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水珠滴落在臉頰上,喚醒瞭一點微薄的意識。
朦朧睜開眼,傅偏樓隻覺頭痛欲裂。
奇怪,他想,我這是怎麼瞭?
發生瞭什麼事?
頭頂有人欣喜地沖他喊:“傅儀景,你醒瞭?可有哪裡不適?”
傅儀景會這麼稱呼他的,好像也隻有蔚明光那傢夥。
他和蔚鳳在一起?不,不止。
耳邊湧入更多的聲音,他挨個努力分辨:握住他的手的是小草、扶他起身的是阿裴、探查經脈的那道柔和靈流像是宣師叔大傢都在,可唯獨少瞭個人。
對瞭,謝征呢?
浮現出這一名姓的瞬間,額角驟然抽痛,好似有柄尖錐在識海裡狠狠攪和。
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迷亂之中,唇齒間彌漫開一股嗆人的血腥味。
傅偏樓記起瞭這是誰的血。
意識回籠,他不願再想下去,伸手遮住雙眼。
腰腹吃痛地蜷縮起來,滲出滿背冷汗。
心底並非如想象中般歇斯底裡地難過,隻空空蕩蕩的,像是魂魄被抽去瞭一絲,知覺麻木,恍惚不明。
他的模樣實在太過狼狽,烏發凌亂,面色蒼白,渾身是血。
陽春之季,卻怕冷似的縮成一團,看上去又淒慘又可憐。
蔚鳳攥緊拳頭,極其不忍,半晌,低低問道:
“到底發生瞭什麼…
…”
清規師弟呢?”
“他沒死。”
傅偏樓豁然抬首。
不知是說給誰聽,他又嘶啞地、緩慢地重復瞭一遍:“他沒死,他說不會有事的”
驚雷隨著這句話轟隆落下,映亮那雙沉凝的異瞳。
被其中濃稠鬱色刺到,蔚鳳沉默片刻,深吸口氣,一掌呼上傅偏樓的肩頭。
“那就沒事,你不信清規師弟?”
他道,“倒是你,這副半死不活的哭喪樣子做什麼?嚇誰呢?”
傅偏樓一怔,又聽他放輕聲音:“站得起來嗎?現在可不是能悠哉說閑話的時候。”
似有所感地循著他的視線望去,雨絲淅淅瀝瀝,不遠處,森白火焰還在燒。
天邊烏雲密佈,閃爍著巨大的雷霆,指向前方一道纖細身影。
“師父?”傅偏樓喃喃念出瞭聲。
長發與裙裾一並飄搖,在傾斜雨簾中蒙上一層柔和光暈。
好像聽見他的呼喚,女子回眸,卻並非見慣瞭的那張柔美面容。長眉,漆眸,朱唇。
五官細看之下分明沒怎變動,合在一起卻截然不同。
眉眼清冷,又有幾分熟悉。
幾乎一瞬,傅偏樓就明白熟悉在何處她像極瞭柳長英。
“醒瞭?”
對方手腕一振,連串的血珠甩落於地,濺出三尺血痕。
傅偏樓這才發覺,她持著一把長劍,一席白裙已染滿血跡。
清重真人與陳勤護在兩邊,神色肅穆,手上也沾著不少血。
而四面八方,則被青衣繡蓮的一群修士牢牢圍攏,尋不到出路。
清雲宗果真動手瞭。
他椒爾一醒,借著陳不追的手站直瞭身形。
“幾位真人,莫要再負隅頑抗。”
對面有人忽然開口,“幽冥石是為蒼生劫難而求,不過請傅小友前去清雲宗做客一番罷瞭,何必動手。有宗主在此,你們走不瞭的。”
無律冷笑一聲。
這一回,不再有易容後的僵硬,她的唇畔勾出一道輕蔑弧度,容色在黯淡天光下凌厲得愈發驚人。
“柳長英,”她遙遙看向天邊,“你就這般害怕,看見我的這張臉麼?”
她所註視的那人負手而立,劫雲之下,衣袂飄揚。
容顏如出一轍,任誰都瞧得出兩人間的親緣,清雲宗一眾不敢吭聲妄議,識相地保持著沉默。
“胡攪蠻纏。”
漠然嗓音沉沉壓下,“違逆天道者,隻會自取滅亡。”
“天道?”無律冷道,“你?”
“不過一介篡位的傀儡,也敢如此狂言?”
雷鳴警告般嘶吼,她受氣脈反噬,面色一白,嘔出一口血來。
可那雙眼眸卻是越來越亮,與周遭烈焰一般灼灼。
“隻有這點程度麼…
你,好似比當年虛弱不少啊。”
說得越多,血越翻湧如註,可同時,無律感到加諸在身上那些沉重的桎梏正緩緩褪去。
“你困不住我瞭。”她輕聲說。
劍光錯落,落下的雷霆猶如蠶絲,輕而易舉地斬斷。
凡妄圖借機上前者,並無一合之敵。
無律的眼眸牢牢鎖在半空中冷眼旁觀的傀儡身上,一眨不眨。
太久瞭,她已憋悶太久瞭。
拋棄曾經身為柳天歌的一切,若無其事地活著,這樣的日子,她受夠瞭。
眼前再度浮現獸谷秘境前,那道復雜而又溫柔的視線,無律垂眸,斂去眸中的悲意。
她的哥哥,她最明白。
那一眼既是久別重逢,亦是無聲的道別。
他知曉自己過得很好,故而無憾而去,想與白大哥葬在一處。
也好。
她想,哥哥,真正的你,已得償所願瞭對不對?
那麼,外邊這具仍沉浮於苦海中的傀儡,就由我來雷聲逐漸沉悶,墨雲壓頂,周遭黑得如同深夜。
“不對。”清重忽而眉頭一蹙,詫異地看向無律,“不止是反噬大乘天劫?”
“偏偏在這個時候”
清雲宗虎視眈眈,柳長英尚未出手。
大敵當前,還要護著身後小輩,哪裡抽得出空來迎戰天劫?
“你們!”
她拔下發簪,幻化出一方長舟,回眸疾色道,“上去,先離開這是非之地!”
“別想跑!”對面立即有修士阻攔。
“都瘋瞭嗎?”陳勤怒斥,“大乘天劫,是太久沒見過,都不知道厲害瞭?”
“待天劫降下,就是合體期也討不瞭好,你們想死?”
他這般一說,其餘人也不禁猶疑起來。
“宗主!”有位修士陡然出聲道,“我等無能,請宗主出手,揚我清雲宗之威!”
“請宗主出手!”
“柳宗主”
柳長英俯瞰著底下一片充滿寄望的眼神,良久,緩緩伸出右手。
隔空點在無律身上。
沉重威壓似重錘狠狠落下,提劍阻擋,虎口因太過用力滲出血痕。
無律悶哼一聲,卻一步未退,錯手將那道勁氣斬斷。
劫雲在頭頂匯集成一道漩渦,電光不時閃過,映亮半邊天幕。
她眼中劃過一道暗芒,忽地禦劍飛起,朝柳長英而去。
“蜉蝣撼樹。”柳長英淡淡道,“不自量力。”
“便是不自量力,又如何?”
無律反問,“你如今能壓制天道幾分?大乘天劫,可能視若等閑?”
柳長英不言。
與他面貌相似的女子站在對面,挽過一道劍花,於天光之下,緩緩笑瞭笑。
“哪怕今日,就此身死道消也無妨。”
她道,“想動我弟子,先踏過師父的屍體。”
劍與槍,一招對一招。
距大乘臨門一腳,感悟極其玄奧。
大道三千,她仿佛能瞧見獨屬自己的那一條,一舉一動,大巧不工。
劍鋒更厲,劍芒更甚。
以合體之境迎戰大乘修士,這是何等的笑話?
她做得到。
一息未敗,十息也能攔下。
柳長英的槍,乃她天底下最為熟悉的套路,蓋因從前,對方曾手把手一點一點地教會她。千百遍,直至她銘刻於心。
有生以來,柳天歌從未有過如此暢快的感受。
哪怕身上處處重傷,隻要還能揮劍,她便可以!
一劍接連一劍,片刻不停。
多拖延須臾,再多拖延須臾轟隆一聲,耳邊響起一道震雷。
這道蒼茫的聲響仿佛徑直敲擊在心頭,令無律動作一頓。
天劫來瞭。
而她已是強弩之末,靈力微弱,重傷垂危。
柳長英不知為何也停瞭手,攏袖垂眸,仿佛打算冷眼旁觀她殞身雷霆。
無律望向上空,呼出口氣。
還沒完“還沒完,對不對?”@一道空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隨即,一隻手抵住她的脊背,傳來暖融融的靈流。
無律一怔,難以置信地轉過身。
容色溫柔的素衣女子,朝她彎起眼眸,好似一段春水。
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經見過的笑容。
“葉因…?”
那不過一道留存畫中的魂影。@卻不再隔著畫卷,切切實實、神色鮮活地出現在眼前。
“天歌,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