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等待

作者:扇九 字數:4194

虞淵地處偏北,二月底時,寒潮尚且未過。

細雪於天地間輾轉晃蕩,將養心宮上下覆在一片銀裝素裹中,也打濕瞭裴君靈不曾撐傘的肩頭。

十年一晃,她已並非當初赤足掛辮的少女,無論長相還是氣質都成熟許多,含笑凝睇,逐漸有瞭一宮之主的模樣。

她停步在別院前,淺淺呼出一口熱氣,隨即,眉舒目展,一顰一笑間,又有瞭幾分明澈活潑的情態。

伸手推開未鎖的木扉,“嘎吱”一道響動,雪光滲進漆黑的屋裡。

濃鬱熏香撲面而來,神魂滌凈、雜念盡消。

僅著單衣的青年盤膝坐在床邊地上,倚靠著墻壁,手腕足腕皆被寒鐵鎖鏈緊緊束縛,像隻被蛛網黏住動彈不得的小蟲。

長發滑落,他低垂著頭,看不清面龐,聽聞動靜,手指驚醒似的一顫。

眼眸睜開,一藍一黑,攝人心魄。

有陣法護持,室內並不冷,暖如四月陽春;可他依舊如一塊捂不暖的冷鐵,臉色與唇色都泛著病懨懨的蒼白。

阿裴。”愣怔半晌,恍惚回神一般,青年啞聲道,“你來瞭啊。”

聲量極輕,聽上去十分虛弱。

見狀,裴君靈眼中劃過一絲難過,卻沒有急著將他從鎖鏈中放出來,而是走至近前,仔細瞧著那雙殊異眸中流露的每一分神色。

“儀景。”

她喚瞭一句,隨後問,“你是儀景嗎?”

“嗯是我。”

四目相對,對面眼底劃過一絲溫軟,好似清醒些許,加重語氣再次喚道:“阿裴,是我。”

不是魔。”

也太久瞭!”

她眼眶情不自禁地微微泛紅,二話不說,從懷中取出一把鑰匙,咔嚓幾下打開鎖鏈,將人扶起。

“咳咳裴君靈終於分辨出來,胸口一陣起伏,澀聲埋怨道:“這回"

束縛盡去,傅偏樓的臉色好看些許。他掩唇咳嗽兩聲,清瞭清沉濁的嗓子,爾後輕快笑道,“別急,我這不是安然無恙嘛。”

裴君靈忍不住瞪瞭他一眼:“能將自己折騰成這樣的合體修士,古往今來,你真是頭一遭。”

傅偏樓不以為意:“眼下我可不是什麼合體修士,不過一介凡人罷瞭。拜托阿裴好好看顧我,身傢性命,全在你手裡呢。”

@“貧嘴。”

見人還有勁開玩笑,裴君靈放心幾分,扶著他坐到桌邊,捉過手腕開始切脈。

靈流淌過經脈,探入丹田。

這番舉動可謂輕車熟路每隔一段時日,就要來上這麼一回,她想不熟都難。

隨著傅偏樓修為水漲船高,濁氣叢生,魔也愈發猖狂。

自突破化神期後,他已無法完全掌握自己的身體,最為失衡時,甚至會讓魔占據上風,做主出來興風作浪。

對此,傅偏樓出乎意料地冷靜。

他先是從古龍那兒要來瞭能壓制靈力的寒鐵,請宣明聆鑄成鎖鏈;又拜托清重刻錄下清心法訣,並問無律在周遭佈下多重陣法。

生生將曾經暫住的這棟溫馨別院,打造成為堅不可摧的牢籠,大乘以下,任有萬般手段,也插翅難飛。

而他便是入住其中的囚徒。

每逢快要失控之際,傅偏樓就會趕到此處,戴上枷鎖,親手把自己關起來。

身如凡人,無處可去,哪怕被魔占據瞭身體,也不至於四處發瘋,犯下殺孽。

判斷他是否歸於平靜,再決定要不要放人出來的重任,就落在瞭小吉女肩頭。

“狀況尚可。”

裴君靈松開手,給他倒瞭杯熱茶,“也虧你平素身體打熬得不錯,換別的修士來,靈力封鎖這麼多天,大抵連說話的力氣都沒瞭。"

水霧氤氳,傅偏樓啜飲一口,清香裊裊,在唇齒間纏繞不去。手心溫熱,幹涸的丹田也慢慢充盈,身上冷意漸消。

平時怕打攪他定心,又有許多事務要處理,裴君靈並不能常來看他。

那些獨自與魔爭鬥的日子裡,唯有不斷地猜忌爭辯,爾虞我詐。時日一久,意識就如沉浸在泥沼之中,渾渾噩噩,不知西東。

直至此刻,他捧著茶盞,側首瞧著窗外的雪景,方才覺得活瞭過來。

屋前樹梢抖落下一簇雪團,傅偏樓如夢初醒,回過神來,忽然斂瞭笑容,嘆道:“竟已入冬瞭。"

他轉過頭,問正在擺弄靈藥香粉的裴君靈道:“話說回來,這次我閉關瞭多久?”

裴君靈一頓:約莫半年。”

“半年麼”

指腹摩挲著杯壁,長長的眼睫垂下去,沒有再抬起。他似是不經意地說道:“那,應是快要逢春瞭。"

裴君靈答不上來。

這是獸谷燃火的第十年。

古龍曾告知他們,約莫此年逢春之時,毒瘴將徹底燒凈,白焰也會隨之熄滅。

事實上,他們離開後不過多久,燃燒著的秘境崩塌,靈氣外湧,化作大大小小的碎片飛散獸谷各處。

落在哪裡,哪裡就浮起可怖毒瘴,而白焰似附骨之疽,如影隨形。

@獸谷不再是無人可入的禁地,被包裹著毒瘴的火焰分成一塊塊;有些地方毒瘴淺薄,不過月餘就平息下來。

白焰熄滅後,顯露出的卻並非一片荒蕪焦土,而是原本秘境之中靈材叢生的寶地。

秘境裡的事物並未被徹底抹消,不過被毒瘴與白焰困住,依舊存在於天地之間。

無疑,起初,這令他們升起瞭些許希望。

每一塊秘境碎片燒毀後,想要入內爭奪好處與地盤的人妖一擁而上,他們則在其中找人。

時隔三百餘年,獸谷再度人煙鼎沸。

然而,不論是那些難纏的毒物、亦或曾死在裡邊的修士屍身,一樣也沒有見到。那滔滔白焰仿佛卷走瞭一切藏匿谷中的威脅,半分都不曾留下。

天朗氣清,景致明凈,仿佛從未有過殺戮、怨魂與毒瘴,一派欣欣向榮。

不過這對他們而言便不是什麼好消息瞭。

前兩年,誰都不甘心,也不肯就此放棄,既然那人曾說過他會活著,定然不會出事。

踏過獸谷可去的每一個地方,尋遍每一寸草皮,不見其影,不聞其聲。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般在旁人看來仿佛發瘋一樣的行為,終結在第三年的某一日。

那一日,問劍谷祠堂裡,自出事以來便明滅不定的弟子命牌徹底熄滅瞭。

代表著,留下命牌的那人,身死道消,不再活於此世之間。

再怎樣自欺欺人,也無法不在事實面前低首:約莫如其他困頓在秘境中的修士一樣,血肉溶於毒瘴,骨灰揚在火中。但凡血肉之軀,沒有誰會死不瞭。分別時的安慰之言,又怎能當真?

唯有傅偏樓很當真。

每一回,隻要他走得開,必然不會錯過;走不開,也會托蔚鳳等人抽空去一趟。

一次次的打探,一次次地失望。

盡管從頭到尾,他的表現都十分鎮定,仿佛置身事外。可裴君靈捫心自問,就連她,時至如今仍會因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而心神動蕩、緊張不已,她不敢想象傅偏樓心底是如何百轉千回。

對方已不會將心思寫在臉上,瞧不出深淺,但唯有一點,她很清楚。

倘若傅偏樓真有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靜,也不會濁氣反反復復、滅而又生瞭。

那個名字仿佛一道沉默的傷疤,埋在他們所有人心底,不敢擅自觸碰,更不敢在傅偏樓面前提及,生怕撕開血淋淋的創口,叫他雪上加霜。

沉默許久,裴君靈才輕聲道:“獸谷那邊又有動靜瞭,你打算何時啟程?”

“那應當是最後一塊秘境碎片瞭。”

聞言,傅偏樓眉心一跳,神色有一瞬抽搐,快到叫人幾乎以為那是錯覺。

緊緊凝視著他的裴君靈當然不曾錯過,心中頓時浮起莫大悲哀。

一時間,也不知是這回給個痛快好,還是該期望一點一點拖延下去,鈍刀子割肉,直至傷口不那麼疼更好。

“不急。”

失態不過須臾,傅偏樓喝瞭口茶,說道,“今日先休息會兒,明早上路。”

“好。”裴君靈勉強對他笑瞭笑,“那我去準備一下東西,同你一道走。”

傅偏樓點點頭。

裴君靈走後,他去往後池沐浴一番,洗去滿身狼藉。換瞭身新衣,坐在鏡前仔細將發辮束好。

銅鏡並不十分清晰,裡頭映出的青年,眉目有股模糊的疏冷,看上去頗為陌生。

他盯著瞧瞭一會兒,無論是從前的妖道,還是這輩子的傅儀景,都好似不是這副面貌。

這樣仿佛不論遭遇什麼,都沉靜異常的神色,總會令他不由自主想起那個誰都回避著談論的人。

許是心有所想,越打量,越錯覺相像。恍恍惚惚,鏡中仿佛真有道冷清的影子,隔著鏡面望向他,眸底有如雪融冰碎,流露出晏晏笑意。

“謝征”

被蠱惑般,傅偏樓不覺伸出手,喃喃摸上鏡面。

指尖冰冷如霜,他驟然回神,沒有挪開,唇邊彎起一抹自嘲的嗤笑。

身死,道消,不復再見。

氣息也好,溫度也罷,皆隨經年埋葬在記憶中,變得朦朧而模糊。

自那一役後,宣雲平蹤跡全無,他婉拒古龍留在龍族的提議,隨無律一起回瞭問劍谷。

送川潺潺不息,雙子峰一如既往。登天橋後的竹林蔥蘢繁茂,月初夜間,卻不再有對練之人,也沒有香氣纏人的一碗紅豆湯。

弟子東舍小院無人打理,已雜草叢生,淹沒瞭他們常常下棋煮茶的那方石桌凳腳。

門扉緊閉,室內冷寂,空無一物,故人無影。

命牌熄滅後,所有人都覺得謝征死瞭。

那般詭譎的毒瘴,天災也似的火焰,怎麼可能還有生機?

有好事者曾琢磨仙境七傑的名號是就此擱置,還是另尋他人補足;陳不追推算過許多次,所得仍一片混沌;就連無律,偶爾,也會對著谷中一些殘留的痕跡發會兒呆。

他們傷起心來總躲著他,從不提什麼泄氣話。可傅偏樓知道,十年以來,周而反復的失望已磨滅瞭所有僥幸。

謝征已歿於獸谷秘境沒有誰仍會質疑。

那他呢?

傅偏樓想,他尚還信誓旦旦地覺得,那人還活著嗎?

任務者也是人,即便有系統在,身處絕境,該死依舊會死。

若謝征當初有把握,定然將說與他聽,好安他的心,而非一句輕飄飄的“有011在,不會有事”。

不,別說在崩毀的獸谷秘境中活下來,就是與秦知鄰的神魂相爭,他恐怕都沒有信心。否則一道出來便是“偏樓,”隱隱約約,傅偏樓好像聽到瞭那道訣別的聲音,“照顧好自己。”

我答應過你,出去以後,任你處置。”

語氣柔和至極,蕩在耳畔,卻猶如焚心。

任他處置。

傅偏樓驀地慘笑,嗓子裡沒有吐出半點哀泣,鏡中之人眼眸陰翳濃重,漂浮著宛若憎恨一般尖銳的怨憤。

倘若當真任他處置,倒是從那鬼地方活著出來啊!

“當”地一聲,銅鏡應聲而碎。

傅偏樓怔怔瞧著裡頭四分五裂的自己,緩緩抽開流血的手,一言不發坐回桌前。

血珠從傷口滲出,順著白皙的腕骨,一路滲入紅繩之中,顯得色澤愈發艷麗。

他低眸瞥見,抹去瞭那道痕跡。接著,指腹勾入頸間,兩枚小巧玉牌隨著力道從衣襟中跳出,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一塊刻著“儀景”,另一塊刻著“清規”。

一者瑩瑩泛光,另一者沉寂如灰燼。

命牌暗下後,傅偏樓將之從祠堂裡取瞭出來,隨身攜帶。他不知道這番舉動有何意義,就像他也不知道,事到如今,再執著於追尋秘境碎片又有何意義。

就好像不承認,不放棄,就還有一線希望,一絲生機。

可轉眼之間,就僅剩瞭一塊。

漫長的凌遲終於快到瞭盡頭,可他心底卻浮現出無盡的恐懼。

倘若這次,這次也什麼都沒有他不怕等,等多久都不要緊。

但好像,如今,就要連等下去的念想都失去瞭。

傅偏樓攥緊兩塊命牌,仿佛要將其掐入骨血,緩緩伏身,挺直的脊梁跟著一道彎曲塌陷,蜷縮起來。

藏在雙臂交織出的黑暗裡,他側首定定睨著那兩枚拴在一起的命牌。

宛若一尊凝固的石雕,他從天明瞧到瞭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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