事情”

傅偏樓絮絮地說著,白承修認真地聽著。

等人一股腦將能想到的東西全都講出來,口幹舌燥,不得不停下歇息時,他方才泄出一絲嘆息。

有些過往,傅偏樓雖說得含糊,卻聽得出背後的不容易。

好在,雖有哀事,但也始終有陪在身邊之人。

“這樣…"

那雙清澈眸中閃過悵然與感慨,半晌,白承修唇角微揚,輕輕笑道,“嗯,這樣也不錯。”

笑完,他回首望瞭眼巨大的龍骨,斂眉垂目,袖手朝後退瞭一步。

“時候差不多瞭。”他道,“你們該走瞭。”

“等等”

傅偏樓抿緊幹澀的唇瓣,“我還有很多”

在白承修溫和的目光中,他不停震顫著眼睫,艱難道:“還有很多事想與你說”

白承修凝視著他,虛虛拂過發梢,神色多有哀憐,就如初見時一般。

“當真跟個孩子一樣。”他搖搖頭。

“你是我的父親!”傅偏樓嗓音沙啞,十指緊攥,“對你來說,我本就是"

他說不下去,按捺住眼中的濕氣,語氣卻已哽咽瞭。

父親該是何種模樣?

照顧他、保護他、教導他、不讓他遭受磨難與欺凌、像座山那樣替他遮風擋雨?

倘若這麼看,白承修一定不是什麼好父親。

深陷詭局,一張臉便足矣引起腥風血雨;又死得太早,來不及留下多少東西。

可對方也曾在那樣的亡末之途中想過,究竟要給他怎樣的生活。他會被青蟒找到帶回去,引入仙途,會早早知曉自己的身世。他的天賦很好,順順遂遂地修煉下去,總有一日,能突破元嬰,來到獸谷。

也許不那麼快活,也許會感到辛苦或是難過,但很安穩。這已是彼時,白承修能為他做到的一切。

哪怕,他的到來並不在對方期望之中奇異的悲傷在心底流竄,令他覺得萬分陌生。

分明,他們才相認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為何他要如此不舍?

抱歉。”

與他極其相似、又形容迥異的那張臉上,第一次露出難以名狀的悲戚之色。

白承修望著長身玉立的青年,眼前則閃過很久之前,龍角嬰孩沉眠的魂魄。

對方的誕生,來源於心愛之人的背叛。

他曾一度視之為錯誤,直到在空境珠中窺見那道小小的身影。

慘白冰冷,沒有半分孩童的紅潤氣色一因為,那是個死人。

為祭爐而誕生的材料,或許剛剛才發出一句啼哭,伸來的手就將他丟進融天爐中。,盡在沒有娘親哄慰,沒有父親安撫,死得輕飄飄的,所有人都將他視作實現野望的器物。

可那是,與他留著同樣的血,長著相似的面貌的存在是他的孩子,他的責任。

錯的不是對方,而是他。

是為他所累,才會經受如此殘忍的遭遇。

“我曾想過,你會不會怨我、恨我?會不會連玉簡都不屑看,摔碎瞭事?會不會厭惡我加諸在你身上的一切?”

白承修緩緩低語,“可你都沒有。”

“偏樓白晗。”他道,“你比我想象中出色得多,也堅強得多。我很高興,很放心,所以,你也不要太難過。”

“人生常有別時,我知你無恙,你知我釋懷,如此足矣,不必傷春悲秋,徒添煩憂。”

傅偏樓咬緊下唇,他則微微一笑。

白焰不知從何處點燃,席卷著爬滿龍骨,謝征目光一凝,拽住還在發楞的傅偏樓,禦劍停在半空。

而白承修仍站在原處。

藍色身影在火中明滅,好似揚瞭揚手。

下一刻,一道泛著白芒的門扉憑空出現,威嚴的嗓音隨之傳遍整個獸谷。

“毒瘴既燃,秘境將崩。莫要逗留,速速離去。否則,性命有危矣。”

周圍愈發灼熱,青煙裊裊。

白承修望向傅偏樓:“待我屍骨焚盡,幽冥石自會現出原形。”

傅偏樓深吸口氣,闔目應下:“我知道瞭。"

白承修笑瞭笑,朝一旁道:“多謝你們。不必再維系陣法瞭,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可是"

蔚鳳幾人面面相覷,稍顯猶疑。

“留一人即可。”

傅偏樓也開口:“先出去吧,外邊,說不準還有場硬仗要打。”

蔚鳳點瞭點頭:“多加小心。"

隨即,又復雜地望瞭白承修一眼,低聲道:“白大哥.

珍重。”

“此話該由我說。”

白承修垂眸,拱手敬瞭一禮,“日後這天下之事,還要仰仗各位。”

幾人也回禮道:“我輩修士,理當如此。”

穿過門扉,他們很快沒瞭蹤影。

而陣法失卻靈流,白承修的身影也寡淡許多,近乎透明。

他看向沒有動作的謝征,後者靜靜伏首:“晚輩不願留他一人於此。”

“罷瞭。"

白承修嘆道,“你既想留,就留著罷。”

緊跟著,他又轉向靠在樹後的那道影子,蹙瞭下眉。

印象之中,傅偏樓此前竟沒有與他提過這是誰。

“這位為何也不走?毒瘴灼燒,饒是有返生花傍身,也未必能安然無恙。莫要拿性命開玩笑才是。”

應常六低垂著頭,掌心仍按在陣眼之上不肯松開。一雙眼眸透過散落發隙,一眨不眨,癡癡地盯"

著對面。

白承修忽而一頓。

好似明白瞭什麼,他眸中一瞬喚起千言萬語,聚到唇邊,隻剩輕輕一道恍如隔世的嘆息。

是你啊。”

應常六肩頭一顫,有些迷惘地仰起頭。

烏發之下,露出一張平凡的男人的臉。

他沉默宛如雕像,火焰噼噼啪啪地在耳畔炸響,良久,低低道:“你還能認得出我?”

“我怎會認不出你。”

白承修眼中映出他的身形,緩緩地、緩緩地笑瞭起來。

就好像什麼也沒變,還與許多年前一樣。

“你在這裡啊長英。”

凡人的廟會,熱鬧至極。

可對第一回下山的柳長英而言,簡直是妖魔鬼怪橫行,強自忍耐,才沒有掏出槍來。

他心底有些茫然,也有些失措,不過瞥見一個孩童在人流中跌倒,下意識上前將其扶起的空檔,一轉身,白承修就不見瞭。

那孩童跟著父親出來擺攤,被糖葫蘆吸引跑瞭出去,沒註意腳下不慎被石子絆倒,才差點遇險。

橫豎沒見著人,孩子又哭個不停,無奈之下,柳長英隻得先帶他回到父親身邊。

那攤主是個賣鬼怪面具的,畫工不錯,勾勒得像模像樣,周圍圍瞭一圈吵吵嚷嚷的孩童少年。

也實在粗枝大葉,自傢孩子跑沒瞭影都沒發覺,柳長英將人送回去時,才反應過來,心有餘悸地一個勁道謝。

常年呆在山上,柳長英看起來格外不食煙火,冷冷清清的,引人註目。

眉眼尤其端麗,姿容絕俗,一路走來,不知被扔瞭多少帕子。

身在凡間,還不能擅自動用術法,隻能用袖子去擋,連袖口都沾染上濃鬱的脂粉香氣。

見他似乎有些困擾,攤主幹脆送瞭副狐仙面具給他,柳長英戴上以後,覺得的確清凈許多,便不曾摘下來。

卻也忘記瞭,沒那麼顯眼後,與周遭人群混成一團,白承修要如何尋到他。

他漫無目的、隨波逐流地走在夜色中,不知不覺,行到一處賣花燈的河邊。

有小販樂呵呵地喚他:“那位公子,可有中意佳人?不妨買一副同心連理燈,寫上兩位名姓,隨波逐流,向上蒼祈福。”

中意佳人沒有,不過,倒是有位中意郎君。

向上蒼祈福天道無情,視萬物為芻狗,凡人的情情愛愛,又怎會管?不過討個慰藉罷瞭。

這麼想著,柳長英卻慢下腳步。

小販見他有意,更為熱情,拿出一盞蓮燈,又從中抽出一張紅箋:“公子是想自己提筆,還是由我代筆?後者多收一枚銅子作辛苦費。”

銅子?他好像在書裡見過,是凡人的錢財。

他雖無銅子,不過靈石多得是,也不差這點。

柳長英便道:“你寫。”

“好嘞!敢問公子名姓?”

“柳…”話到一半,柳長英忽然記起,清雲宗柳氏之名人盡皆知,故而下山在外,白承修為他取瞭另一個名字,“應常六。"

那小販問過詳細後,提筆一揮,爾後又問:“那位姑娘芳名如何?”

“不是姑娘。”

柳長英搖頭,“喚作白承修。”

“啊?呃…”小販噎瞭一下,眼神變得有些古怪,不過仍舊好好地寫瞭上去,“可有何話想一並寫上?”

柳長英想瞭許久,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同登大道?會嚇到凡人。

舉案齊眉?這是形容夫妻。

他與白承修既同為男子,又非同族。

一者久坐山中,一者遊蕩四方。

在一起,本就離經叛道,是柳長英所做過最大膽的一件事。在他有限的認知裡,很難想象以後會變成什麼模樣。

他猶豫太久,小販忍不住說:“公子?什麼都能寫,不過一句寄望而已。”

寄望嗎柳長英垂下眼,緩緩道:“那便寫,殊途同歸。”

就算書上常言人妖殊途,他也是盼著長久的。

肩頭忽然壓上一道重量,熟悉的清澈聲音含笑道:“不若在前添一筆,盟結良緣,如何?”

柳長英一驚,略微窘迫地抿住唇,轉過頭去。

隻見錦衣公子笑吟吟地望著他,如畫眉眼在燈火下映出一段綺麗風光。

他屈指敲瞭敲柳長英臉上的狐貍面具,無奈道:“到處亂跑,叫我好找。”

柳長英這才想起來,自己戴著面具。

“你怎麼認得出我?”

“我怎會認不出你?”白承修失笑,“尋瞭你許久,真讓人好找。”

“第一回帶你出來,就把人弄丟瞭,叫我如何過意得去。我沿著那條街來回走瞭三遍,四處打探,差點跑到寺廟那邊去,原來.

…”

他付過錢,捧來那盞蓮燈,調笑似的說著。

眼眸之中,隻映出一人的模樣。

柳長英一時出神,隻聽他輕聲道:

“你在這裡啊,長英。”

人煙、燈火、江河、草木。

亭臺樓閣,茅屋寒舍,笙歌曼舞,市井叫賣。

三百年,為填鎮器,借他人之軀行過五湖四海,看過無數風景。

到頭來,最念念不忘的,還是那一晚,河畔波光粼粼,燈火如晝。

他們一並放走瞭蓮燈,燭光幽微搖曳,起伏不定,載著那張紅箋逐漸消失在視線盡頭。

盟結良緣,殊途同歸。

幾百年後的今日,已是應常六的柳長英仍然記得這句願景。

無需解釋,無需多言。

白承修靜靜地望著他,仿佛在瞧見人的一瞬間,便明白當年究竟發生過如何殘忍的事。

他的身影在火中越來越淡,眼中纏繞著說不出的晦澀與柔和,朝應常六張開手臂。

白承修問:“要與我一起麼?”

應常六沒有須臾的猶豫。

抱歉.

天歌。

他想,哥哥真的,真的太累瞭。

@就讓我任性一回,先走一步。

藍衣蹁躚,應常六腳下一錯,轉瞬投入熊熊白焰之中。

而白承修伸出手,緊緊擁住瞭他。

火舌纏繞,一瞬將兩人的身影化為飛灰。

終是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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