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白焰在眼前舔過,撲面而來一陣灼熱刺痛。
在應常六撲上去的同時,謝征伸手捂住瞭傅偏樓的雙眼。
至親離別有多殘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並不想對方也留下陰影。
傅偏樓沒有掙紮,安靜地靠在他懷中。
唯有拽著他衣袖的那隻手,指骨抽緊,攥出一道明顯的青筋。
那架已灼成灰燼的白龍骨架轟然塌陷,與應常六的血肉飛灰融為一道,簌簌落入火中,好似在眼前下瞭一場雪。
指尖觸及微薄濕潤,謝征微愣,松開手,澀然拂過青年潮紅的眼角。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哪怕死者圓滿,生者如何又能不傷懷?
“謝征”
“嗯,我在。”
仿佛被這聲答應寬慰,傅偏樓深吸口氣,眸中悲色緩緩沉定下去。
“走吧。”他說,嗓音雖仍沙啞,卻並非故作無事的逞強,“火勢越來越大瞭,得快些拿到幽冥石,從這裡出去才行。”
仿佛響召他的話一般,火中飄雪終於揚盡。
“當啷”一聲。
一粒渾圓石塊滾落於地,朝外蹦瞭兩下。
兩人的目光被動靜引瞭過去。
隻見白焰滔滔裡,石塊沒有分毫融化的跡象,反而隨著灼燒,平平無奇的青灰表面閃爍出一抹銀灰色的亮麗光澤。
那就是幽冥石。
他們相視一眼,謝征上前,避著火舌將之撿起。
就在手指觸及石塊的一剎那,他的識海中,011忽然說話瞭。
與平素軟綿綿犯傻的模樣完全相反,口吻一板一眼,泛著機械特有的僵硬與冰冷。
【檢測到重要道具,已綁定放入系統倉庫,主線任務更改。】
【請宿主謝征協助天道之子救世,完成任務即可回傢。】
“…”
手中拈著的幽冥石消失不見,謝征僵在原處,緩緩蹙起眉心。
太突然瞭。
突然到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抿緊唇,打開許久沒用的系統界面,隻見原本用鮮紅字體標註的“主線任務”那一欄裡,赫然寫著:【協助天道之子救世。】
而就在之前,分明還是【阻止反派BOSS滅世。】
多麼可笑的對比。
察覺到他的遲疑,傅偏樓在身後不解地問:“謝征?”
謝征卻無暇顧及,在心底問道:“011,這是怎麼一回事?”
【誒?怎麼瞭?】011含含糊糊地發出聲音,好像才睡醒似的,【剛剛011好像掉線瞭……】
“主線任務。”
【主線任務怎麼瞭……咦?!】
011大驚失色,【為什麼突然變成瞭這樣!是掉線掉出BUG瞭嗎?】
【宿主稍等!011去查查看!】
它頓瞭一會兒,訥訥道:【自檢完畢,沒有發現問題。】
【主線任務的確更改瞭。抱歉,宿主,011也不清楚發生瞭什麼。】
謝征朝天際瞥瞭一眼。
能改動主線任務是天道?
【不過,】011振奮的聲音打斷瞭他的思緒,【這不是好事嗎?小偏樓本來就不是什麼滅世反派!說不定,這才是任務的真相】
“好瞭。"
謝征垂下眼睫,“我知道瞭。"
011一愣:【宿主】
肩頭搭上一點重量,回過頭,傅偏樓直直望來,異瞳中流露出一絲憂慮。
“有何不對嗎?”
沒有什麼。
謝征想,不如說,一切都很順利。
甚至,一直以來,覺得遙遙無期的任務,也迎來瞭突破性的進展。
就像遊戲的環節終於到瞭最後,所有真相清晰地浮出水面,線索筆直敞亮地指向終末。
他能很清楚地看見,接下來的路要怎樣走利用幽冥石前往幽冥,見到天道,得到解決這副爛攤子的辦法,還世間一個朗朗乾坤。
分明是他們一直以來的追求。他們、師父、養心宮、前任七傑、白承修與柳長英,三百多年來犧牲無數,才堪堪觸及。
然而,謝征心頭,忽而被一股強烈的不真實感攥緊瞭。
協助天道之子救世做完這些,他就可以回傢?
比預料中要早上太多、也快上太多。
如今,傅偏樓才二十來歲,風華正茂,放到原著的劇情裡,才堪堪過瞭一半。
這就是最後瞭嗎?
“如果是這樣。”
一個聲音幽幽在耳畔響起,“你打算怎麼做?”
時間被思緒無限拉長,僅僅彌漫在他眼簾中的黑霧仿佛凝就一隻手,隔空點在傅偏樓身上。
“011說過,任務一經完成,你在這裡逗留不瞭幾日就會被送回去。”
“除非你永遠不回去。”
“是貪戀情愛,拋棄傢人,留下來,呆在這本書裡?”
手指繞著面前神色擔憂的青年,轉瞭個圈。
“還是說,丟下他,忘掉這些虛無縹緲的一切,回到本該擁有的平靜生活裡?”
謝征眸底一沉,“閉嘴。”
“呵呵”
那道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一人或許多人、滿含惡意的聲音嬉笑著。
“天真,謝征,你總是如此,過分天真,過分軟弱。”
“已經沒有時間瞭…”
額角抽痛,識海混亂,靈力也跟著躁動不安。
謝征深吸口氣,克制住指尖的顫動,轉身揉瞭揉傅偏樓的發頂。
“無事,被火灼瞭一下。"
他有意避讓開視線,不讓傅偏樓有窺出不對的空隙。
聞言,對方急急去探他的手:“傷到哪裡瞭?很嚴重?”
“不打緊。”謝征道,“先出去。”
傅偏樓不疑有他,順從地點點頭:“好。”
“秘境裡的人應當都離開瞭,聲勢鬧得如此之大,我們得到幽冥石一事怕是藏不住。”
“也不知道蔚明光他們怎麼樣,弄不好,恐怕從這裡出去就得準備逃瞭。"
“不管怎樣,哪怕以後都得隱姓埋名,也不能叫清雲宗將幽冥石帶走”
他一面往門邊走,一面低低說著,神情略微緊張起來。
可走在後邊的謝征已聽不清這些話。
視野被黑霧死死纏繞,識海、丹田、經脈,都翻江倒海,耳邊嗡嗡作響。
渾身上下的清心靈器發出瀕臨極限的叮鈴響動,隱沒於火聲噼啪之中。
無法凝神,無法自控。
好似思緒被誰當成琴弦一把擰在手裡,發出雜亂無章的音調。
恍惚間,他好似瞧見瞭許多人一一不斷哭泣的秦頌梨和謝運。
死不瞑目的謝故醒。
還有還有。
容貌被濁氣侵蝕,一半猙獰似鬼,一半跌麗出塵,有著湛藍雙眸的“傅偏樓”。
“就是因為你們都不要他,”那人朝他諷刺一笑,曲起指節敲擊心口,“他才如此哭鬧不休、不得安息啊!”
若是註定要走,何必招惹?
從頭開始這麼多輩子,可有任何一人能真正地救贖他?
“咳!"
喉間湧上一股腥甜,謝征下意識捂住唇,血跡從指縫中溢出。
【宿主?!】011差點沒跳出來,【你怎麼瞭?你沒事嗎?】
被小奶音的尖喝喚醒,謝征略有茫然地伸出手。
一片漆黑的視線中,現出隱約的血紅痕跡。
“011,”目光一凝,他幾乎立即反應過來,喚道,“那道咒印.
…"
話音未盡,唇齒驟然不聽使喚。
謝征聽到自己發出一聲絕不會有的獰笑。
“原來如此。”他聽見自己說,“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這一趟,當真沒有白來。”
聲線清澈,是最熟悉不過的嗓音,語氣卻陌生至極。
傅偏樓愕然回眸,瞧見形容冷淡的青年微微一笑,烏發垂落,掃過眉梢,漆黑雙眸睜開,他露出無比貪婪的眼神。
瞳孔驟縮,來不及反應,隻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那不是謝征。
與這道念頭一並湧現的,是腰腹被狠狠貫穿的疼痛。
不知何時,對方背在身後的雪白骨刺已褪去包裹的外衣,一端持在手中。
另一端,則從他背後伸出,鮮艷血珠沿著刺尖滴落,敲在炙熱的地面上,發出“滋滋”的烤幹聲。
“唔!”
劇烈的痛楚浮現,不僅僅是身體,神魂好似也被一並撕裂。
即便傅偏樓一貫很能忍耐,仍然不免發出沉悶呻.吟。
渾身輕飄飄的,靈力、血液、乃至魂魄,都仿佛被源源不斷地抽走。
不過片刻,就虛弱得不成樣,別提反抗,站都站不住。
越來越熱的火域之中,他跌倒於地,使不出半分力氣,整個人像是被掛在瞭骨刺上。
顫抖,抽搐,蜷縮。
意識飄忽,朦朧間,傅偏樓聽見瞭一聲笑。
隨即,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手伸來,將他無力垂落的身體擁住。
他吃力地瞇起眼,瞧見一張滿含惡意的面孔。
用著謝征的眼睛,欣賞著他痛苦的姿態,自得不已。
心底一瞬冰涼,他聚攏渾身氣力,啞聲斷斷續續地問:
“你是誰?”
仿佛看出他的怒意,那人幽幽道:“別再掙紮瞭,乖乖回到你本該呆的地方去。”
“和白承修柳長英一般,同赴黃泉,不好麼?”
傅偏樓一時沒能理解他的意思。
見他愣怔,對方湊得更近瞭些,低低道:“這具身體已經是我的瞭。至於原本的主人嘛”
唇角翹起,他輕聲說:
“自然是,魂飛、魄散。”
“
什麼?”
頭腦一片空白,傅偏樓睜大雙眸。
那人好整以暇地給他解釋:“他拿到返生花的那一晚,我便種下瞭窺心之法。”
“此乃,奪舍之前兆。”
返生花?窺心之法?奪舍?
被忽視的異樣連成一線,傅偏樓陡然明白過來:“你是…
秦知鄰?你和谷主”
“呵呵…”對方笑瞭,“不錯。”
許是被他不可置信的蒼白臉色取悅瞭,秦知鄰像是憐憫般說道:“功虧一簣的感覺如何?”
傅偏樓死死咬牙。©“想當初,大業將成,卻被你父親那群人攪亂,害我淪落至此。三百年…三百年啊!”
“好在如今也不算晚。”
“幽冥石,奪天鎖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秦知鄰伸出手,陶醉般撫摸著懷中青年慘淡的臉頰,“天道啊天道,我看你還能如何掙紮?”
從未有何時,傅偏樓覺得這隻手如此令他作嘔。
死,…?
謝征…?
饒是秦知鄰說得如何篤定,他也無法將這兩句話連在一起。
·
稍稍一想,就好像陷入粘稠的黑暗中。@渾身發冷,思緒僵硬。
一股難以言喻的驚痛與惶恐,毒蛇似的捆住他,叫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隻剩墜落,不停地往下墜落。
比死更可怕地墜落,漂浮無依,沒有盡頭。
昏昏沉沉中,不知過去多久,腰間陡然一痛,封鎖在魂魄上的沉重蕩然無存。
有誰輕輕撫著他的臉頰,卻與先前截然不同。
傅偏樓意識到什麼,強撐著凝神,勉強睜開眼。
視線之中,青年白衣為血所染,將拔出的骨刺扔進門中,爾後轉過身來。
幾縷烏發黏在耳邊,眼睫垂下,眉目間浮現出凌厲冷意。
漆黑如墨濯的眸中沉鬱難言,見他醒來,微不可查地劃過一抹亮光,伏身將他抱起。
他的呼吸有幾分急促,貼在耳邊,好似也心有餘悸。
傅偏樓眼眶頓時一熱。
“你沒事u直至此時,像是被從寒冬深水中撈出,麻木的知覺緩緩復蘇,七情六欲一並上湧。
他後怕得不住顫抖,難以自抑,喉間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你傷得太重,”謝征嗓音低啞,“莫要激動,血剛止住。”
他小心地將渾身是血的傅偏樓抱到門邊,輕輕放下,被一把捉住瞭手腕。
“你想做什麼?”
傅偏樓凝視著他。
“送你出去。”
“送我?”心底不妙的預感愈發叫囂,“那你呢?”
那雙眼中映出他的模樣,十分平靜。
尋常時候,這種平靜最令傅偏樓放心,可此時此刻,又覺得可恨起來。
“你又要自作主張瞭,是不是?”
他嘴唇顫抖,威脅地提高聲音,“返生花有異,你不會一點也感覺不到,為何不告訴我?總是教訓我,你不也一樣?”
“和我一起出去!師父他們在外邊,不會有事的”
謝征搖搖頭。
“秦知鄰仍然在我的身體裡。”他緩緩道,“不過被011用麒麟咒印暫且封住罷瞭。"
周霖給他的解咒之法並不完善,哪怕由011出其不意地使用,也隻做得到這個程度。
再不封定神魂,被秦知鄰徹底吞噬隻是時間問題。
這樣的他太過危險,一個不慎,就會變成傷害自己人的利刃。
就像方才的傅偏樓一般。
他不願再去回想,可懷中薄紙般輕飄飄的身體,以及滿地的血,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方才差點發生怎樣後悔莫及的事情。
“秦知鄰與宣雲平有所勾結,”他避開傅偏樓的視線,說道,“大乘期的修士,就算是師父也沒法對付。”
他不能將禍端帶出去。
指尖觸過傅偏樓的眼角,那裡已全然濕潤瞭,看上去可憐得很。
可投來的眼神卻幾近兇狠,謝征一點也不懷疑,若是對方還有半分餘力,必然會抽出槍來將他強行帶走。
不過眼下,有餘力的是自己。
“有011在,我不會有事。”他說,“偏樓,你知道的。”
“你根本沒有必然的把握!”
傅偏樓忍不住語氣的怨懟,“獸谷秘境崩塌以後,你會在哪裡?流落到獸谷的某個地方?還是被火燒得骨灰都不剩?就像白承修他們一樣?”
“你不能”
他喃喃道,“你不能這樣這是第幾次瞭?”
那副神情十分色厲內荏,好似一戳就破的紙殼子。
瞪來的眸中透著茫然與慌亂,仿佛下一秒便會碎裂開來。
謝征心底驟痛,嘆息一聲,抽開手腕,扶住他的肩。
低下臉,珍重地吻過去,極其憐惜,卻又不容置喙。
傅偏樓忽然想起,從很久以前起,對方就無比一意孤行。
唇上柔暖的溫度封凍瞭他的神識,他狠狠咬回去,嘗到彌漫的血味。
謝征卻從容地將齒關血跡舔舐幹凈,方才松開。
傅偏樓一錯不錯地盯著他:“謝征你真是個好殘忍的人。”
“是啊。我早說過,我脾氣不好。”
他低聲道,“容師兄任性這回,再等一等我。”
“等?”傅偏樓嘲弄一笑,“這回又要多久?你分明答應過我"
火星迸濺,白焰掠過衣角,發出沉沉的低嘯。
傅偏樓說不下去,死死咬住嘴唇。
“我答應過你,”謝征接瞭下去,聲音分外柔和,“出去以後,任你處置。”
“該走瞭。"
他長長一嘆,“偏樓,照顧好自己。”
隨後,伸出手,朝前一推風聲與火聲夾雜,從耳畔竄過。
傅偏樓沒有閉眼,一眨不眨地望著那道身影,直至離自己越來越遠,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