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 暮蟬

作者:扇九 字數:5787

裴君靈是被枕邊震顫不休的紙鶴吵醒的。

她雙眸還半闔著,彈指送出一道靈流,困倦又懶散地想,誰半夜三更的飛鶴傳信,難不成是養心宮那邊有什麼事沒處理完?

不過須臾,從中傳來一道喑啞不明的嗓音,上來便沉沉問:“阿裴,傅偏樓可到你那邊去瞭?”

“清規?”

意料之外的人令裴君靈醒過神來,琢磨瞭下對面話中的含義,瞬間肅容。

她支起手臂瞥瞭眼天色,外頭下著沉悶驟雨,仿佛要將一切污穢沖刷殆盡。

什麼叫到她這邊來?發生什麼瞭?

下意識要問,話到唇邊又念及這隻是一枚紙鶴,沒法將她的聲音傳過去。

裴君靈不由蹙眉,感到有些不妙。

回想起來,紙鶴中留存的人聲後零落著嘩啦啦的水聲,裴君靈猜測他大抵是隻身站在雨簾之中,護體靈力都不曾撐起。

更何況修士欲尋蹤跡,辦法要多少有多少。

想知道傅偏樓去瞭哪裡,哪怕對方有意遮掩氣息,法術、符咒、哪怕用皮毛的八卦算一算方向,也遠比到處詢問來得快。

謝征一貫冷靜多思,鮮有這般胡亂叩門的時候,狀態著實不太對勁。

裴君靈心底一凜,即刻起身,掐訣更衣,匆匆推開門,不禁有些慶幸。

昨夜他們逗留太晚,幹脆歇在瞭問劍谷中,出門就能碰著面。否則就算是合體修士,想要橫跨兩座仙境找人,也要費上一陣功夫。

尋到氣息,縮地成寸,下一刻便站在瞭外峰的半山腰。

隻消一眼,裴君靈就看到傾盆大雨中水鬼也似的白衣青年。

他失魂落魄地倚在一株松樹下,如預料中般被雨澆瞭個徹底,長發未束,濕漉漉地貼在鬢角和頸側。

像是倉促間追瞭出來、又追丟瞭人,衣衫單薄凌亂,如同被摧折的竹節。

感到動靜轉過臉來,漆黑的一雙眼,嘴唇翕動,鮮紅血液不斷滲出,又被雨水沖淡。

瞧見來人,謝征低低道:“阿裴?你怎麼來瞭。"

頓瞭頓,又說:“來瞭也好不知他跑去哪裡瞭,我尋不到他。”

裴君靈頃刻失語。

她所認識的謝清規,素來是清淡的、沉靜的,何嘗見過如此失態的樣子?

但她也隻來得及呆滯片刻,便大驚失色地上前,拔下發簪抵在青年眉心。

“濁氣攻心,走火入魔,你不要命瞭?”她厲聲喝道,“收神!念清心咒!”

隨著靈力註入,發簪發出清越嗡鳴,謝征無神的目光漸漸有瞭焦距。

他捂住嘴唇嗆咳兩聲,瞧著指縫間淌下的血跡,垂下眼睫,平靜地說:“又要勞你費心瞭。"

裴君靈倒寧可他別這麼快恢復鎮定,萬般情緒全都斂在心底,鬱結不出,卻奈何不得。

待情況好些,她才咬牙問道:“你跟儀景究竟怎麼瞭?好端端的”

她想到前半夜幾人還一起高高興興放過燈,議定瞭接下來的事程,一切都很順遂,隻等塵埃落定。誰料短短幾個時辰,就走到瞭如此地步?

謝征望著她搖搖頭,低聲道:“抱歉,我不太能聽清你的話。”

裴君靈登時眼眶一熱。

“阿裴,你是對的。”像是知曉她想問什麼,謝征眼底流露出一絲澀然,啞聲嘆息,“我錯得厲害。”

他知道瞭。”

他看向自己空無一物的手,想起傅偏樓哀慟的神情和灰敗的臉色,心口像被長錐慢慢砌進,碾轉出綿長不絕的疼痛,“我還,什麼都沒來得及與他說。”

“他知道什麼瞭?”一道聲音橫插進來,“你有什麼沒和他說?”

裴君靈循聲轉眸,見到神情沉凝的蔚鳳和宣明聆。

前者散去掌心捉著的紙鶴,眉峰緊蹙:“阿裴也叫來瞭,看來事情比我想象的更嚴重。”

“方才一時情急,失瞭冷靜。”謝征掩唇咳瞭兩聲,順勢抹去殘餘的血跡,“叨擾各位.

“什麼叨擾不叨擾的.

等等。”

蔚鳳瞅見他衣襟上沾染的血污,眸光一變,“你這是?”

他望向裴君靈,得到對方猶疑的輕輕頷首。

同樣曾受心魔侵擾,蔚鳳對此再諳熟不過,幾乎三兩下就捋清瞭來龍去脈,神情已變得很難看。

“清規師弟你何時有的心魔?”

“早些年的事瞭。"

知曉謝征聽不分明,裴君靈代為答道,“也有當初秦知鄰的咒法催生所致。”

“也就是說,前去獸谷時就?”

蔚鳳深吸口氣,忍不住問,“這麼大的事,為何不告訴我們?”

宣明聆從後拍瞭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靜些:“清規定有他的考量。”

安撫下蔚鳳,那副溫潤眉眼也露出復雜之色:

“你們所言沒有告知儀景的事,便是這件?也難怪他為此置氣。”

聞言,裴君靈唯有苦笑:“要隻是如此就好瞭。"

“心魔的事,容後再談。”

謝征按著額角,妄圖讓自己更清醒幾分,沉聲道,“他走時模樣很不好,得快些找到人,不然"

不然,他實在不知道對方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慢著。”

像是被這話提醒瞭,蔚鳳眼睛一亮:“傅儀景會不會是到那個地方去瞭?”

謝征微怔:“什麼地方?”

“應當差不離。”宣明聆掃瞭他一眼,沉吟道,“否則,無論如何,儀景也不至於將清規這樣丟下不管。”

裴君靈嘆瞭一聲:“你們師兄弟,真是誰也不比誰好”

他們皆十分瞭然的模樣,謝征卻更安不下心來。

“走吧。”

急也無用,裴君靈道,“本該叫你趕緊調息修行才對,不過想來也靜不下心。莫要多想,過去你就知道瞭。"

內峰山後不知何時多出一道傳送陣,連通著虞淵與雲儀。

扔下陣石,不久,眼前便徐徐展開一卷柔和黎明。

熹微晨光映照著規整漂亮的別院,門扉啟開,在地面投下隨風晃動的陰影。

不同於問劍谷的陰雨,養心宮內天朗氣清,寒潮未褪,卻已有花草探頭搖曳。

是他們曾住過的地方。

謝征沒想到那道陣法連通著這裡,不禁愣瞭愣。

看到那扇沒有關緊的門,裴君靈終於放下心:“果然在這兒。”

她不再往前走,側頭喚道:“清規。”

“嗯。”

“封在儀景眼睛裡的那傢夥,你該比我們熟悉。”

話鋒一轉,她問,“但你可知,它到底為何偏偏會纏上儀景?”

魔為何會纏上傅偏樓?

這個問題,白承修曾在《摘花禮道》中向他們解釋過,謝征至今仍能一字不落地回想起來,低低答道:“秦知鄰等人將業障填入界水時,憑借之器,便是他原本的器身。”

那半截奪天鎖浸在界水源頭,蔓延出千絲萬縷,與全天下洗業入道的修士纏在一起,匯聚著他們的業障。

業障生魔,於是尋根溯源,找上瞭傅偏樓的靈神。

“不錯。”裴君靈說,“可這隻為其一。"

“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去過一趟融天爐方傢。”宣明聆道,“由方且問牽橋搭線,我與方傢傢主徹夜相談,弄清瞭些許細節。”

相傳鑄成奪天鎖,需以南鬥註生、北鬥註死,聚陰陽生死,如此才堪奪天地造化。

故而柳長英自刎爐前,此為註死。

至於註生則是那半妖活胎,在臨近生產之際用秘法剖出,扔進火裡,於爐中破殼。

後來奪天半成,秦知鄰欲亡天道,集萬千修士塵緣業障,匯來的第一縷,便是胎兒非生非死間,懵懂意識裡攜有的不甘怨念。

直到沈應看斬斷奪天鎖、被空凈珠攝走魂魄,藏身胎果中用凡間香火溫養多年,再借婦人之軀重新走瞭一遍輪回,傅偏樓才算真正誕生。

世間因果,最忌逆道而行。

本無處可去的滔滔奪天之業在他誕生的那一刻尋到由頭,盡數記在瞭這名命數不祥的嬰孩頭頂,又循著那一縷怨念沉入界水,形成瞭魔。

它是傅偏樓與生俱來的半身,是他欠下的報償。

它超脫六道之外,唯有傅偏樓能夠壓制,也唯有傅偏樓能夠助長。

“.

隨著儀景修為愈高,魔能牽引的濁氣便也愈多。”

說到此處,裴君靈嗓音都在發抖,“生來註定,儀景要將性命賠給它。所以越往後,他越難以與它對抗,這些年來,即便養心宮盡力而為,情況也在逐漸惡化。”

謝征聽著,覺得字句都像在心尖凌遲,刀劍無影,見血不見刃。

他是很能忍耐的人,此刻卻失去瞭忍耐的氣力,勉強垂眸斂去神色,長睫仍兀自震顫,臉頰慘白。

裴君靈見狀,再也講不下去,難過地移開眼睛。

沉默蔓延,好半晌,謝征才抬眼問:“他在裡邊,做什麼?”

一聲又輕又啞,如同枯槁的殘枝。

離得這般近,以修士的耳目清明,差點也未聽清。

“傅儀景不願被那東西占去身體,胡作非為。”蔚鳳呆瞭會兒,艱難解釋,“就鑄瞭把鎖,像是訓誡之地那樣但凡臨近失控,就把自己鎖在裡頭。”

謝征閉瞭閉眼。

“我知道瞭。”他說,“我進去看看他。”

“清規,”裴君靈擋在他身前,並不贊同,“帶你來此,是為安你的心。你該先將自己養好,心魔最忌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彼此靜一靜再說,好不好?”

她看過傅偏樓失控的樣子,不敢想叫眼下的謝征瞧見會如何。

他受不起刺激瞭。

“這裡讓明光他們看顧著,儀景還有理智自己過來,想必不會有事的。”

說到後來,裴君靈幾乎有些懇求,“你先隨我回宮。好不好?”

“阿裴…多謝你。”

謝征眸色柔和一瞬,緩緩道,“叫你們這樣憂心煩神,是清規的不是。”“可解鈴還須系鈴人,”他望向屋裡,目露決然,“我有話要與他說清楚。”

“就容我這一回,不會更糟瞭,我保證。”

他問:“好不好?”

裴君靈與他對視片刻,敗下陣來,讓開瞭空隙。

“去吧。”她咬瞭咬嘴唇,“清規,我一向信你的。你總有辦法。”

“你你和儀景,都要好好的。”

“嗯。”朝對面微微一笑,謝征道,“過後,我有話與你們說。”

也是時候全盤托出瞭。

凡人在世,皆非孤嶼,錯漏總有他人來填。@和從前早已不同,他不再是那個獨來獨往、無人問津的謝征,而是牽絆諸多的謝清規。

他想著,忽而有些釋然。

轉身向屋裡走去,穿過陣法,合上倉皇間未能關閉的門扉。

周圍陷入一片寂靜的昏暗,一抬眼,謝征便看見瞭被牢牢困縛、動彈不得的傅偏樓。

他的頸項、肩頭、手腕、臂肘、腰肢、雙膝、腳踝,皆被鎖住,宛如一隻釘死在墻面上的蝴蝶,衣衫發鬢濕透,還在不住往下滴水,垂著頭,狼狽不堪,毫無。

察覺到來人,他艱難地仰起臉,雙眸呈現出瘋癲的蒼藍。

仿佛在哭,又像是在笑,青年眉目稠麗,半邊面頰為黑霧纏繞,血肉腐蝕,是令人悚然的可怖與醜陋。

謝征一頓此情此景,竟與他曾在魔眼中見過的那人一模一樣。

“你來瞭?”

許是知道會被戳穿,魔連裝也不屑裝,嗤笑一聲,“心魔重成這樣也敢過來,真是找死。”

對它的嘲諷置若罔聞,謝征慢慢走近,抬手撫上惡鬼般的那半邊臉側。

“傅偏樓,”他盯著青年的眼睛,“你能聽見,對不對?”

魔隻冷哼。

沒有回應,謝征也不介意,自顧自地說:

“我的心魔有你。”

對面一顫,像是沒料到他會承認得如此幹脆,剎那間稍稍睜大瞭眼眸。

盡管隻是一瞬,但那無疑是屬於傅偏樓的神色。

謝征道:“我曾想,別的什麼都依你,唯有這件事絕不可叫你知曉。”

“我是個俗人,”他垂著眼,語氣淡淡,“執念太重,得隴望蜀,貪心不足。叩心境裡出來那日,便早就料想會有這天,你和我的傢人,哪邊我都放不下。"

“這麼年來,我沒有一日放棄過回去的念頭。”

“所以我瞞著你。”

傅偏樓的呼吸急促起來,像很是受傷,想要避開眼睛。

可謝征不容許他避讓,如同巡視領土的君主,聲音殘酷,語調則十分柔和:

“是不是很心寒?你分明全心全意地待我,我卻不能如你一般。”

“不”

模糊地從唇齒間擠出一句,青年掙紮著,冷汗涔涔。

@“是不是誰都一樣?有瞭珍愛的寶貝,越是看重,就越覺得它脆弱。害怕碰碎瞭,說什麼也要藏起來。”

“有時我倒希望你還像小時候那樣,稚嫩一點、軟弱一點,我便能順理成章地將你護到身後。可你不會那樣。”

他嘆息道:“偏樓,其實我們很像。一意孤行,不喜妥協。”

“這樣的兩個人想在一起,就得有一個讓步。我們之間,讓步的好似一直是你。”

“我怕將你碰碎瞭,怕你聽到這些話感到傷心,怕你因此亂瞭心神。”

“更怕你和我說,這樣也沒關系。”

掌心從發頂滑落,一路順過發梢,靈力流轉,瀝幹瞭濕冷的水漬。

謝征註視著青年蒼白的面容,仿佛能透過這副長成的模樣,窺見以前瘦小孤僻、脾氣倔得不行的少年。

“從小到大,你都會這麼委屈自己。憐你辛苦,你還要嫌苦得不夠。”

他怔忡道:“你或許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怕你哪天承受不住,說斷就斷瞭。”

傅偏樓不是被雪壓垮的松枝,不是湖面踩碎的冰殼。

松枝會被壓彎,冰殼會有裂痕,多承擔一分,就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不會斷的。”傅偏樓咬住唇,用力得幾乎見瞭血,固執道,“隻要你安然無恙,我不會斷的。”

他對謝征從來沒有什麼底線,唯一的底線就是謝征本人。

“就是這種話,”謝征揉過他的唇瓣,強行叫他松開,低聲喃喃,“我最害怕。”

仿佛飛蛾撲火,萬死不辭。

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如何敢輕舉妄動?

宣之於口前,連謝征都不曾想過,原來他是因此而舉棋不定、躊躇不前。

但那都不要緊瞭。

不論如何,他們總要在一起的。

謝征不再言語,替人仔細地理好衣物,接著,打開脖頸、腰側和關節鎖著的扣環,將傅偏樓從墻上抱瞭下來。

“你做什麼?”渾身上下隻剩手上和腳上可以伸展的鎖鏈,傅偏樓一驚,蜷縮著身體,急道,“不能放開我,魔會作亂的!”

“隻解這些,不會的。”

安撫過一句,謝征又將他左腕的鎖鏈取下。

放下懷裡的青年,謝征坐到一旁,將那枚鎖鏈拴在瞭自己手上。

靈力一瞬滯澀,身體沉重,自修道以來,他幾乎已經遺忘瞭這種感覺。

很不舒服,可他反而覺得輕松起來。

他們靠得很近,傅偏樓難以自控,大半心神都用於壓制魔的異動,生怕傷到眼前之人。

“不要添亂瞭,謝征。”

他有些語無倫次,“從這裡出去,讓我獨自呆著,算我求你”

“等你無事,我們一道出去。”

謝征用空餘的手握住他的,十指相扣,執到唇邊輕輕一吻。

如同在吻一朵貴重的花,神色柔軟而寧靜。

傅偏樓看得一窒,突然也安靜下來。

“你昨日問我,在箋紙上許瞭什麼願。”

像是忽然記起這件事,謝征眼睫飛低,問,“可還想聽麼?”

沉默良久,傅偏樓澀聲道:“想。”

謝征便說與他聽,嗓音極輕,像是怕驚擾瞭什麼:

“蒼天在上,地官在下,見你數十世不得善終,命裡薄幸。”

“惟願有朝一日,可渡長風,從此無掛無礙,喜樂安寧,順心如意。”

倘若天道有眼,他便由衷祈福;倘若天道不仁,那也無妨。

傅偏樓想要什麼,他來予便是。

“以後無論怎樣,我都陪著你。”

謝征想,不會放棄回去,也不會放棄傅偏樓。

哪邊他都想要,既然如此,總該抵上所有,搏一搏兩全。

他說得那般慎重,不必想定是深思熟慮。

性格使然,他輕易不許諾,開口便是一生一世、忘懷生死。

可我不要你陪。

傅偏樓下意識想要反駁,卻仿佛被誰扼住瞭咽喉,發不出聲。

他看到模糊的紅繩,始終扣在腕上,像是牽住風箏的引線。

他又想到謝征的左腕,此刻正困縛著冰冷的鎖鏈。

謝征說,他們之間,一向是他在容忍讓步。

可謝征帶給他的,和他帶給謝征的,何嘗是同一樣東西?

傅偏樓扯瞭扯唇角,笑不出來,自暴自棄地埋下頭。

活瞭這麼多輩子,他第一回知道,原來極端的喜悅和極端的惶恐是能並存的。

他上下求索十數輩子,隻為求這麼一個人,這樣一句話。

朝聞夕死,亦已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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