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斷舍

作者:扇九 字數:4399

不過五更天時,謝征就醒瞭。

他才歇下不久,神思倦懶,略一垂眼,傅偏樓就蜷縮著睡在懷中。

極近的距離,可見長睫在臉頰投下柔軟陰影,像是雛鳥新生的細碎絨羽,隨著呼吸輕輕發顫。

青年裡衣領口拗得松松垮垮,從謝征的角度,能瞧見痕跡曖昧的頸項、凹陷的鎖骨,以及其上以線繩串就的兩枚玉牌。

一明一暗,是他們的命牌。

床邊帷幔昨晚被亂中扯掉瞭半邊,側首便能將室內情狀盡收眼底。

銅爐裡的安神香已燃盡,桌上燭火卻還未熄,夜闌人靜,灼燒的細微動靜側耳可聞。

謝征靜靜看瞭半晌,說不出心裡究竟是何種感覺。

隻出神地在想天底下憾事許多,獨獨這個人,他負不得。

也不願負。

悄無聲息地摘下命牌,一並在掌心捏作齏粉。

謝征替倦極而眠的傅偏樓理瞭番凌亂長發,又掖好被角,撿起堆疊於地的一件外氅,披在肩頭下瞭床。

本是意圖點香,走到半途,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敲擊聲。

“謝征,我是周啟。”清澈的少年嗓音隔著門輕輕問,“你醒著麼?”

周啟?

謝征思量片刻,掐訣收拾好衣物,便腳步一錯,前去開瞭門。

身著道袍、長大瞭許多的清秀少年懷抱一隻白兔,神情沉沉地抬起臉。二人目光相觸,首先交換瞭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隨即,周啟開口:

“這麼晚過來打攪你,失禮瞭。但有一事想早些告知,可否方便?”

沒瞭阻隔,瓢潑大雨嘩嘩的響動清晰可聞。

怕吵醒屋裡熟睡的傅偏樓,謝征掩好門,並不言語,隻略略頷首。

周啟見狀,心領神會,朝外瞥瞭眼:“借一步說話?”

三人皆有修為在身,雨水不侵,一路走出弟子舍,下到竹林邊。

這般情形令周啟橫生一股熟悉,他歪瞭歪頭,低聲自語:“問劍谷裡,我不常來此處,上一回還是十年前當真久違瞭。”

他一說,謝征也不由想起彼時,眸色稍稍柔和。

“承你們的情。”他道,“倘若當初沒有那道咒印,我怕也回不來。”

“你安然無恙就好,”周啟說,“就像霖霖所言,秦知鄰一樣是我們的敵人,幫你,就是幫我們自己,不必客氣。”

謝征不置可否,轉而問:“閑話少敘,你們半夜匆忙找我,是有何事?”

不等周啟解釋,他懷中的白兔一躍而出,抖抖毛皮,化作額生雙角的俏麗少女。

少女面貌與周啟極為相似,隻多瞭幾分妖異和驕矜,她微昂起下頜,從懷裡抽出一張黃表紙塞過去,吐出一口氣來:“給你。”

謝征目光在紙上頓瞭頓,移向她:“這是?”

“我自認不是什麼好人,卻也言出必行。”

周霖冷哼一聲,借故遮掩面上羞赧般扭過臉,“從前答應過替你解咒,喏,拿去吧。”

這下,謝征著實有些驚訝。

他與麒麟兄妹相交並不深,起初也是孽緣,未曾想過一句話能令他們惦記這麼久,甚至在他“死”

後都沒有放棄。

輕飄飄的一頁紙,重量卻極沉,叫他一時無言以對。

“怎麼?”

見他沉默,周霖誤解瞭意思,瞪大眼睛置氣道,“莫非怕我在裡頭動手腳?”

謝征一怔:“不”

“那為何不趕緊解咒?你還想被窺心之法折磨多久?”

周霖咬著唇,又一跺腳,恨恨轉身,“算瞭,反正東西給瞭你,我問心無愧,你想怎樣都行。周啟,我們走!”

周啟沒有動,謝征則緩緩一嘆。

他們表情微妙地古怪,周霖眉心一蹙:“幹什麼?”

搖搖頭,謝征垂眸瞧向手中黃紙,似乎很為難:“勞你這些年費心。隻是我不通咒術,看起來與天書無異,談何解咒?”

“霖霖,”周啟扯瞭扯唇角,“做到這個份上瞭,你害羞什麼?麒麟咒術,當然以麒麟血脈解開最好最幹凈送佛送到西,你來吧。”

謝征也隨之一笑:“勞煩。”

“哦”周霖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慢吞吞走到謝征跟前,撇撇嘴,“那行,你低頭。”

她鼻尖浮著細細水珠,不知是被雨洇濕,亦或出瞭汗,“識海不要抵抗,我的修為隻有半步化神,你若有何動作,魂飛魄散都是輕的。”

謝征應瞭一聲,依言俯身。

他長發未束,自肩頭披散垂落,猶如一道烏瀑,遮住半數顏色。

周霖咬破食指,正欲在他額心畫咒,忽聽他輕聲問:“我回來的事情,是瓊光師弟告知你們的?”

“廢話,不然呢?”

“如此,”謝征道,“獸谷秘境中,秦知鄰妄圖趁我心魔不穩時奪舍的變故,也當知曉瞭。”

“你想說什麼?”

莫名其妙地剜瞭他一眼,周霖呵斥,“集中精神,還想不想解咒瞭?”

她沾著血的手指已貼上謝征額頭,眼底驟然迸發出一陣奇異光彩。

然而下一刻,卻被攥緊手腕,扼住咽喉,天旋地轉,死死摁在瞭地上。

“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好騙?”

謝征斂去面上笑意,冷淡喚道,“秦知鄰。”

“呃咳咳!放、放開!”

合體期的威壓重於千鈞,周霖狼狽地濺瞭滿身泥水,臉頰蒼白,不可思議地掙紮起來:“你在說什麼.

什麼秦知鄰”

她汪瞭淚水,紅著眼眶瞪著謝征,看人全然沒有動搖的意思,又艱難喊道:“周啟哥哥!救我!”

“霖霖。”

周啟在她前面半蹲下來,臉色沒瞭掩飾,萬分陰沉難看,“奪舍失敗,當魂飛魄散。”

周霖神情一僵。

他伸手撫過妹妹冰冷狼藉的臉頰,嗓音嘶啞:“在我們的認識裡,秦知鄰已經死瞭。施咒者既死,咒術自滅,何來解咒一說?”

“霖霖,”他頓瞭頓,眼神一厲,仿佛要剝下少女楚楚可憐的表皮,刺穿底下污糟的靈魂,“不,父親。”

“你一早就打算好瞭要霖霖當你走投無路時的容器,是不是?”

很早之前,他就在想這個問題。

他與周霖究竟為何能逃避毒手,從三百年前一睡不醒,活到今日?

那人連深愛的妻子都能利用,喪心病狂之至,又怎會顧忌些許血親之情放過他們?

會相信一切都是巧合、是幸運的天真,周啟在幼時就丟掉瞭。

他其實很像秦知鄰,因而,由自己往深處想,很容易明白棋行險道,是後手。

他們,從始至終都是秦知鄰佈置的一枚棋子。@要怎麼用如今他也終於知曉。

他們的父親太瞭解他們,醒來瞧見復蘇之法,再怎麼懷疑,也根本不會拒絕。

以他們的個性,要成為麒麟的定然是周霖,便在她身上動瞭手腳望著使用著周霖的臉、神色和語氣的那人,周啟閉瞭閉眼。

“你是周霖,卻也是秦知鄰。”他冷冷道,“想來那點殘魂,已不足以令你奪走霖霖的身體瞭吧?千算萬算,可想過會茍且至此?”

“胡言亂語!”

周霖尖叫,“哥哥你瘋瞭?我是周霖,和那混賬沒有關系!”

“你太著急瞭。”

謝征餘光掃見零落於地,被雨水沾濕的黃表紙,墨漬洇開,玷污瞭少女原本的心意。

他低聲道:“失瞭分寸,破綻太多。”

“我”

“你又打算借機給我下什麼咒?紙上所畫,想來不是原本的。”

“我學藝不精,”周啟跟著看瞭一眼,“不過,認倒還認得的確不是原本的。”

聞言,謝征垂眸看來:“還要再狡辯麼?”

少女面上的憤恨和不解隱沒下去,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想不到會這般輕易被識破,”她聲音變瞭腔調,慢條斯理的,宛如藏身於洞窟中的毒蛇探首吐信,“你說的不錯,是我太著急瞭。"

由不得他不急。

奪舍失敗,差點魂飛魄散,這便也罷瞭。

回到周霖體內溫養,卻發覺世易時移,宣雲平竟不在問劍谷中,反倒是那個無律真人晉入大乘,坐鎮此處。©遙遙一眼,他就認瞭出來什麼無律,那分明就是過去不知所蹤的柳天歌!

柳天歌仍活著,柳長英不受控,龍族出世,謝征還帶著幽冥石回來瞭樁樁件件,沒有一個好消息,他嘔心瀝血謀劃數百年,一朝沉沙折戟,怎麼不急?

“不過,識破又能如何?”

秦知鄰笑道,“你們但凡還顧忌周霖,就沒辦法對我做什麼。就算是柳天歌過來,大乘期的神魂也不能將我與她分開…

我當初加諸她的咒法,可沒那麼簡單。”

周啟咬牙,眸色沉凝欲滴。

“想不到你們會與這幫人搭上關系,”秦知鄰悠悠望著他,“不愧是我的好兒女。如此,我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無恥!”

周啟攥緊手指,胸口起伏不定,“娘她若泉下有知定會後悔當初選瞭你!”

“選瞭我?”

秦知鄰笑意寡淡下來,輕輕道,“不,你錯瞭。”

“不是她選瞭我。”他說,“是我爭到瞭她。”

那是點燃瞭他人生的第一樣戰利品,把他從一個隻知忍讓、懦弱膽怯的廢物,變成瞭這副無懼無畏的模樣。

他真的愛周若橙,至今也愛著可惜,他更愛自己。

“別這樣看爹爹,啟兒”秦知鄰溫和地說,“我是個俗人。”

“我自然也想十全十美的。待我執掌天道,便會復生阿橙,讓我們一傢團圓。”

周啟幾乎想吐瞭,然而在他之前,被困縛在地面的少女先發出瞭一聲幹嘔。

“霖霖?”周啟一愣,隨即大喜,“你還在!你還有意識,對不對?”

“哥哥哥”

周霖瞳孔深處浮現出些許茫然,很快又被鬱色壓瞭下去,秦知鄰寒聲道:“我說過,沒用的。”

僅剩殘魂又如何?

就如同當年的柳長英從小紮根的咒法,修為再高,操縱起來也易如反掌。

這些人,就如當初的白承修、還有仙境七傑,平生最念情分、珍惜性命,正派得他想吐。

不過現在他很感謝這份愚昧的正派,隻要占據著周霖的身體,他就有談下去的籌碼。

他這般想著,口中卻斷斷續續冒出意志之外的聲音:“把我”

“把我關起來!關到訓誡之地去!”

秦知鄰面色一變:“周霖,你在說什麼鬼話!”

“你莫非以為所有人都該遵照你的想法做事?”

嗓音尖厲,周霖諷刺生笑,“我的好爹爹訓誡之地,是個好去處”

“麒麟的血脈、咒術,我的妖力、命火,還有你那張煽動人心的嘴巴。我要叫你一樣都用不出來"

“周啟!”秦知鄰沉沉仰臉,看向滿面沉鬱的少年,“你想把你妹妹關到那種地方受罪?你可知道,裡邊既動不瞭修為,也聽不見聲音,痛苦得令人發瘋?”

周霖大笑:“痛苦?被你算計利用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她的聲音柔婉下去,仿佛淬瞭毒:“爹爹莫怕,女兒陪著你呢。哥哥。”

“嗯。”

少年答應一聲,眼中並無秦知鄰想要看到的掙紮和不忍。

他伸出手,摸瞭摸周霖的頭,舉止溫柔,語氣漠然:“我知道的。換作是我,也會這麼做。”

“你不能”秦知鄰盯著他,目眥欲裂,“她是你妹妹你可知道,這麼下去,贏的隻會是我,周霖將不復存在?”

“閉嘴!”

周啟冷喝道,“我比你瞭解她得多,也比你更清楚如何才是真正的痛苦。秦知鄰,我不會叫你繼續壞事瞭。"

他深吸口氣,看向謝征:“我修為不及霖霖煩請你幫忙制住她。”

謝征瞥他一眼,輕輕嘆息,在周霖眉心一按:“我已將她暫且封住。”

周啟抿唇點瞭點頭,彎腰將渾身狼狽的周霖抱起。

沒有靈力護體,少女一瞬被大雨淋瞭個通透,他沉默須臾,也撤去靈力,濕漉漉地貼在一起。

“走吧。”他垂下臉,貼瞭貼妹妹冰冷的面頰,瞧不清神色,喃喃道,“哥哥送你進去。”

“住手”

少女憤恨地看向謝征,垂死掙紮,“沒有周霖,你的咒術要如何解?”

“我可是知道的,謝清規!”他叫道,“你在為難什麼、為什麼搖擺不定我都看到瞭!”

“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以為它會對你仁慈嗎?!”

謝征不語,眼神漠然。

“自古以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秦知鄰突兀陰笑起來,在雨夜中發出濕黏的詛咒,“我很好奇,到最後,你究竟是像我一般,拋卻傢人,隻記得自己;還是要舍棄那個苦命的奪天鎖"

“但凡你心存半點間隙,窺心之法就會動搖你的根基!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周啟皺起眉,捂住少女喋喋不休的嘴,憂心看向身後不動聲色的青年道人。

良久,謝征隻是淡淡說:

“你很聒噪。”

這些,他比誰都清楚清楚很多年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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