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杏花掛滿枝頭時,清雲宗為慶賀宗主壽宴,廣邀天下人,一登清雲峰,同賞雲海奇景。
清雲峰乃清雲宗重地,除卻氏族子弟,外人不可入內。那一回是難得的盛事,叫從小關在山上的柳天歌好好開瞭副眼界。
也是那段時日,養心宮的小吉女與清雲宗的小廢物就此相逢。
寥寥數語,意氣相投。
卻不想一別往後,再無會面之日,直至陰陽兩隔。
女子容顏與初見時無異,明眸善睞,柔和若三月水波。
說陌生也陌生,因她們僅短暫地相處過寥寥時日;說熟悉也熟悉,她不知多少次,摩挲著白承修帶來的信箋,在心底勾勒出友人的聲色形貌。
好久不見。
無律靜靜垂下眼睫,笑瞭一笑。
真的是,好久不見。
“是《摘花禮道》?”她意識到眼前之人來自何方,微微一嘆,抹去唇角殘血,“儀景他們竟還未趁機離開麼?枉費為師如此拼命。”
“你啊,脾氣還是這般硬。”葉因搖搖頭。
她仰臉望向天邊逐漸壓低的陰雲,以及攢動的雷光,說道,“你丟不下他們,他們又怎會丟下你?
更何況,還不到走投無路的地步。”
指尖一點,木靈之花在身旁綻開,飄出令人心曠神怡的濃鬱靈流,滋養著無律破損的軀體和幹涸的丹田。
“我們有一炷香時間。”葉因含笑,笑容中透露出一股傲然驕矜,“任你差遣。”
“貧道掐指一算,此行有驚無險。”
一名素衣道人不知何時走到瞭她的身邊,懶洋洋地一挑眉;爾後,又有一男一女兩名仗劍修士並肩出現。
無律一一掃過他們,雖從未謀面,她卻認得極清楚。
“明英、陸時雪、穆逢之”
她似有所感,朝後瞥去,隻見柳長英身前,兩道虛影將他牢牢絆住。
一人執劍,一人掐訣是沈應看與無琊子。
再往下看,被清雲宗一眾圍攏的陣前,一記重錘揮斥方遒,郭詹並不算十分高大的個頭猶如不可逾越的山壁,擋在傅偏樓等人身前。
修長畫卷浮於半空,在黯淡天地間氤氳出淡淡華光。一息之間,情勢逆轉,大敵遭阻,再無後顧之憂。
“天歌,渡劫吧。”葉因說,“去求你的道。”
我的,道無律怔然,背後有隻手輕輕一推,她不由自主地往前邁瞭一步。
她似乎總是被人推著朝前走。
因她總是害怕,怕走到最後,身邊空無一人,僅僅留下她一個。
那樣的話,就算長生久視,無拘無束,又有何用?日夜懷抱著過去的回憶,不斷淪陷於寂寞之中,誰都不能理解。
但其實,並非如此。
應常六那道訣別的眼神再度浮現,這一回,無律感到的不是悲傷,而是淡淡的懷念。
就像她想著他們一樣,他們也一直想著她。
哪怕分別,哪怕死去,思念也不會斷絕。
一瞬間,像是有許許多多雙手從後方托住她,撐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本因過度使用而麻木的臂膀逐漸有瞭知覺,無律睨著雷劫,朝天舉起長劍。
她的道,就在這裡。
大乘天劫如註的雷光淹沒瞭半邊天際,盡管離得很遠,沉沉天威依舊令傅偏樓心頭發堵。
郭詹安置好他們後,便騰身前去相助。
以三對一,即便隻是殘魂,卻也皆為曾經一時鼎盛的大乘修士。柳長英仍不見落入下風,足可見得這名當瞭三百餘年的天下第一人,修為究竟如何深厚。
傅偏樓定定瞧著無律的方向,饒是半點都看不清,眼眸也一眨不眨。
《摘花禮道》隻能撐一炷香時間,就算三次全部用上,也不到半個時辰。
大乘天劫,因人而異,短有幾息,長有數年。
他什麼也做不瞭,唯有默默祈禱,願無律能度過此等難關。
他已經沒有瞭父親,沒有瞭謝征不能再失去師父傅偏樓緩緩垂眸,瞧見自己這輩子嬌生慣養、瑩白如玉的雙手。
如此無力,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分明,曾經,無論掙紮得有多難看,他也不會將命交由上蒼定奪,不會寄望於虛無縹緲的氣運。
如今的他,實在太過松懈瞭。
沉溺在溫情之中,一直依賴著身邊人,讓寧和磨平瞭棱角和緊迫,浸軟瞭骨頭。
一路順風順水,偶有磕絆,也能輕易跨過,慢慢開始自以為是、得意忘形。
於是,狠狠栽瞭一個跟頭,頭破血流。
手指驀地攥緊,指尖刺痛皮肉,傅偏樓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嗆出聲來。
眼眸映入天光與火焰,不見分毫光亮,反而愈發幽深。許久不聞其聲的魔在耳邊桀桀發笑,他恍若未聞,垂著頭,長發掩映下,誰也瞧不出神色。
震耳欲聾的雷霆聲下,萬籟俱寂。
獸谷之外白焰滔滔,雨絲糾纏,半邊亮如白晝,半邊暗如深夜。
所有人的心思都牽連在天劫下那道纖細的影子上,凝神屏息旁觀,不曾註意到身後多出來一寸氣息除瞭傅偏樓。
他陡然回眸:“誰?”
天邊此時乍閃一道驚雷,清晰映出來人的輪廓。
與宣明聆極其相似的面容,鬼魅般站到蔚鳳身後,抽走瞭他掛在腰間的佈裹。
蔚鳳瞳孔驟縮,天焰出鞘,朝背後斬去,那人隻隨意一揮袖,他便往後倒飛,吐出一大口血。
“小鳳凰!”宣明聆臉色一變,上前接住他,緊跟著,不可思議地看向對面。
“.
父親?”
那裡,宣雲平漠然掃來,手中,雪白骨刺已然現身,閃爍著冰冷的鋒芒。
瓊光、裴君靈和陳不追下意識擋在傅偏樓身前。
清重與陳勤也肅容起身,上前幾步。
“不曾想,鷸蚌相爭,倒是讓本尊當瞭一回漁翁。”
宣雲平瞥瞭眼天邊,又不屑地看向眼前警覺的數人,冷冷一笑,說道,“交出幽冥石,饒你們不死。”
大乘威壓無聲釋放,碾壓過境。一瞬間,血氣翻湧,靈流逆行,連氣都喘不過來。
本就受傷的蔚鳳頓時面如金紙,唇邊血溢不斷。
“
住手。”
傅偏樓遏止住胸口的憋悶,啞聲道,“這裡任何一人有三長兩短,你都別想拿到自己想要的。”
宣雲平眼眸一瞇:“威脅?”
“威脅。”傅偏樓淡淡說,“你知道我是什麼東西,秦知鄰都告訴你瞭,對不對?”
宣明聆一瞬睜大眼眸,看著並不爭辯的父親,醒悟過來。神色慢慢回落,失望透頂,萬念俱灰。
而宣雲平並不看他,盯著傅偏樓:“他人呢?”
傅偏樓轉頭看向獸谷。
沉默片刻,他開瞭口:“在裡邊。”
宣雲平眉頭一皺。
“幽冥石也好,秦知鄰也罷。”他道,“還有我師兄,都留在瞭獸谷秘境裡邊。”
此時此刻,傅偏樓無比清楚地認識到一謝征的決斷是對的。他的確不能出來。
可越是知曉,越是痛苦;越是痛苦,他的神情越是平靜,猶如一潭死水。
“裡邊?”宣雲平眉宇皺得更深,那灼燒著瘴毒的火焰太過詭異,饒是他也不敢輕易接近,更別說,獸谷仍在,形成的洞天秘境卻已崩塌瞭。
誰都不可能再進得去,也不可能再出得來。
換而言之一與死無異。
“真是廢物。”他不禁暗罵一聲,大乘期的神魂,竟奈何不瞭一介元嬰修士?簡直荒謬。
秦知鄰不在,意味著先前的謀劃通通作廢。
宣雲平不由煩躁起來,神色幾經變化,最終道:“我可以不動他們。”
“但,”他看著傅偏樓,“你乖乖隨我走。”
“我知道瞭。”傅偏樓應下,安撫般拍瞭拍身前幾人的肩,不疾不徐地朝宣雲平走去。
隨著他的接近,手中骨刺仿佛雀躍,輕輕震顫起來。宣雲平眼底掠過一絲貪欲,這就是奪天鎖可以掌控天道之物。
他正欲伸手將人抓住,神識卻忽而感到一陣寒意,返身將激射來的物件抽開。
定睛一看一竟是一支碧玉長笛。
傅偏樓一頓,俯身將長笛撿起,抱在懷裡,抬眸喚道:“師父?”
雲收雨歇,雷霆不知何時停駐,劫雲散去。
天邊,白裙染血,女子披頭散發,往前邁出一步。隻這一步,便站到宣雲平面前。
她身上天威未消,一雙眼眸似含著凜冽電光,嗓音嘶啞:“偷雞摸狗之輩,安能動我弟子?”
“無律”
宣雲平回過神來,竟驚異得退後半步,臉色極其難看,“你竟真度過瞭大乘天劫?這才不過兩炷香!”
與他的態度截然相反,傅偏樓終於松瞭口氣,暗自斂去眸中慶幸。
“銳氣盡失,你勝不過我。”無律指劍向他,“放開儀景,饒你不死。”
“口出狂言!”
宣雲平握緊掌心骨刺,看向她的背後,眸色又一凝。
畫卷已然收攏,掉進裴君靈懷中,失去牽制,柳長英從容不迫地負手而來。
他沒有看宣雲平,甚至沒有瞥向無律一眼,眼眸緊緊鎖在傅偏樓身上,爾後,落在骨刺尖端。
“吾之半身。”@柳長英瞳眸泛出異樣的色彩,顯得面容愈發出塵。他向骨刺伸出手:“—回來。”
“!"
掌心骨刺活物似的掙紮起來,宣雲平一驚,可無論怎樣使力,都不能握住。指骨斷裂般刺痛,甫一松手,便朝柳長英飛去。
飛到一半,卻停在瞭半空。
@傅偏樓伸出手,死死攥緊瞭它。
“偏樓哥,你做什麼?”陳不追急道,“你忘瞭嗎,你不能碰“這傢夥能碰,”傅偏樓忍住像是要被吸走魂魄一樣的顫栗,眼底浮現一抹幾近瘋狂的執拗之色,“沒道理我不能!”
他很清楚,無律也好、無琊子等人也罷,之所以能與柳長英糾纏這般久,是因對方無法借助天道之威。
若是讓他拿回這東西,恢復鼎盛之期,就當真再無掙脫的可能瞭!
他不會容許,絕不“師父!”
無律凝眸,挽劍纏上瞭柳長英。
神魂恍惚,思緒顛倒,渾身猶如千刀萬剮、又似快要融化,瀕死垂危。
傅偏樓認定那一個念頭,怎麼也不肯松手。冷汗與淚水模糊瞭視線,隱隱約約地,他看見手腕上系著的,色澤鮮艷的紅繩。
唔"
心口驟痛,更甚於魂魄。
不知是否因意識突然清醒過來,傅偏樓逐漸感到輕松些許,撐著地面,緩緩嘆出一口氣。
懷中骨刺像是一樣死物,不再有任何動靜。
他嘗到生澀的血,才發覺自己仍重重咬著嘴唇,齒關嵌入皮肉,大抵潰爛得不成模樣瞭。
若是謝征在,定又要不虞。
若是謝征在。
傅偏樓抱緊懷中的長笛與骨刺,冰冷的物件貼上面頰,帶不來一絲一毫的慰藉。
他覺得自己和它們差不多冰冷,直到手臂與脊背被幾雙溫熱的手小心扶起。
睜開眼,入目是蔚鳳等人佈滿憂心愧疚的臉。
“呵…”傅偏樓忍不住笑。
“這是什麼表情?”他道,“放心,我贏瞭,沒事。”
蔚鳳蹙著眉,欲言又止半晌:“太亂來。”
傅偏樓沒有再應聲,拭去唇邊血跡,他轉頭看向遠處纏鬥在一處、僅剩殘影的兩人。
“宣雲平跑瞭。"
宣明聆說著,提到那個名字,眼睛一眨不眨,好似在講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他頓瞭頓,垂眸道:“是我害瞭清規。”
“返生花是我們一道求得。”傅偏樓搖搖頭,“師叔不必說這種話,非你之過。”
宣明聆看他神情半分變化也無,眼中不禁劃過一抹憂慮。
哭不出來,才更不妙。
可事已至此,他到底也說不瞭什麼話,隻得五味雜陳地沉默下去。
獸谷的火還在燒。
無律與柳長英還未分出勝負。
從今往後,他們要何去何從,也還沒有著落。
傅偏樓怔怔出神,袖中,陡然有一物掙脫乾坤術法,鉆到眾人眼前。
是凰祈贈予的那半根梧桐木枝。
隻見梧桐木枝光禿禿的枝丫上,噗呲噗呲冒出幾枚嫩綠的新芽,不多時,便長出鳳凰尾翎一樣的漂亮闊葉。
“這是”
傅偏樓一愣,忽然心中一動,仰起臉來。
不多時,一道深沉悠遠的龍吟響徹天際。
黑鱗遮天蔽日,修長龍身隱沒穿梭於雲霄之間,隨即,威嚴的聲音回蕩在所有人耳邊。
都住手吧。”
柳長英抬眼:“古龍?”
“清雲宗小兒,當初污白龍之名,害他性命。如今,卻連他的後裔也不肯放過麼?”
柳長英那張冰雪封凍的臉,首次有瞭動靜,像是感到棘手似的皺瞭下眉。
龍身穿過雲流,來到傅偏樓面前。
“既然如此,吾便帶他回族。”
柳長英默然,隨後道:“你不能帶他走。”
“吾雖殺不瞭你,”古龍嗓音突然凌厲,“可沒有那東西,你也奈何不瞭吾。”
“柳長英,若不想清雲宗今日覆滅,就此收手罷。”
“”
柳長英落在古龍首級之前,凝望著傅偏樓,無律也隨之一並而來。
良久,他啟唇道:“天之將亡。”
“傅偏樓。”他轉過身,“若有朝一日,你變瞭主意,我在清雲宗隨時恭候。”
“我與你.
灬”誰也看不清柳長英的神色,隻聽他輕聲道,“留下誰都行。”
語畢,他不作停留,身影就此消失。
傅偏樓蹙著眉,並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師父,”他走到無律身邊,扶住她,小聲問,“你沒事嗎?”
無律揉瞭揉他的發頂。
“龍族不問世事,”她上前一步,不閃不避地對上古龍雙眼,“當初,白龍遇禍,也不見你們出面。
此番前來,又是為何?”
“女娃兒,你似乎對吾等很有怨言?”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無律冷笑,“俗世的喜怒哀樂,對你們來說,不都是輕如毫毛的東西嗎?”
古龍沉默下去。
過瞭會兒,才嘆道:“不錯。吾族為求長生,避世不出,凡流連於俗世之族人,生死皆由天定,白龍如是、青龍應龍亦如是,非吾能管顧。”
“隻是一白龍走前,與吾打瞭個賭。”
“賭?”
“他當年訓斥吾,一昧逃避,不過自取滅亡。此界不可無天道,否則蒼生如置水火,龍族也不得安寧。天道求他相助,許是龍族一線生機。”
“吾不信他。”
“他便言道,人妖之戰後,獸谷將封,修為再高者也休得入內,自成洞天秘境,這般手筆,除天道外不做他想。待他死後,自見分曉。”
“倘若當真如此。”古龍閉瞭閉眼,“獸谷燃起火焰那日,吾便要親臨此地,保下他的孩兒,從此聽憑差遣。”
原來,白承修早就將一切都安排好瞭。
就算無律沒有突破,龍族也不會任由清雲宗為所欲為。
傅偏樓別過頭,神色有幾分狼狽。
“吾已決斷,龍族自此出世,從今往後,不會有任何人傷得瞭你。”
古龍道,望著那張容色熟悉的臉,眼中多瞭幾分復雜,“你可,還有任何疑問?吾必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傅偏樓的目光纏上一抹異色。
他眺望著圍攏獸谷的白焰,語氣莫名:“這片火,何時會熄滅?”
“此火是白龍傾盡性命、血肉、修為、乃至神魂所燃。旨在燒盡圍困獸谷三百年來的毒瘴,還天下一個清凈之地。”
古龍無愧於天地間壽元最久之名,沒有沉吟多久,便答道,“依吾看來,至多十載。”
“彼時,恰能逢春。”
猶如撥雲見月,陰霾散去,草木復生,將秘境中因死孽怨念誕生的魑魅魍魎一並蕩滌。
從此往後,妖獸可歸,獸谷不再是無人敢入的死域。
這原本,該是白承修送與世間的最後一份大禮。
而傅偏樓卻不知曉在那片想象的麗景之中,他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