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約定

作者:扇九 字數:3298

春臨,草長鶯飛。

推開房門,裴君靈便見著榻上兩位神色懨懨的病患。

“明光放你們出來的?”

她也不意外,將手中佈裹往桌上一放,似笑非笑,“不錯,才兩個月,還以為又要關上個一年半載呢,看來放清規進去是對的。”

一面說,她一面熟門熟路地掐脈觀氣,見兩人雖模樣虛弱,卻皆神清目明、靈力平穩,方才真的舒瞭口氣,懸瞭近兩個月的心終於放下。

天知道那日他們在外邊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出來有多心慌。

後來實在怕出事,進屋著眼一看,左邊吊著一個,右邊掛著另一個。

傅偏樓低著頭,眼底時醒時瘋,顯然還未恢復正常;而被鎖住修為手無縛雞之力的謝征就挨在極近的地方,閉目養神。

嚇得裴君靈以為魔要掙脫出來,差點動法術。

如今再度回想起來,她仍心有餘悸,臉色不太好看。

見人始終眉心緊蹙,謝征不免歉然:“這些日子,叫你擔心瞭。"

會那麼做也是臨時起意,忘記外邊他們還在等。

待冷靜下來,想起沒來得及向同伴交代時,他已半點修為都用不瞭;有陣法隔絕,聲音也傳不去外邊,實在無可奈何。

作為罪魁禍首,傅偏樓難得看到好脾氣的裴君靈生氣,頗為心虛。

他眨眨眼,收眉抿唇,露出一個可憐的表情,討饒道:“好阿裴,改日做你喜歡的冰糖糕上門賠罪,別生氣瞭。”

裴君靈長長嘆出口氣。

“你們別再折騰出亂子,比什麼賠禮都好。身上濁氣這麼重,自己得有個數。”

她半開玩笑半是真心地說,“別人吵架,頂多老死不相往來。你們師兄弟倒好,尋常如膠似漆的,吵起來動不動就玩命。”

她這麼一說,傅偏樓也覺得有些丟人,低聲嘟噥:“這可不能怪我"

謝征失笑:“嗯,怪我。”

傅偏樓糾結瞭下:“也不怪你吧”

“那要怪誰?”裴君靈忍不住撲哧笑出聲,“怪天?怪地?”

怪秦知鄰!”

小奶音頂著謝征衣袂蹦噠出來,011冒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豆豆眼裡滿是較真,“冤有頭債有主,小偏樓的業障也好、宿主被咒術引動的心魔也罷,都是那老混蛋搞的鬼啊!”

“說得不錯。”傅偏樓頷首,從袖中摸出一枚糖塊塞給它,“有理有據,大善。”

011卻不上當,哼哼唧唧道:“小偏樓那晚故意把我支開的賬還沒算完呢…"

它就被拎走瞭那麼一晚,就出瞭這麼大的事,回來看到兩人同鎖小黑屋的慘狀差點沒嚇傻,知道前因後果更是淒淒慘慘地哭瞭一場,萬分自責。

要是不貪玩早點回來,說不定就不會出事瞭——它天真地這麼覺得。

這小傢夥背著個系統的名頭,多年來心智卻不見長,為如此空談的念頭傷心,著實叫謝征和傅偏樓好笑。

為瞭哄好它,傅偏樓隻能將自己的壞心思盡數坦白,惹得小黃雞炸成瞭毛球,到現在還嚷嚷著。

不過011也就嘴上比較硬,傅偏樓用那塊糖逗瞭它片刻,頓時氣性全無,抱著來之不易的糖滾到一邊啃去瞭。

閑話說完,謝征又提起正事:“近來可有異動?”

“上回最後一塊秘境碎片打得火熱,還是沒能尋到幽冥石,如今道門什麼風聲都有。”

裴君靈搖搖頭,“行天盟尚在管束之中,至於清雲宗自從十年前那一役後,柳長英再也沒有出面過。沒瞭柳長英,倒也不足為懼。”

“龍族出世後,妖族自覺有瞭主心骨,規束之下,行事不似以前那般無所顧忌。另外”

她頓瞭頓:

“宣雲平至今尚無蹤跡,他到底是大乘修士,想要藏起來,誰也尋不著。無律真人托我帶信,啟程時她會親自護送,問你打算幾時走。”

謝征沉吟片刻,道:“明日。”

“明日?”

裴君靈面露猶豫,“你們剛出來,該好好歇息幾日才是”

“遲則生變。”

謝征搖搖頭,畢竟是合體修士,沒瞭束縛後,修為不久便能復原。隻這幾番話的功夫,他已好受得多,一夜光景,足夠攀回巔峰瞭。

幽冥之行已因這次變故拖延瞭兩個月,無論如何,該盡快動身為好。

“此外”

他略一遲疑,向傅偏樓瞥去一眼,終究低聲道,“午後可有空閑?”

“怎麼?”

“煩請你,還有不追他們來一趟問劍谷”謝征垂眸,“去幽冥前,有些事,總該告訴你們一聲。”

裴君靈想起他先前的話,雖不知他想說什麼,卻也不敢怠慢,點頭應下:“好。那邊就由我來知會,你們在此靜養便好對瞭。"

她轉過身,將方才放在桌上的佈裹遞來。

入手稍沉,隔著粗糙佈料,謝征觸及某樣冷硬的物件,頓時有瞭底,抬眼看向裴君靈。

“從問劍谷回來時,舒望讓我帶上的。”她笑瞭一下,“拆開看看?”

雖說早有所察,但在瞧見裡邊東西的那一刻,謝征依然生出些許驚嘆。

完好無損的冰蠶靈衣,雕琢得活靈活現的仙鶴木雕。

以及,重鑄過一遍,雪中描金的化業劍。

手指落在劍鞘上,輕輕撫摸,靈流轉開,激起再諳熟不過的回應。

化業喜悅地嗡鳴著,凜然劍氣纏繞著指尖,仿佛一陣清風。

兩個月不見,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化業原本被龍息灼燒留下的暗瘡蕩然無存,劍刃鋒利之餘,還多瞭幾分灼灼火氣。

謝征唇邊不知不覺浮現出笑意:“辛苦宣師叔瞭。"

又閑聊幾句,裴君靈為他們梳理完濁氣,添幾枚新鑄的清心靈器,便點上安神香,告辭離去。餘下兩人也不閑著,趁時候尚早,盤膝吐納,充盈著幹涸的丹田。

兩個時辰一晃而過,再睜眼時,已至正午。

日光和煦,將屋內曬得到處泛著暖意。窗外枝頭搖曳,棠梨飄雪。

謝征陪著傅偏樓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呆瞭兩個月,乍見這副景象,隻覺十分不真實,如墜仙境,難免有些怔忡。

正出神之際,從後靠來一隻涼冰冰的手,撈住他耳後的長發,湊近問:“在看什麼?”

嗓音又輕又啞,氣息濕潤。

側過臉,傅偏樓朝他微微一笑。

那張因魔氣侵蝕而潰爛的面容已全然好瞭,端的是眉目如畫。

長睫低垂,映著太陽滾燙的燦金,似九天落下的鳳尾。

謝征便又覺得,世間恐怕沒有景色會勝過這一幕瞭。

“外面風景很好。”他跟著笑瞭笑,說,“何日尋個空閑,去看看也不錯。”

聞言,傅偏樓心底一軟,又生出些酸澀滋味來。

細細算來,自打踏入仙途,他們總匆匆忙忙的,迫於形勢,除瞭修煉就是外出,忙裡偷閑的日子少之又少。

別說遊山玩水,就是坐下來靜靜對弈一局,都是不可多得的閑暇瞭。

“謝征。”

他忽然喚瞭聲,望向窗外,出神地問,“倘若有那一天,你想去什麼地方?”

去什麼地方?

謝征認真思索一番,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著實知之甚少。

@先不論獸谷與荒原,但就三座仙境,他常常輾轉其中,往返於養心宮和問劍谷,除卻這兩處,虞淵和雲儀,竟都不曾走出多遠。

修為不高時,尚且還會接牌子下山,四處歷練。

但那會兒心裡沉沉壓著許多事,怎會好好欣賞山川河海。

他想瞭挺久,最終卻隻說:“我也不知。”

又問:“你可有何想去的地方?”

“我?”

傅偏樓一愣,轉回眼眸望向他。

謝征也望著他:“我自是與你一道的。”

“也是。”傅偏樓想瞭想,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我以前,去過許多地方。”

他伏在窗邊,微微探身,仰頭去瞧天邊舒卷的雲絮,“天底下很大,清雲峰上被關久瞭,後來就忍不住到處亂跑。”

前世那些記憶,如今他已想起七七八八。

過往的這時候,絕沒有眼下如此平和寧靜的午後。

柳長英、任務者、魔甚至道門每一個修士,都不停地圍攏過來,他所能喘息的地方越來越逼仄,見的最多的,是被占據瞭身體清醒後,聽見的哀嚎慘叫,和看到烈焰瘡痍。

分明還能維持自我的時日慢慢變短,卻更加難熬。

他嘗試過很多事,逐日、吞海,曾禦器一路往東,直到精疲力竭地停在界水源頭。

也曾阪依佛門,企圖從信徒香火中窺得渡得苦海的辦法。

他發瘋似的追逐聲色,祈求找到平靜的答案。

也曾學著他那傳聞中灑脫的白龍父親,追逐對方的腳步,踏遍天下每一個角落。

可看得越多,他越覺得虛無。

見一次感到新鮮,見多瞭就索然無趣。

如這天與雲,不管在哪裡看都差不多。

可如今不同。

傅偏樓幾近著迷地望著天與雲,望著樹與花,望著身側的人。

忍不住想,倘若。

倘若當真有那一天,就好瞭。

“不知道去哪裡也沒關系,哪裡都能去。”

他低聲描繪道,“屆時,我們就造一頁竹筏,從送川出發,沿著界水順流漂下,漂到哪兒算哪兒。

天晴就躺在上邊曬太陽,落雨就在岸邊找個地方歇腳.

"

說著,他面上浮現出一個微微天真的、安靜的笑來。

像是得瞭糖的稚童,因想象的甜蜜而心滿意足,眉梢眼角都開瞭花。@謝征不禁也笑:“那樣很好。”

他俯身在傅偏樓唇角親瞭親,低低地、柔和地說:“便這麼約定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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