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谷之外,毒瘴靜默流淌。
距離秘境開啟,已快一月過去,臨近之處,毒霧一日濃厚過一日。
四下寸草不生,如今,修為在元嬰之下者根本不能靠近,沾之即死。
無律仍站在原處,白裙飄搖,她似雕像般半步不移,定定地瞧著裡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無律道友。”清重走來,輕聲道,“三月為期,眼下還早,不若去休息片刻,養精蓄銳。”
這點毒霧對合體修士而言雖不算什麼,可時日久瞭,總歸不好。
無律又一副失瞭魂的模樣,難免叫人擔憂。
“多謝,不必瞭。”清冷嗓音,渺遠淡漠,清重知她不肯聽勸,微微嘆瞭口氣。
“真人為何如此固執。”
交談間,陳勤也踱步過來,略覺奇怪,“可是那個應常六有何不對?”
清重無言,不然還能如何,這小輩怎半點眼色也無,說話這般直接?
無律瞥他一眼,陳勤挑瞭挑眉,顯然沒打算回避。
“
那人。”她垂下眼睫,淡淡道,“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我曾以為,他早已死去。”
無律緩緩說,眸色晃蕩,復雜難明,“卻不想,他原還在此世之間。”
陳勤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變相逼問瞭對方的傷心事,皺眉低聲道:“是我冒昧瞭。”
“無妨。”
無律移開目光,“我知你們好意,是記掛於我。不過”
話音未盡,她忽而神色一凝。
清重與陳勤一道抬首望去,隻見那濃稠毒瘴猛然劇烈翻湧起來,好似被什麼攪渾瞭水;緊接著,宛如火星落入幹草,忽地燃起白焰,熱浪滾滾滔天,隔著很遠,也能感受到滾燙的溫度。
“這是怎麼?出什麼事瞭?”
一旁有修士驚叫出聲,清重也陡然色變:“不好,君靈他們還在裡邊!”
焦心之下,她一振袖,便要迎火而上;行到一半,恰好與一道嬌小身影撞瞭個滿懷。
裴君靈從烈焰中鉆出,尚有些暈頭轉向,清重則一下子反應過來,捉緊她的手臂上下打量。
見人無事,這才舒瞭口氣:“君靈?”
“
宮主?”裴君靈緩過神來。
“尚有兩月,你怎出來瞭?可是獸谷中發生瞭何事?”
“不止是我”
裴君靈還未說完,蔚鳳等人接連從火中跳出。
爾後,其他地方也陸續有修士冒瞭頭。
“秘境要塌瞭!”
“你也聽見瞭那道聲音?究竟是誰?”
“還好我沒有貪心那株靈藥走得快,若是還留在裡邊”
伴隨著後怕的聲音,閑言碎語逐漸傳開,叫外邊等候的眾人明瞭發生瞭何事。
“莫非”
清雲宗的一位長老目光閃爍,遙遙望來,“有人拿到瞭幽冥石?”
“鬧這麼大動靜,不無可能”
清重不禁輕蹙眉梢。
出來的修士裡,除卻零零碎碎的散修之外,就數他們這邊人最多,一時間引來諸多打探的視線。
無律卻管不瞭那麼多,她上前一步,眼睫微掃,沒能瞧見另外兩名弟子。
“小明,清規與儀景何在?”
“他們有事耽擱,”瓊光解釋,“應當不一會兒便會出來,師父不必憂心。”
輕輕頷首,無律又在四下看過一周,唇角抿起。
盡管面無表情,焦躁卻顯而易見。
“那,”她頓瞭頓,“你們在裡邊,可有見到應常六?”
“”
這個名字一經出口,幾人身形皆是一停。
蔚鳳朝旁望瞭一眼,驚疑道:“奇怪,應、他人呢?”
@“他好似未曾與我們一道出來。”
“難不成”
“難不成什麼?”無律低聲問,情緒莫名。
那些話就不太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瞭。
瓊光搖搖頭,見那一貫清冷出塵的女子竟似癡瞭般,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不由加重語氣喚道:
“師父!”
無律怔然抬首。
她素來從容瀟灑,極少這般情緒外露,瓊光心裡浮現幾分不忍,別開目光:“應道友,興許一會兒便跟著師兄他們出來瞭。"
“再等一等吧。”
這一等,便是半柱香。
火勢越來越大,幾乎要將整邊天幕夷為平地。
眾人不得不退後半裡,以免沾上這詭譎的白焰。
“還有誰未出來?”
“清雲宗隻回來瞭一個,成師兄和駱師兄還不見蹤影。此外,問劍谷的謝征與傅偏樓也在裡面,以及幾個散修,不知是不是隕落瞭”
清雲宗和問劍谷。
這兩方人馬中,到底是誰導致瞭獸谷變故?
許多雙眼睛齊齊盯梢著,不肯放過任何動靜。
嘈雜的交談聲愈發低沉、微小,逐漸的,鴉雀無聲,屏息凝神。
終於。
細微響動滾落於地,奪走瞭在場所有人的視線。
根雪白的、沾染著血跡的骨刺掉瞭出來。
“那是!”
蔚鳳幾人一愣,隨即面色大變。
與此同時,清雲宗的長老也瞪大瞭眼,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忘記瞭動作。
相距最近的無律掐起術法,將之攏到手中。
“這是何物?”
站在她身邊的瓊光眉頭緊皺:“這東西由謝師兄帶著,怎麼會”
“胡說八道!”
清雲宗長老大怒,“這分明是清雲宗交予成玄的靈器,怎會在你們手裡?”
“我道他們怎會一直不出來,宵小之輩,害我宗弟子,必然叫爾等血債血償!”
“閉嘴。”
無律本就不虞,聞言,一甩長袖,禁言咒已抽瞭過去,憋得對面臉色漲紅。
毫不留情的做派,將清雲宗的面子踩瞭又踩,如何也忍不瞭。
以那被禁言瞭的長老為首,人群聚攏起來,與無律相對而立;卻又忌憚著她方才那一手,沒有貿然開打,維持著對峙的姿態。
局勢一觸即發。
就在此時,火中又突兀掉出一個人。
濃鬱的血腥逸散在火中,無律頃刻出現在那裡,扶住青年垂危的身體。
“儀景?”
她垂眸,點穴止住流血,手指拂過脈搏,發覺隻是受傷後的虛弱,才松下口氣。
“這是怎麼鬧的?清規呢?”
臉頰上落下冰涼發絲,清淡的香氣飄來,耳邊隨之響起熟悉的嗓音。
傅偏樓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是誰,伸出手,輕輕拽住無律的衣袖。
“師父”
他語氣茫然,像是千辛萬苦尋到傢的懵懂幼童,帶著難言的疲憊,“對不起。”
“我沒能把他帶回來見你,還將師兄弄丟瞭…”
無律指尖一僵。
待她再回過神,傅偏樓已不省人事。
身後,清雲宗的人不知何時圍瞭上來,那個被禁言過的長老陰惻惻道:“無律真人,這演得是哪一出?不會是尋得幽冥石,想要做戲私吞”
陰陽怪氣的音調尚未落地,他的身體便倒飛出去,摔得七葷八素。
無律收回手,逐個淡淡看去,見者無不膽寒。
收斂目光,她冷聲道:
“想要叫喚,讓你們宗主親自過來叫。一群廢物,少在這裡丟人現眼。”
“
宗主"
有修士忽然訥訥出聲。
他的眼神凝望著天邊,無律一愣,椒爾回首。
天邊高高在上地站著一個人。
雪發為風朝後掀去,幾縷發絲掠過殊異眉眼,神色冷漠。
長身玉立,姿容高渺,未見仔細,便感到難以言喻的深厚威儀。
無律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
“柳長英”
她一錯不錯地盯著那道人影,見他由遠及近,踏空而來,高高在上,如同仙神。
冷漠,而又無情。
仙神嗓音無波無瀾,傳遍下方每一位修士耳畔,冷漠至極:“凡屬清雲宗者,隨我一道,捉拿傅偏樓。”
懷中弟子的聲息十分淺淡,令無律甚至有種會隨時消逝的錯覺。一股異樣的冰冷從心底爬上脊背,接著,在眼眸深處蕩漾開來。
曾幾何時,她好像領略過類似的顫栗。
是瞭,無律想,是那個時候是這具名為柳長英的傀儡,第一次站在她眼前的時候。他為自己帶來瞭三樣東西。
白承修的死訊,葉因的遺物寒蠶衣。
以及她的兄長已不在瞭的殘酷事實。
許多年前,清雲宗柳氏娶來天底下最後一名無垢道體的孤女,誕下一雙兒女。
男孩名長英,女孩名天歌。
孤女去世,接著,這兩名血脈稀罕的雙子便被謹慎地圈養起來,像一對名貴的鸝鳥,也像隨時會被宰殺的豬玀。
許是怕弄壞孩童脆弱的身體,除瞭定期取一些血,清雲宗不曾做過別的事。
兄妹倆戰戰兢兢地在眾多覬覦中長到知人事的年紀,隨即,被當時的宗主轉手送給瞭方陲。
名義上為師徒,實則,不過兩塊上佳的血肉材料,充作拉攏這位瘋子煉器師的誘餌。
初見之時,柳天歌被對方狂熱貪婪的視線嚇得瑟瑟發抖,一個勁往柳長英懷裡鉆;而她的哥哥安撫般抱緊她,不閃不避地與方陲對視。
無垢道體向來一脈單傳,許是如此,驚才絕艷的柳長英之後,柳天歌便泯然眾人。
五行雜靈根,心性也軟弱,並非修道的好料子。不像哥哥,天靈根不說,早熟聰慧,從小就知道護著妹妹,意志極其堅定。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這樣,柳長英被選中,長年留在清雲峰峰頂閉關;而柳天歌被趕下山腰,與尋常弟子一起修行。雖也掛名在方陲門下,卻無師徒之實。
那些趾高氣揚的弟子往往會用蔑視的眼神看她,教導術法與槍法的先生也對她極其不耐一因她實在愚鈍,旁人學上半日便會的東西,她翻來覆去要琢磨好幾天。
閑言碎語幾乎填滿身邊的每一個角落,走到哪兒都有人說:
看,那就是沾瞭同胞哥哥的光,破例收入方長老座下的小廢物。
為何一母所生,有如雲泥之別?
柳傢怎麼想的,按照宗門氏族慣例,此類弟子該下放凡間,幾十年瞭此一生才對。
沒用,拖累,蠢材。
類似的言論聽得多瞭,柳天歌曾不止一回委屈地想過,若是可以,她願意當個凡人,而非留在仙門受盡誹議屈辱。
找一間寒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田養花,縫衣喝茶,到底也逍遙。
然而,別說去當凡人,就連這小小山頭,她也走不出去。方陲再怎麼對她不上心,也不會允許一具無垢道體出門亂跑。
更何況,她舍不下柳長英。
人人皆稱他為天才,可在柳天歌看來,那實在是位笨拙的兄長。
一天到晚,除瞭在山上修行,就是在書閣看書。從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也不會討人歡心。
柳天歌每每問他,為什麼我們不能像清雲宗的其他弟子一樣下山去?
他便答,天歌,你我與那些人不同。
無垢道體,人皆覬覦,外面對我們而言太過危險。需定心修煉,不可懈怠。
柳天歌於是又問他,那為什麼我不能到清雲峰頂找你?
他便再答,天歌,你與我也不同。
靈根駁雜,進境緩慢,峰頂乃下一任宗主潛修之地,你還太弱。需定心修煉,不可懈怠。
說來說去,到最後,還是那兩句,比丹鼎閣門前傻乎乎的掃地童子還要無趣。
可如此無趣之人,仍會在晚間下山來見她,講些故事給她聽。
那些皆為書上所記,沒有一樣是他親眼所見,柳天歌知道,因其中許多,她也在書上見過。
她不曾揭穿,隻在心裡默默嘆息,傻哥哥,一個字都不改,過目不忘是叫你這麼用麼?
可那一刻,她也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
看似穩坐雲端的兄長,興許比她還要寂寞。
柳長英在山上做些什麼,她不知道。
方陲和秦知鄰會怎樣待他,她也不知道。
隻是年歲漸長,眼睜睜瞧著曾經伶俐的少年被與世隔絕的生活養成瞭一張白紙,一言一行,都像被定好瞭似的,半分差錯也無。
她便大抵能猜到,對方替自己擋走瞭怎樣的災禍。
這樣的柳長英隻會在面對她時,還浮現些許波瀾,可她是個沒用的小廢物,什麼都做不瞭。
所以,哪怕不能保護哥哥,留下來陪陪他,予他一星半點的慰藉,那也是很好的。
懷抱著這般想法,柳天歌在清雲宗忍耐過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直至一個人的出現,打破瞭這潭死水。
傳聞中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白龍真君。
那是她的第二位兄長,並非親生,卻勝似親生。
與默默關懷她、與她一道長大的柳長英不同,白承修亦師亦友,教會瞭她許多東西。
如何明事理,如何斷是非,如何活得快意。
各式各樣的術法、機關,見聞、趣談。不再是紙上談兵,走過萬千山水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滿眼含笑,明睿瀟灑。
他曾與她說,天歌,你的天資其實不遜於長英,隻是還未開竅。
假以時日,待你摸索到你的“道”,定能進境神速。
那時候柳天歌心想,開不開竅也無所謂。
倘若能一直如此,叫她當一輩子的小廢物,她也願意。
因為柳長英與白承修,是全天下最好的兩位兄長。隻要他們好好的,她便無憂無愁。
然而,事不遂人願。
被以術法奪走胎兒,關在清雲宗的地牢裡的那段時日裡,柳天歌一直在想,她的哥哥到底被弄去瞭哪裡?
真正的柳長英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無論是她,還是白承修,都很清楚。
不是被操縱、也非換瞭芯,言行舉止都與原本無異,唯獨失卻瞭感情。因此,成瞭徹頭徹尾的一樣物件。
物件祭爐,又成瞭任人擺佈的傀儡。
那具傀儡拎著葉因留與她的寒蠶衣,扔在牢裡破佈一樣的她身上,平淡地告訴她都結束瞭,你可以走瞭。
七傑與白承修皆死,天道已奪,她不再有任何用處。
他殺瞭那麼多人,獨獨放過瞭她,隻以天道勒令,從今往後,世間再無柳天歌。
到底為何會放過她,背後是否有何陰謀,她已無力去想。
好似大夢一場,剩下的唯有疲憊,不知該往何處去,不知要怎麼辦。
渾渾噩噩、麻木不仁地度過一段時日後,忽然有一日,她想:活著的隻有我瞭。
除瞭她,誰還知曉當年的真相?誰還明白孽龍是為人污蔑所傳,而天下第一人隻是一具傀儡?
她曾被兩位兄長保護瞭那般久,嬌縱得天真、幼稚、而又荒廢。
如今,也輪到她為他們做點什麼瞭。
她要變強,強到足矣殺死柳長英,洗清白龍莫須有的罪名,摧毀奪天盟的野望。
她要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逍遙,世間再無任何戒律能規束她。
此後遁入問劍谷,棄槍從劍,一日千裡。
不再有清雲宗的柳天歌,唯剩問劍谷的無律真人。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陰雲罩頂。
柳天歌緩緩仰起臉,望瞭過去。
柳長英也低眉斂目,看瞭回來。
四目相對的剎那間,她眼中驟然綻出無比淒厲的光。
捉拿傅偏樓?
休,想。
無能為力的絕望滋味,有那一次就足夠瞭。
她早已不是三百年前那個一事無成的廢柴小丫頭。
豈會讓你再奪走我的一切?!
“有本事就來試試。”
長笛在掌心轉過,嗚咽地指向天邊,無律瞇著眼,一字字道,“來啊,天下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