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樓名義上的父親,是位酸腐的窮書生。
許是自知騙來大傢小姐下嫁,對著他娘總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任打任罵。
不過,獨有一點怎麼也不肯讓步傢裡那東拼西湊來的半櫃子藏書是命根子,就是窮到吃不上飯都不能亂碰,否則定要發好大的脾氣,乃至於動手。
他小時候最被允許的事情,就是結束苦活後窩在櫃前習字念書。
父親不僅不會責罵他,反而很高興,覺得虎父無犬子,日後說不定能學出個名堂來。
那半櫃子書裡多半是常要考校的四書五經,但也混進瞭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兒。
時興的話本子算輕的,傅偏樓甚至在其中翻到過描繪仔細的春宮圖冊、撰寫香艷的下流小說。
因著被堂舅追逐的陰影,他對這些既無師自通,又有些避之不及,慣來不喜與誰親近。
每每觀人歡愛,寫什麼神魂顛倒、耽溺不醒,君王夜夜笙歌不早朝、英雄難過美人關,他隻覺得半是荒謬好笑,半是誇大其詞。
皮肉相纏而已,不生厭煩膩味已是不易,如何叫人念念不忘?
沒有道理。
然而這世間,確乎有些事不需要道理。
沉香裊裊,是早已熟稔的安神線香,寧和渺遠。
叩在後脊上的手指也很熟稔,不必著眼,便能一寸不落地憶起膚色如雪,溫度則截然相反地溫暖,指骨瘦削、修長,猶如蒼松青竹,風雨不折,最能令他安心。
可此時此刻,卻成瞭折磨的刑具,力道不輕不重,按住他就像按住一條砧板上的活魚。
氣息滾燙,仿佛要將血肉、骨髓、連同魂魄皆數化在一起。
傅偏樓閉瞭閉眼,睫羽一片濕潤,發麻的耳根旁響起低啞的詢問。
“難受?”
他搖搖頭,不自覺地攥緊手下佈料。
不難受是在說謊,他心裡很清楚,其實有些痛苦。痛苦也不盡然,盡頭總纏繞著似有若無的愉悅。傅偏樓長於忍耐,卻不知如何對付這種感受,想要發瘋喊叫,唇邊隻逸出極輕的哽咽和喘息。
朦朧的視野中,抓著錦被的手背骨節凸白、青筋隱隱。
烙過血跡的紅繩栓在手腕上,恍惚間鎖鏈也似,牢牢困住他,不容許任何退讓。
身不由己竟可怕若此。
像是知曉他的恐懼般,另一隻手伸瞭過來,交覆於上;與此同時,頸間被輕輕一吻。
那地方貼近脈搏,貼近猶如擂鼓的心跳。
他頓時得到難以言喻的安撫,嗓音略略變瞭調。
“
不難受。”迷亂之中,他顫抖地說,“喜歡的。”
痛苦也好,歡愉也罷。
瞇起眼,傅偏樓模糊地浮起一個念頭,隻要隻要是這個人給的,這個人要的,無論怎樣,他都甘之如飴。
@就像他不會為己向上蒼祈求半分垂憐,卻唯獨希望對方平安喜樂。
隻要謝征好好的,他怎麼樣都可以。
夜忽急雨。
東舍屋外叢生的花草被打得七零八落,雨珠噼啪落在簷角,隔開一道幽簾。
幽簾之內,萬籟俱寂。
從前處境艱難時養成瞭習慣,周啟向來淺眠,被亂糟糟的叫聲吵醒,一瞬就恢復瞭清醒。
@他坐直身體,循聲看向側旁那是周霖的床榻,與他隔瞭一道嚴實的簾子,瞧不見情狀,隻聞細碎哭腔,喊著聽不出所以然的胡話。
“霖霖?”
周啟下床走過去,隔著簾子喊她兩聲,不見應答。
他等瞭須臾,聽見周霖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是“哥哥”,一會兒是“娘親”,一會兒又是“求求你們不要”,不覺蹙緊眉心,一把拉開簾帳。
這些年裡,他借瓊光親眷的身份入瞭問劍谷,已是個不折不扣的道修;周霖則作為他的靈獸豢養著,平素在屋裡就會化作人身,眼下卻不知怎麼,變回瞭小小一隻麒麟的樣貌,爪子滿床亂蹬。
周啟抓住她晃瞭晃,提高聲音喚道:“霖霖,醒醒!”
“唔嗯?”
麒麟懵懵懂懂睜開眼,瞧清面前靈秀穩重的少年道人,緩緩回過神來,“哥哥?”
她不解地瞥瞭眼天色,問:“怎麼瞭?”
周啟松瞭口氣,聞言有些哭笑不得:“這話該我問你才對,方才哭哭啼啼的,嚇瞭我一跳。被夢魘著瞭?”
“哭哭啼啼?我?”
周霖不可置信地說完,低首望見自己的模樣,又一愣。
她變回人身,覺得有點丟人地皺著眉,咕噥道:“好像是做瞭個奇奇怪怪的夢……”
夢裡,她不是她,而是一個修道傢族裡不受寵的廢物長子。
身份高貴,靈根差勁,父親嫌他丟人現眼,同父異母的弟弟們愛作弄他為樂。
唯有生母不厭棄他,卻也因此愁眉不展,在他未及冠時便鬱鬱而終。
自那之後,他被欺負得愈發厲害,弟弟們看不起他,稍有不順心,就尋他撒氣。
父親對此不聞不問,連仆從都喜惡意刁難,堂堂世傢大公子,活得連府上的狗都不如,又生性窩囊,遇事隻想著忍氣吞聲。
生母的屍身被挖出來羞辱,揚成灰燼,他除瞭哭喊求饒,什麼也不會。
等到弟弟們看夠瞭樂子離開後,才狼狽地一點一點從地上攏起骨灰,抱著那一小團不知是灰塵還是生母的東西哀慟而泣。
可憐又可悲。
周霖想來仍舊氣急,恨不得沖上去給他兩拳都做到這種程度瞭,好歹有些修為在身,搏一搏未必沒有出路,死也好過受盡欺凌。
但她又莫名清楚,清楚懦弱之人的膽怯,清楚他滅頂的恐懼和畏縮。
隱忍、避讓,如此就好,他們滿意瞭,自會離去。
爭也無用,隻會令事情更加糟糕,不如不爭。
大公子永遠記得,兒時曾為取悅父親,他苦苦打熬瞭數月的身體。
學著凡間習武之人的路數,硬生生以低微的修為在傢宴上擊敗瞭天才弟弟,本以為會得到誇獎稱贊,卻被狠狠斥責,罰瞭禁閉。
因他正途不想,想不入流的旁門左道,身體一時強健不錯,可耽誤修為,比什麼都要命。
拼一口氣去爭,爭來的卻是更深重的厭棄。
就連唯一體貼他的生母,也在禁閉偷偷送來吃食時望著他嘆息,說,下次莫要做傻事瞭。
傻事原來這是傻事。年幼的大公子邊吃著冷硬的點心邊想。
從此以後,他再也不願去爭。
直到周霖微微恍惚,一瞬間,她仿佛又變成瞭那位廢物大公子,遇著瞭一位願意正眼看他、憐他,救他脫離苦海的姑娘。
姑娘來府上作客,瞧見年紀不小的大男人被一個僅有十來歲的少年騎在身下當馬,跪伏著隻需用臂肘前行。
嬌貴的錦緞受不住,劃得破破爛爛,男人的胳膊和雙腿也被粗糙的石子磨得鮮血淋漓,在地面拖曳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姑娘出聲嚇走瞭少年,大公子以為這就是結束,她卻在面前半蹲下來。
漂亮的銀釵玉環在發間叮咚脆響,衣衫上垂落的腰飾雕琢著精致瑞獸,華貴非凡。
一切都美輪美奐,可這一切都美不過那位姑娘。
對大公子而言,她不外乎是傳說中的九天神女,他不由自慚形穢地低下頭。
而九天神女朝他伸出手,幹幹凈凈的手,說我記得你,這傢的大哥。先前接風洗塵的宴會上,你奏過一曲簫樂,像在哭一樣。
我說怎麼回事,年紀輕輕愁緒這般怨重,看著溫文爾雅的,怎麼私底下被弟弟欺負成這樣?
起來,我給你療傷。
她或許隻是隨口一說,像她那般的人物,見過太多事,大抵是不掛心的。
可對於從沒有誰記掛過、一向被看輕的廢物來說,短短幾句話,不外於久旱逢甘霖,灰暗的日子裡灑入一束光。
大公子無藥可救地愛上瞭她。
姑娘在道門的名聲很不好,世人皆稱她妖女,正派些的根本不屑與她相交。
但她實在太動人心,無數青年俊才被她迷得暈頭轉向,包括他的二弟傢裡最受寄望的修道天才。
愛慕她的人數不勝數,大公子隻是其中之-。
他不想當其中之一,他想要姑娘為他停留。但普天之下,許多人想要她為之停留,他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生平第二回,大公子想要去爭,萬死不辭。
平平無奇的長相、傢世、修為,沒有人認為他會被選中,他也一樣。他不過是宛如癩蛤蟆仰望皎月那般,癡癡地一昧付出。
然而命運就愛如此玩笑。
他居然爭贏瞭。
於是再無人敢輕視、嘲笑他癡心妄想,所見皆恭敬相待,懦弱化作斯文、膽怯變成守禮。
美人在懷,他從狼狽的過去中脫胎換骨。
得勝的滋味太好,好到幾乎顛覆大公子前半生所受的全部苦楚。
他這才明白,人是可以做傻事的。
哪怕看上去是無稽之談,哪怕不擇手段、茍且營生,哪怕誰都覺得他瘋瞭,也甘之如飴。
隻要最後他能爭贏。
千秋萬代,悠悠眾生之口,他將不朽。
短暫的失神後,周霖扶著額角,長出一口氣。
她望向屋內的八仙桌,上邊擺著本古舊的書冊。
“周啟,”她說,“我總有種,不好的感覺。”
對於妹妹的話,周啟從不敢輕率,更何況她鄭重地直呼瞭他的名字,登時容色肅穆:“什麼?”
周霖赤足走到桌前,撫著那本書冊,爾後,從中抽出夾著的一張黃紙來。
黃紙上,是道勾畫仔細的符咒,墨色尚新。
周啟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是這道咒法出瞭什麼問題麼?”
“不,”周霖搖頭道,“當年,應謝征所托,即便他後來命牌熄滅,我也不曾放下過。十年費心鉆研,終才尋出解咒之法,不會有錯。”
“那?”
“你也聽瓊光說瞭,他沒有死,這東西竟然還能派上用場”
聲音略略發抖,周霖眸光透出幾分惆悵、幾分欣慰,還有些別的什麼,一時百感交集。
看她如此,周啟愈發糊塗瞭:“嗯。不是說好,明日一早就去尋他,將這個給他,好瞭卻一樁心事?”
“我等不及瞭。"
周霖轉過臉,低聲道,“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情,心裡安生不下來。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去尋他,給他解咒。”
周啟一頓,詫異地看瞭她兩眼,見她神情堅定,不似玩笑,沉吟片刻,點瞭點頭。
“好,”他啞聲說,“我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