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 幽冥(四)

作者:扇九 字數:3327

被心底疑竇折磨得寢食難安時,宣雲平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

他問:“亭妹,你為何要答應與我成親?”

旁人隻見唐亭一無所有,宣雲平意氣風發,認定這親事門不當戶不對,乃前者高攀;殊不知,他們之中,最初動心強求的卻是宣雲平。

唐亭是孑然一身的孤女,不貪權勢,不圖長生。

自負質一役,被困妖巢多年後,夙願便是偏安一隅,平平淡淡又歡歡喜喜地度過餘生,如在兒時的漁船上般,漂漂蕩蕩,就是半日閑暇。

可顯然,倘若成為問劍谷的谷主夫人,所要肩負的責任與誹議,註定她不得安寧。

宣雲平離不得她,為此甚至放話,願意隨她一並歸隱,將他的師尊嚇得不輕。

後來,也不知師尊說瞭什麼,唐亭最終沒有走,留下嫁給瞭他。

她到底是出乎真心,亦或為形勢所迫,從一開始,在宣雲平眼中就是一個謎團。

這般問出口後,唐亭像是沒有料到,詫異瞭好一番才笑出聲。

笑瞭好一會兒,又停下來,想瞭許久。

“我呀,曾以為這輩子都會不見天日。”

她終於出聲,眼中流露出淺淺的悲哀,“負質將我囚禁在那個地方,麾下小妖不停地在耳邊勸我,為何不從瞭大王呢?他用情至深,又待你這樣好。”

“日日復夜夜,有時我都迷糊瞭,到底在做什麼無所謂的抗爭?”

“但每一次,看見他送來的錦衣玉食、珠寶靈材,我都仿佛能嗅到上邊彌漫著血的腥味。他待我很好,可他待萬物都那樣殘暴我們到底不是同路人。”

“可是宣大哥,你不一樣。”

她說,神色依稀有少女的天真,“你是救瞭我的大英雄。”

“你竟也傾心於我,我怎會舍得離你而去呢?”

聲聲切切,仿佛情深義重。

宣雲平沉默地擁住她,妻子柔順地靠在他的懷裡,他的不安卻未能撫平,反而因這番話甚囂塵上。

負質囚禁她,莫非他不是?

同樣將自由自在的漁女困在世俗繁冗之中,強行束縛於身邊。

隻不過他對唐亭有恩,所以才顯得好像不一樣。

她是那樣善良溫柔、寧願委屈自己也要和負質虛與委蛇、保住他人性命的好姑娘,說舍不得他,究竟是出乎喜愛,還是不願忘恩負義?

宣雲平不知道,也不敢問下去。

他害怕打碎唐亭心目中那個光風霽月的大英雄,怕她知曉枕邊人如此懦弱陰暗、卑微到可笑。

他怕連這點眷顧都失去,再也得不到對方的垂青。

然而,如今,一切都暴露無遺。

宣雲平臉色灰敗,渾身僵硬,在堪稱柔弱的女子註視下,連指尖都動彈不得。

良久,他張瞭張嘴,嗓音嘶啞:“亭妹”卻被一道聲音蓋瞭過去。

“娘親?”

宣明聆一錯不錯地望著眼前之人,低低喚道,“你是我的娘親麼?”

瞧向他,女子緩緩一笑,笑容中是春風細雨般的柔和。

“明聆,你長得這般大瞭。”

她憐愛地撫過宣明聆的臉頰,喃喃道,“讓娘親好好看一看,我都不曾好好看過你”

碰觸輕若無物,宣明聆心中明白,這僅僅是一道魂影,強耐心頭酸澀,點瞭點頭,撐著也朝她笑瞭一笑。

唐亭低眸掩唇,才沒有讓淚珠墜下地去。

母子相會,面貌雖有差異,神情卻相似至極,一時令宣雲平錯愕出神。

他幾乎遺忘瞭先前的醜態,下意識上前兩步,妄圖插進這幕天倫之樂中。

可他方才動身,懷中龍女趁其不備,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宣雲平松開手,她便掙紮出去,踉蹌地撲到前邊,被宣明聆穩穩扶住。

懷中最後的溫度離去,宣雲平駐足原地,愣怔看向對面,卻無人瞥他一眼。他驀然感到諷刺至極。

經此變故,唐亭得空收拾瞭下神情,復又說:“好瞭,此處不宜久留。你們尚有要事在身,快走吧。”

宣明聆不忍:“可是”

“你這一路太辛苦,好在有人陪著。”

唐亭彎起眼,遮去眸中的依依不舍,“娘親見過你,心中再無遺憾,也終於能走瞭。以後,你要好好的u說著,她直起身,不再言語,如同來時一般轉身靜靜地往橋上走去。

傅偏樓恰在此時說道:

“三生石上留下的,不過是一縷不願離去的執念。執念散瞭,便是解脫,不必強留。”

宣明聆默然片刻,闔目道:“

也好。”

他目送著唐亭逐漸縹緲的背影,身後陡然迸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

“亭妹!”宣雲平兩手顫顫,不可思議地瞪大眼,“不可能的你不能走,你還未問過我,如何能放下,如何能解脫?!我不相信!”

他面上一陣潮紅,瞪向橋邊。

腳下用力,一個兔起鶻落,便落在唐亭身後,展臂想要緊緊擁住她。

“你曾說要等我,共赴來生”

宣雲平慘淡道,“如今卻不肯多施舍我半句話?就是怨我、恨我也好,你看我一眼啊!”

唐亭卻恍如未聞,自與宣明聆道別後,她便似徹底失瞭魂,僅剩一抹將要跨過奈何橋的神念。

神念無形,宣雲平自然抱不住她,她繼續向前走去。

宣雲平發瘋似的跟在她身後,一遍又一遍地想去抱她。

“亭妹!夫人!你等等等一等!”

他大叫,“為何不問我?我疑你半生,背著你藏匿害死弟子的兇手,因不平而冷待明聆後又為屠戮妖族不擇手段你為何不問我?”

唐亭並不為他回首,他終於意識到眼前隻是毫無意識的魂影,失魂落魄地停在橋上。

大片大片的黑霧在那頭翻滾,她婷婷裊裊地走下去,衣裙翩飛。

宣雲平疲憊極瞭,怔忡道:“好,好,你不問我既然你不問我,那就換我問你。”,盡在“唐亭,你可有真心愛過我?”

他本不求能得到回答,唐亭的背影卻倏爾一頓,循聲轉過臉來。

她眼中突兀有瞭神采,輕聲道:

“我呀,我曾以為這輩子都會不見天日。”

“可卻有天,有一個人,劈開惡鬼關著我的塔樓,威風凜凜地站到我的面前。”

“傳言皆說,問劍谷大師兄天資橫溢,沉穩持重。我卻曉得,那是個既笨拙、又易沖動,多思而軟弱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大英雄自那天起,一直都是。”

她停瞭許久,目光慢慢黯淡下去:“珍我重我者,不願信我。”

“到頭來,我愛的英雄,與愛我的惡鬼,並沒有什麼區別。”

“如此,便罷瞭。若有來生,望我再不要遇見你們任何一人,當一輩子的農傢漁女。”

一面嘆著,一面走著,唐亭的身形湮滅於重重黑霧中,再無分毫留戀。

宣雲平目眥欲裂,咯然泣血,時值此刻,終於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

@他仰面長嘆,似哭似笑:“是我負你荒唐,我這一生,居然這樣荒唐!”

始終活在自怨自艾中,從不正眼瞧一瞧真相。

他最想要的東西,分明早在幾百年前就已得到,可笑他一無所知,騎驢找驢。

說著厭惡妖族,深恨負質,最該厭恨的,卻是懦弱的自己。

“亭妹亭妹啊!”

轉瞬萬念俱灰,他一把扯斷腕上牽絆的血線,踉蹌著想追上去。

半途又憶及走過奈何橋,此世的記憶便會消散,他雖是活人,卻不敢賭,思前慮後,徑直從橋上一躍而下,身形淹沒在漫漫暗河裡,再不見蹤影。

遙遙將此納入眼底,宣明聆不禁默然,半晌,終是不那麼可惜地一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迷失幽冥,生人也再回不去瞭。"

傅偏樓搖搖頭,雖猜到宣雲平過不瞭此劫,故意以言語相激,倒未料到對方會失態若此。

情之一字,當真可怕。有人欲為其生,有人亦為其死。

應澈獲救之後,尚且驚魂未定,宣明聆好聲寬慰著。

除卻唐亭以外,三生石邊還站著數道影子,皆是此行中人不在陽世的親眷。

瓊光的爹娘本就壽終正寢,執念並不算深,意識都極為模糊,隻剩些許虛影,想要再見獨子一面。

至於陳不追,本來愈發神神道道、素來明朗的他,在見到去世已久的娘親的那刻,母子二人抱頭痛哭,正絮絮說著這些年來的遭遇,想必過後也能解瞭一樁心結。

裴君靈與蔚鳳倒無何掛念,謝征也獨自站在一邊,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傅偏樓走過去,靠在他身旁四下張望一番,忍不住低聲道:“

他果然不在。”

白承修死得魂飛魄散,他雖不覺得能在此見到對方,可到底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謝征跟著低聲道:“他也不在。”

傅偏樓愣瞭愣,很快反應過來,手指攥緊幾分:“你的父親?”

“嗯。”謝征說,“他定然放不下媽媽,還有我與小運的。看來,到底隻是這個世界的幽冥,與我無關。”

此處並無會因放不下他,而徘徊不去的執念。

傅偏樓瞧見他殊無異色,望向陳不追時卻難免:流露出淡淡的歆羨與惆悵,心底忽痛。

獨處異界,與思念的親人相隔兩處,會有多難受?

他怔然片刻,道:“有關的。”

“要是哪一天我先走瞭,肯定會在這裡等你。”他認真地說,“多久都會等的。”

謝征深深凝視過來,爾後,略帶譴責地扣住傅偏樓的手。

“沒有那一天。”他皺瞭下眉,“就是壽數走盡,我也比你大五載,該我等你才是。”

說罷,雖因這話微微不虞,方才擁堵在心口的沉澀卻消散瞭。

黃泉路乃魂魄去途,奈何橋為死者圓滿。

便是在這方天地,他也終有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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